掃瞄輸入者:deyalu
此為尖端出版社曾經出版的魔法風雲會小說,(兄弟之戰),此故事為所有魔法風雲會故事之起點和開端,行文和筆法甚為高明,值得卡友一讀。
情節相當扣人心弦,角色性格的陰晴圓缺,把每個人物刻劃得很成功,由於尖端出版社不再再版此書,再此特別轉載,以嘉惠對克撒故事線有興趣的魔法風雲會卡友。
另外!由於我弄完(旅法師:神器國度)後,深深感到疲累,所以此本(兄弟之戰),我不再進行標點符號校正和閱讀排版的編輯,實在是太累了!22萬字耶!
所以!大家將就著點看吧!有總比沒有好,哈哈,另外,強烈建議各位可以把(兄弟之戰),(旅法師),(瑞斯風暴)的收藏起來,因為已經不再版了,所以多多在網路上流傳吧!
至少讓新進卡友知道,魔法風雲會的起點是克撒和米斯拉,最經典的故事線(是古文明之戰)~(啟示錄),絕對不是那個價值三千元台幣的心靈塑師傑斯貝連喔!
《兄弟之戰》完整版
有關出處及精確度:
米斯拉與克撒的故事在泰瑞西亞最為人所知,而且也流傳於多明尼亞的每個地方。這並不是說將呈現在您眼前的就是完全正確的史實,因為在流傳多年之後,故事早
就出現多種不同的版本,每個版本都反映出那個時代的日常生活。在黑暗年代期間,米斯拉和克撒被傳說為黑心的惡棍,死後還拖著整個世界跟著一起毀滅;但在漫
長的冰封時期中,他們卻被塑造為強大的救世者和聖人,其失傳許久的科技足以拯救全世界。直到近代又演變成正邪對立的兩方,一為英雄一為惡棍,狂喜於天堂之
後又墮落於非瑞克西亞的地獄烈焰。這個版本只求呈現他們最原本的面貌,以及那個年代的人們對世界的影響,和世界帶給他們的影響。
你所看到的這個版本也和其他流傳的版本一樣,源自於古文明之戰(The Antiauitywars)中的片段,並由凱拉 • 賓 • 庫格(Kayla
bin -
Kroog)記述,是少數在這場兄弟之戰後還能保存下來的完整版本。此外,作者已小心的保留了早期經典中的精華,參考近代及其後的典籍,刪去後人畫蛇添
足、或有虛假不實的部分。
在這個近代最完整的版本中,記載了米斯拉和克撒這對兄弟如何相爭,最後淹沒在世界的洪流中;故事中的出處都考據自最原始的典籍,因此這個版本應該是最可信的。
有關年代:
當文中提及時間或年份時,都以 AR ( Argivian Reckoning
:阿基夫紀元)為單位;這是多明尼亞世界中通用的標準歷制,從米斯拉和克撒誕生的那一年開始計算,直到他們死後的好幾年才開始流行使用。最完整的紀元應該
算是阿基夫人所用的制度,是從他們發現首都潘瑞岡的那一年起計;換算過來的話, AR 元年就是 912PF 。
就在世界末日的前一夜。
二方人馬聚集在對立的山谷懸崖上。山谷早已被炸燬,只剩下荒涼的岩層裸露,原本蒼翠的如茵綠草和潺潺溪水早就無影無蹤,就連綠蔭濃密的老橡樹也一棵不剩,連斷株殘枝都不留;焦黃的大地似乎正哭喊著,生命亡盡。
天空中烏云密佈,不見月亮星光。雖然泰瑞西亞偶有暖季風吹過,在亞格斯這裡還是冷得嚇人。崖頭上的二方軍馬一路披棘伐林上來,能破壞的樹早就破壞不光
了,而這一切只為開通一條補給的通道。即使是白天,烏云也一樣灰得沉甸甸,鐵色的云氣滾動,千里不絕,夜晚只剩千百點營火照耀大地;那是殺戮與吞噬的顏
色,在對立的山谷邊,入侵的火焰跳動有如黑暗中雅惡的眼睛。
二個巨人橫倒在那條乾涸的河床上;他們是上一場戰役的生還者,也是這片土地的原住民與侵略軍的爭戰中,最後殘留在戰場上的。其中一個巨人本是從一棵神
木變來,身體四周散落了無數倒地時迸裂的碎片。當他那個大如森林般的頭落到地上時,最後一個無聲的呼喊消散在夜裡。這巨人是亞格斯的原住民,也是他們女神
的化身;現在巨人已死,這片土地上所有百姓的希望也隨之遠去。這場戰爭的勝利者早就在求生的掙扎中殆盡了心力。眼前這個龐然的巨石像身上佈滿了大片的鐵皮
和銅塊,它那結晶岩的身軀已經破裂過好幾次,只靠著一大片金屬黏著一邊,把大部分的石塊聚合起來維持了形體。這場戰爭早就超過了巨石像能承受的壓力,它對
敵人最後的攻擊,便是猛然炸出自己的破片。現在它一動也不動的趴在地上,像是那條干河的橋;它的一條手臂已在戰鬥中被扯下,丟在幾百尺之外,手指抓向天
空。
就在巨石像屍體的身後,有位長身男子佇立著。他年輕時也曾是位俊秀青年,但是長年的戰事和侍奉主人的辛勞,早已把他消磨不堪。高大的肩膀負載了太多的
責任和歲月,一頭濃密光澤的捲髮也漸漸稀疏;要不是他比同伴們都高出許多,旁人早就看見他頭頂的那個光圈了。這個身影在巨人身後站了一會,便緩緩離去。
達硌士把身上陳舊的棕色毛大衣拉緊了點,一面詛咒著冷天和黑夜;這件大衣實在不合他這副大骨架子穿,不過幸好他還是帶來了,否則恐怕耐不了這寒冷。之
前得到的天氣情報是溫暖而宜人,不料那竟是敵陣傳來的假消息。克撒要是知道自己之前的學生如此青出於藍,竟輕易撂倒了自己的衛隊,恐怕會給氣炸掉。
這時候,就在巨人倒下的後方有點動靜,達硌士沒注意到——阿士諾突然出現在巨人扭斷的脖子附近。達硌士只見到一抹紅色頭髮閃動,阿士諾就像穿著黑夜織成的大衣似的,在夜色中穿梭自如。
她如約隻身前來,輕巧的走過河床邁向達硌士。達硌士悄悄從口袋裡掏出了一件東西:那是一個磨光了的球體,頂端有一點微光。他按了一下,球體便爆開成一
個小小的黃色火焰。達硌士把這個橘黃色的光球放在地上,對著微光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子。阿士諾還是一樣的迷人,不過那頭暗紅色的秀髮中已經隱約有幾許銀絲。
」我聽說你死了。」他說。
」不要聽什麼就相信什麼,笨瓜。」阿士諾笑了笑。」這十年來我自己都聽說了不下五次呢。」語畢,她的笑容隨即收斂,聲音也變得低調,」你來了,謝謝你。」
」你送了口信啊。」達硌士說。
」萬一那是陷阱呢?」
」萬一啊。」達硌士打開自己的外套,亮一下這件舊大衣的裡襟;二面金屬閃光在黑夜裡一閃即逝。阿士諾又笑了。
」知道你還是一樣謹慎真好。」她說。
」有備無患,」達硌士的語氣也一樣謹慎,」就是有備無患。」
阿士諾把她的背包摜在地上,隨即跪坐在旁邊。達硌士遲疑了一下,也跟著坐下。二人就這樣一語不發的對坐了好一會兒。遠處,在他們身後山谷的二側,前導部隊正為明天的血戰做準備。
」你送了口信吧?」達硌士催她。
」這是最後一戰了,你也知道,」阿士諾凝視著黑暗中微紅的火光,」最後的戰役,最終的衝突;你和我的主子勢必爭個你死我活才肯罷休。」
」米斯拉和克撒之間的戰爭。」達硌士點點頭。
」他們都在這裡,」阿士諾又說,」不會再有休兵,也不會有一方要撤退。勝負一定要在這裡分出高下,一切都會在這裡結束。」
達硌士不自在的扭動坐姿,他這樣盤腿坐在硬石頭上已經好一陣子。」現在結束正是時候啊,」他說,」這一切都拖得太久了。」
阿士諾隔著火光,」也消耗得太多了。」她低著頭說。
」死了那麼多人。」達硌士也同意。
阿士諾吃吃笑了出來。這怪異的笑聲讓達硌士不太高興,頸後的寒毛都豎立了起來。」死人?」她說,」人命算得了什麼。你看這些森林都完蛋了,湖也幹了,
地表被我們破壞得體無完膚。想想看,要是我們能保有這些資源,可以做多少事情啊?還有人力;對呀,要是人都活著,我們可以怎麼利用他們哪。」
她越說,達硌士越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緊繃。他不同意這種說法,即使在暗光中,阿士諾也感覺得出他無言的不悅。」對不起,」她最後說,」我說話從不多考慮。」
」知道天還有理真好。」達硌士面無表情的說。
」對不起。」二人之間又出現沉默,遠處傳來一陣喧譁,聽起來就像是機械發出的惡魔笑聲。」他還好吧?」她最後又說。
」老樣子,只不過更囂張了。」達硌士回答。」你的呢?」
阿士諾則搖搖頭。」有點……不對勁。」達硌士抬起一隻眼瞄了她一下,阿士諾很快的又接下去。」米斯拉比以前更冷酷,更會算計了。我很擔心。」
」我是成天擔心,」達硌士說,」克撒這幾年來變得好畏縮。」
」畏縮,」阿士諾說,」就是這個詞,好像我們在也沒用似的。誰在都沒有用。」她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肩,但是達硌士卻避開了,阿士諾的手只得落下。」你說得對,戰事再消耗下去無益,」她終於說出口,」可是我們現在還來得及避免。」
」怎麼避免?」達硌士眯起眼睛。
」給他他想要的,」阿士諾說,」把另一半石頭給米斯拉。」
」投降?」達硌士有點太大聲了,」搞了半天還是投降?然後明天我們來分領土?要是我們還沒到亞格斯來,這或許算是種選擇。」他想了想,然後又補了一句,像是對自己說;」不對,那也不算。」
阿士諾雙手交握,」我只是提議嘛,達硌士。」
」是他叫你來的?」
」我說的都是我自己的意思。」她厲聲說。」他現在不相信我了。」這句話輕柔得有點沮喪。
」誰又會了?在這節骨眼上?」達硌士問道,這才想起這句話會有什麼結果。
」好!」她吼著,很快的站起身,抓起自己的背包。」虧我還帶了禮物來。」
」你帶來的禮物都會被當成可疑物品的啦。」達硌士說,跟著爬起來站在她身邊。二人就這樣對峙了一會兒,冷風颼颼的吹過他們之間。阿士諾轉身就走。
」也許……」達硌士又開口,阿士諾便停下了腳步。」也許我們能湊合我們的主人,」他繼續說,」不要動干戈,不動兵。也許有辦法能讓他們互相瞭解。」阿
士諾搖搖頭。」他們早就忘了自己行動的目的,早就忘了為什麼要爭鬥,忘了為什麼要生氣了。他們已經進退兩難,不能回頭了。」她苦笑出聲。」你還夢想他們能
和好?那是從來都不可能的。」
她走開去,然後又停下來,轉過身:」明天保重吧。希望你能活下來。」她轉回去跨過巨人的屍體,拉上衣領,那頭紅發馬上就消失在夜色中,然後又隨著黑影閃現於遠方。
」你也保重。」達硌士對著無盡的黑夜喃喃道著,隨即靜靜的轉身回他自己的營房。在走回去的路上,他腦子的一部分注意著原野上的動靜,思索克撒的軍隊該避免什麼陷阱。
但是另一半的腦子卻繼續轉動著;阿士諾的那句話不停的在他腦海中反覆再三。」那是從來都不可能的……」
一位阿基夫考古學家摘下她的眼鏡,揉了揉痠痛的眼睛。到處都是來自沙漠的沙石,尤其是從內陸荒地來的;這陣東風冷得幾乎教人僵硬,挾帶來的沙石無孔不入。不過托卡西雅卻很喜歡這陣風,否則挖掘現場的熱氣恐怕要烘死人。
這位上了年紀的學者坐在一張豪華的桌子旁。這張桌子大得奇特,四條腿又厚重又畸形,桌面更是層層加工,表面還覆蓋了一層彩漆;桌子是一個阿基夫貴族家
送的厚禮,以感謝托卡西雅把他們家族中一支遺失了的族系給重新找回來,不過現在被擺在腳下這片裸露的礦脈上,看來卻非常可笑。托卡西雅把這片地盤稱做自己
的基地,用一片大大的灰色防水布蓋住,桌子就擺在裡面方便她工作。
像這樣一份貴重的禮物,托卡西雅只能憑想像猜測,光是運送這份禮物就不知道要花上多少運費?可惜的是,沙漠已經將它折騰得失去原貌;手工打磨的光面早
就被風沙吹磨殆盡,木質的部分在冷熱極端的溫差下已經爆裂,彩漆也早已斑駁。住在沙漠裡的阿基夫人,是沒有資格用好家具來裝點環境的。不過至少這桌子還是
個平面,托卡西雅就很滿意了。
桌上隨意丟滿了許多紙卷,有的半塞進盒子裡。還有調查測量過的地圖,也只用爛金屬草草壓著,以免這些早已破損的資料又被大風吹走。托卡西雅的面前就是一塊特別大的金屬塊,總是對她散發著藍光和謎訊。
這塊金屬看起來很像個粗略的顱骨,有張蝙蝠似的臉,眼睛的部分則是一對冰冷、懾人的彩色水晶。這塊謎樣的藍色金屬並不硬,它的延展性跟鋼一樣好,可是
不管你怎麼板動它,扭曲成什麼形狀,它就是能恢復成原來的樣子。顱骨的下緣環繞著一圈索藍象形文字,托卡西雅只能大略譯為蘇其。對托卡西雅來說,不管那是
不是這塊金屬的名字,之前擁有它或創造它的人都是個秘密。
這個顱骨的下顎略低,而且向前突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下巴前端還伸出一排利牙。顱骨的頭頂則被削平,露出一堆藍色的金屬線,中間是一顆大大的寶石,看起來就像塊舊玻璃,在年歲的摧殘下痕跡斑斑,也因長年的撞擊磨得極舊。
托卡西雅嘆了一口氣。就算她的挖掘工程能找到這件索藍工藝品的其它部分,恐怕也不能再啟動這東西了;機件損壞得太嚴重,寶石也早已經耗盡能源。他們只
找到幾把完整的小石頭,用在索藍其它的設備上倒還可以,所以幾塊較大的寶石都被送回阿基夫去研究了,以期能找出它的動力來源和替代的可能性。
她的桌角靜靜的出現一個黑影,托卡西雅很快的跳起來;她看得太專心了,完全沒注意到有人接近她。她抬頭看著羅蘭那張黝黑的臉龐,懷疑這個小女孩到底站在那兒多久了?
羅蘭是個貴族人家的女兒,也是托卡西雅最得意的門生之一,在她那麼多的學生之中,能得到這個評語的人實在寥寥無幾。早些年,托卡西雅在工作方面曾經接
受過許多潘瑞岡王室或貴族的贊助,相對的,這些王公貴族們便把他們頑劣又叛逆的子女送到沙漠來,加入她瘋狂的考古挖掘行動,幫著找索藍古物。
說真的,托卡西雅心想,這些來參加夏令營的年輕人實在沒什麼料,只是些典型的年輕人,他們之所以被父母送來,只是為了父母親圖個清靜罷了。歷年來,這
些年輕男女只要到了採挖現場,他們對古物的興趣就變得很多樣化了,熱度從最小到零。雖然如此,他們還是很高興,不只是能離開潘瑞岡那待膩了的溫室和香閨、
虛偽的陰謀,更重要的是,還能離開他們的父母。托卡西雅儘量在他們能接受的範圍內引導他們,不過只是基於責任。她指派一些人去監督法拉吉的挖掘工人,另一
些則幫著整理和分類出土的古物,還有一些則充當警衛,操作散彈投石器炸平了營地,卻也阻擋了來搗蛋的沙漠強盜和腐食動物。這些年輕人來到荒漠,工作了一段
時間,然後帶著一籮筐的故事和風霜飛回都市,去唬他們的朋友和家長。
只有少數幾個,像羅蘭這樣有點智慧、聰明,有點頭腦的年輕人,還會再回到這裡。羅蘭已經是第三年來了。托卡西雅知道她也總有一天會跟其他女孩兒一樣,
把舞會的氣氛和餐點看得比這些古物和挖掘工程來得重要。話雖如此,她還是很高興在今年又見到羅蘭,讓她在自己身邊幫著整理東西、分類和協助溝通。
托卡西雅眨了眨眼睛,把眼鏡推上鼻樑,對著她的愛徒擠擠眉頭。羅蘭是個不愛說話的女孩子,除非人家問她話;托卡西雅一直很想打破她這個習慣。等了好一會兒,羅蘭才溫溫地說,」阿基夫來的篷車已經到了。」
托卡西雅點點頭。她們整個早上都在巴望著那一陣來自東方的車塵,後來托卡西雅才放棄,她覺得布里的篷車應該會過了下午才來;這位老車伕一定又在半路上
遇到什麼珍禽異獸,或是他自己的老原牛把他撂倒了。羅蘭其實只是想請託卡西雅過去一趟,好在這個老商人的篷車通過石門的時候,不致於大發雷霆,抱怨整個營
地怎麼沒半個人來迎接他。要是布里又發脾氣,倒霉的還是這群年輕學生。
羅蘭運站在原地,托卡西雅便點點頭。」我會盡快下去的。要是布里不高興,就隨他去鬧吧。」羅蘭的嘴唇緊閉成一條直線,隨即很快的點點頭,一溜煙跑掉
了。托卡西雅又嘆了一口氣,再過個二三年,羅蘭就敢對這些販子頤指氣使了,不過現在的她還沒那個氣勢,所以也只能像其他的學生一樣,屈服在布里的暴躁脾氣
之下。
托卡西雅看著羅蘭離開的模樣;羅蘭披上一件女學生們穿的奶油色工作袍,已經留起一頭首都正流行的長發了。羅蘭的長發又黑又濃密,更讓她在同儕之中顯得
格外具異國風情。」帶點沙漠的味道」本來是阿基夫貴族之間的一句口頭禪,不過感覺更像是在諷刺那些貴族與沙漠蠻族的混血兒。或許就是這個原因,羅蘭才一再
地回到這個夏令營——反正絕不可能是家庭的壓力。托卡西雅上一次造訪潘瑞岡的時候,羅蘭的媽媽就很嚴正的說了,她希望羅蘭不要再對這些灰啊土啊的東西感興
趣,像個掘鬆露的豬一樣繞著樹根打轉。
托卡西雅往營區外面看出去,一道粗糙的牆沿著一排小丘陵砌起來。這些小丘在風沙的吹割之下,已經露出了原貌,證明它們全都是索藍時期堆起來的。從丘陵
的高度看來,劃分領域的功用比防禦更明顯,可見當時的沙漠治安確實是一大問題。在這一排矮牆的二端各有一座超大型的散彈投石器,用來抵禦外界的入侵。牆
內,所有的活動都被酷暑熱得慢了下來。在這一排小丘之中,發現過蘇其顱骨的那一個上面正用繩網蓋住,準備做進一步的研究。步伐緩慢的安瑙納努力的趕上前面
的車子,一旁頑皮的貴族男孩子們則拿著手中的棍棒打鬧這些巨獸。
閘門在最後一輛篷車身後關上,一個胖大的身影從最前面一輛車上跳下來,滑稽的搖著手臂。布里好像很喜歡對這些學生們惡言相向,或許是因為他回到潘瑞岡之後,還得跟他們的父母三跪九叩吧。
想到布里回到首都之後的情景,托卡西雅不禁微笑:一手拿著小帽、鞠躬哈腰的,努力表達自己的意思,小心的不吐露髒字。看來沙漠才是最適合他的地方呢。
這位考古學家用手梳了梳日漸灰白的短髮;她年輕的時候也有一頭烏絲,就像羅蘭的一樣。或許她的族系裡也有點沙漠的血統吧?不過歲月總是讓人人都變得一樣,所以她乾脆剪得短短的,省得在沙漠生活裡煩心。
托卡西雅滿懷深情的拍拍那個金屬顱骨,這才慢慢的從座椅上站起身來,伸出手去拿她的手杖。她還很硬朗,手杖只是用來幫助她走過這片崎嶇不平的地,不是她不良於行她是這麼跟工作人員糾正的;可是每到早晨,沙漠寒冷的空氣卻讓她的關節疼痛不已。
托卡西雅走得很慢。讓布里等這麼久,他一定會大吼大叫的抱怨,可是從不會為此少來做一趟買賣。光是他從這裡帶回去的古物和油水,就夠值這趟艱苦又漫長的沙漠之旅了。
所以等她走到篷車處時,布里已經一如慣例的把學生罵退,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不過在人群之中,托卡西雅看到了二個生面孔。
其中黑髮的那一個男孩長得矮壯結實,布里每凶一次他就退縮一下,而且半躲在另一個高個子的男孩身後;高個子的黃髮少年身材細瘦,但是卻站得直挺挺,絲毫不怕布里的怒吼。
」騙子!沒良心的小鬼!你們耍賴!」布里吼著。
托卡西雅猜這二個男孩大概都是十歲,最多不超過十二歲,差不多就是這些貴族父母開始想把小孩送到夏令沙漠營的年紀。可是眼前的這二個都不曾當過她的學生,而且現在挖掘現場也不缺人。一旁的羅蘭倒是鬆了一口氣,布里這次沒空臭罵她。
」你們就是想唬我!快給我去搬東西!你們這二個沒娘養的癩狗!」布里已經氣得滿臉通紅。
那個黑髮的男孩子這回掄起了拳頭,還往前站了一步,不過卻被他金發的同伴給攔了下來。」先生,」攔人的少年語氣堅定,不甘示弱的回瞪著篷車伕,」我們
說好了的;我們替你工作,是為了付你送我們來這兒的車資。現在我們到了,所以也不必再替你工作了。」他說得很鎮定,但是四周的人都聽得清楚。篷車伕的胖臉
氣成了紫色。」你們說的是這一趟!一趟是來回!你們又還沒回去!」
」怎麼回事?」托卡西雅走過來問道。
布里這才回過身來,好像他才剛注意到托卡西雅在場。」沒事,托卡西雅老師。只是一點私事。」
那個瘦高的男孩往前走了一步,」您就是托卡西雅老師?」
」唉,我們還沒完哪!」布里又要發作,不過托卡西雅舉起一隻手阻止他,轉而問那個男孩。」對,我就是。」
」我是克撒,」金發的男孩說,」這是我弟弟米斯拉。」那個矮壯的男孩子點點頭。說話的男孩又從背心掏出一封信。一看到信封上的封泥和貴族印記,布里就倒抽了一口氣,閉上嘴不再說話。
托卡西雅看看這二個男孩子,又看看那個篷車伕。她用指甲挑開了信封摺,很快的看過一遍;信寫得十分流暢而正式,描述得也很詳盡,信末的簽名字跡更是托卡西雅所熟悉的,只不過筆法虛弱不穩了些。
在托卡西雅看信的時候,布里和那個叫米斯拉的男孩都不耐煩的動來動去,等著再來一場爭辯,只有那個高個子的克撒面無表情的站著,雙臂交叉在胸前。
托卡西雅把信折回去,溫聲的說,」好啦,我知道了。」她轉向那二個男孩子,」把你們的東西拿好,跟著那個羅蘭去你們的基地。」然後又轉向布里,」這二個人現在歸我管。他們以後就是我的學生。」
布里的臉又竄上一股紫氣。」可是他們還欠我一趟回程!就為那封信,你要我放過這二個小滑頭,白白損失嗎?」
托卡西雅不再理他。她看著二個少年從篷車上拉下二個小背包,跟著羅蘭瘦長的身影走開。當圍觀的人群把注意力轉移到卸載篷車上的東西之後,托卡西雅才開口對布里說。
」你跟他們約好,在這一趟旅程裡替你工作來抵旅費,」她說得很明快。」現在他們已經到了,這一趟旅程也就結束了,因為他們以後都要住在這裡。你懂了沒?」
托卡西雅一字一句說得斬釘截鐵,布里脾氣再差,也知道這裡再沒有他說話的餘地了。他只好做個深呼吸,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托卡西雅揚了揚手中的信。」這是他們的父親寫來的信,我已經好幾年沒聽到他的消息了;你還知道他些什麼?」
布里想了一會兒,」他狀況其實不太好,最近又再婚了:娶到一個悍婦,背景不錯,卻帶了拖油瓶。我們離開潘瑞岡之前,他已經足足重病了一個多月,現在搞不好已經死。」
」搞不好哦。」托卡西雅嚴肅的說,」要不然就是他自己知道,恐怕看不到這二個孩子長大了。你之前不知道有這封信,對不對?」
胖車伕不好意思的低頭看自己的腳。」嗯,看來你是不曉得。」托卡西雅繼續說,」要是你早知道有這回事,你就不會跟這二個孩子談這麼苛的條件了;什麼'
來回',哼!我知道你這種人,要是那二個孩子歸你,只怕他們會比你的老牛更累。幸虧你不知道有這麼一封信,要不然你可能會先把它藏起來。」
」他們的新媽媽是個惡婆娘,」布里輕輕的說,換個方式替自己辯解。」她想要他們滾蛋,可是又不想花錢,更不想讓他們長大了分家產,更何況現在她還得負責帶小孩。」
」所以你就讓他們喘口氣,拿他們當奴隸一樣使喚,還想把他們永遠留在身邊,反正也沒人會管他們的死活?」托卡西雅說。」布里,你這樣真是差勁透了。快
點去把東西卸下來吧,我還是一樣照單全收,謝謝你啦。回程的時候,我會叫人把你的篷車裝滿的;我們這兒有些好東西,夠你這奸商回首都去賺得飽飽的。」
托卡西雅還想再訓布里一頓,可是羅蘭卻跑過來。」托卡西雅老師,新來的男生跟李奇勞還有另外二個人打起來了!」
托卡西雅暗暗罵了一聲。布里則打鐵趁熱。」我隨時可以把他們帶回去的,老師。」
托卡西雅狠狠回瞪他一眼,然後轉過去對羅蘭說,」叫阿馬荷跟幾個工人去阻止他們,再把那對兄弟帶到我的帳篷來。」見到羅蘭還在遲疑,她又重重的跺了一下腳。」快去!」
這個大女孩很快的消失在一陣煙塵中。布里便說,」如果您不介意,我說,這一對兄弟恐怕是對災星。」
」那可不,」托卡西雅咬牙切齒,」他們的爸爸本來就是個討厭鬼。」
」那您還要留著他們?」布里搖搖頭。
托卡西雅嘆了一口氣。」是啊。我就欠他爸爸那麼多。他以前幫過我一個大忙。」
」一定是個大忙。」布里追問。」他給了您什麼?」
」就是自由。」托卡西雅說完,馬上就轉身離開了。
布里看著托卡西雅的背影,覺得她好像比剛才老了一點,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一陣馬嘶聲從篷車間響起,他馬上回過頭去大吼。」你這沒腦子的!」他邊叫邊跑回人群中
」你這輩子沒見過馬呀?這些東西很貴的!你小心點拿嘛,弄壞了看你怎麼賠得起!」
托卡西雅覺得上坡怎麼比下坡陡這麼多?她走上小丘,看見那幾個男孩子已經站在那裡等她了,阿馬荷和羅蘭也在。
阿馬荷是採挖工人的領班,他說的法拉吉語帶著很濃的沙漠腔調。」你看這個小的,我們給他拉開的時候,他好像全身都長滿了拳頭跟牙齒一樣。這麼小的仔竟然能發這麼大的火。那個大的把李奇勞的鼻子打出血了,不過沒打斷。」
托卡西雅也同樣用法拉吉語回答,」李奇勞鼻子出血是他活該。叫他到月底都給我改做廚房的工作。還有,把這二個小孩的行李移到哈瓦克的營房去。」阿馬荷點點頭,馬上就走開了。羅蘭則站在原地,托卡西雅便讓她去看著布里。
這位考古學家慢步走向她的大桌子,把手杖放回原來的位置上,托腮打量著那二個男孩。他們身上高級的背心都被弄得髒兮兮,克撒的口袋還被整個扯掉了;米斯拉的眼睛有一隻成了黑輪,二個人身上都掛大彩。
托卡西雅嘆了一口氣坐下,二個男孩子也不自在起來。」十五分鐘不到,」托卡西雅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才十五分鐘不到,你們就打起架來了,真是新紀錄啊。」
二個男孩幾乎是同時說話。克撒說:」我願意道歉,是我把其他人拖下水——」米斯拉則是爆出來:」對不起。可是真的不是我們的錯——」
」安靜!」托卡西雅重重敲了桌子一記,桌上的蘇其顱骨都跳了起來,一小片珍珠嵌片還蹦出來。二個男孩子馬上就閉起嘴巴,扭扭捏捏。
托卡西雅靠回椅背上。」怎麼回事?」
二個男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都想比對方先說。一個無言的默契之後,克撒先開口了。
」有個年紀比較大的男生要找我弟弟的麻煩,我就去擋。」克撒一本正經的說,」就是那個紅頭髮有雀斑的人。」
」哦,」托卡西雅轉過去問米斯拉,」那他為什麼要找你麻煩?」
」沒為什麼。」米斯拉說。克撒想要開口,不過托卡西雅不讓他說出來。等了好一陣子,米斯拉才再加了一句,」他說我佔了他的鋪。」
」那你有嗎?」考古老師追問。
米斯拉聳聳肩。」可能吧。」停頓了一下,他又突然爆出來。」可是那種小事也不必動粗啊!」
」李奇勞就是愛動粗。」托卡西雅說,」你們要待在這裡,就得習慣。」她面向克撒,」你是哥哥,對不對?」
」我是。」克撒說,他弟弟卻故意皺一下鼻子,克撒則對他做個鬼臉。」不過我跟米斯拉是同一年生的,我是年頭的第一天,我弟弟則是年尾最後一天,所以我只大一歲。」
」最後那一天我們一樣大!」米斯拉得意的說。
托卡西雅拿起那封信。」你們知道這信裡面寫些什麼嗎?」
這二個男孩又互相對看。托卡西雅感覺得出來,他們會用一種只有他們自己才懂得語言交談。」不太清楚。」最後還是克撒開口。
」我跟你們的父親交情很深,我也欠他一份人情。」托卡西雅一面觀察他們的神色。」他怕自己有個萬一,所以交待要我照顧你們。那就表示你們會要在這裡待
上好一陣子,跟我和我的學生一起工作。要是你們不喜歡這樣的安排,我可以叫布里把你們送回潘瑞岡去,可是說真的,我不保證你們回去之後會怎麼樣。」
這二個男孩子又對看了一眼,這次換米斯拉說話了。」您做什麼工作?」
」挖東西。」托卡西雅說得簡單。」或是說,我專門看著人家挖。我們都在這裡找一些古代的工藝品,這樣講你們聽得懂嗎?」
」古代的遺蹟,」克撤說,」那些比我們還早建立在這裡的文明,所留下來的東西。」
」對。」托卡西雅說,」從小玩具到很大的機器,我們除了要找出那些東西,還要找他們的動力來源,找那些能為很多人做事情的機械。」
」像那個大大白白有牛角的東西嗎?」米斯拉好像根本沒聽懂。
托卡西雅揚起一邊的眉毛。」對,其實那就是。我們現在拿安瑙納當馱獸來運東西,其實它是人造出來的。那是我利用我們發現的古文明設計圖拼湊出來的東
西,這個古文明就叫做索藍。這樣創造出來的安瑙納既聽話、又強壯,它們只是機器,不會思考也不會累,不用吃飯也不必喝水。等到它們不能工作了,從關節裡流
出來的液體還能用來釀一種很有營養的飲料,我們還能用來跟沙漠的部落交換其他的資訊和工藝品。」
」聽起來好像很有用。」克撒說。
」米斯拉,我很驚訝。」托卡西雅再靠回椅背上。」那些安瑙納的骨架外面都披了沒有接縫的毛皮,是我讓一個很會裁縫的學生做的,這樣才擋得住沙漠的風
沙。之前大部分的學生都以為那是活的,因為它的外表看起來跟原牛差不多一模一樣。」說到這裡,她咯咯笑了起來。」以前李奇勞他們也整過一個學生,叫他去喂
那些安瑙納,飼料不喂完前不准回來;我還以為他們會拿同樣的事情去鬧你。你是怎麼猜到安瑙納不是活的?」
米斯拉眨眨眼,又皺眉頭。」我沒有猜,我就是知道。」
克撒嗤笑一聲,」活的東西走路不可能那樣怪怪的。它每踏一步就會往前頓一下,不像動物走起來那麼平順。」他看著托卡西雅,聳聳肩。」我也知道,可是我覺得那沒什麼。索藍一定有更創造過更厲害的東西。」
托卡西雅便問他,」克撒,那你對索藍還知道些什麼?」
金發的男孩子便將手背在背後,叉開腳呈稍息姿勢——讓托卡西雅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
」索藍是一個古代的民族,幾千年前也住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創造過很多奇妙的東西,只有少數幾件留傳到現代。據說潘瑞岡大法庭的那個大鐘就是索藍的工藝品。」
托卡西雅微笑了。沒錯,那座大鐘裡面的裝置是她早期的發現品之一。」可是索藍人是誰?」她問,」索藍是個什麼樣的民族?他們是人類嗎?」
克撒眨眨眼,好像這問題問得唐突。」當然啦。他們不是人還是什麼?」
」拿什麼來證明?」托卡西雅又問。
克撒想了一下。托卡西雅注意到他的頭會慢慢的下垂,好像腦子裡的問題太重了似的。」我也不記得有什麼事情說他們不是人類。我只是假設他們是。」「大部
分的人都是這樣,」老學者說,」可是事實的真相我們也不知道。對,他們可能是人類。阿馬荷,就是那個法拉吉人,他還說過他們的鄉野傳說,把索藍人講成萬能
的神,帶領他們的子民到這個世界來,不過那跟我們找到的證據差太遠了。就我們所知,索藍人可能是牛頭怪,也可能是妖精或侏儒——甚至可能是鬼怪之類。」
」哇,希望他們是牛頭怪!」米斯拉說,」牛頭怪看起來好漂亮!」
克撒攤攤手,語氣乾巴巴的,」我們小時候在潘瑞岡看過嘉年華會,米斯拉所知道的牛頭怪就是在那時候看來的。」
」可是事實還是不變,我們還是不知道索藍人是什麼來歷,」托卡西雅繼續說。」所以我們只好繼續挖、繼續檢證,看看能不能拼湊出過去的什麼片段。我們的
努力有過成果,就是那些安瑙納。那些保護我們營區的散彈投石器也是。我們現在只知道,很多索藍時期的設備都是靠結晶的礦物作動力來源,我們管它叫動力石;
至於索藍人是怎麼叫的,就隨其他人去想像吧。我們對他們的語言只有粗淺的概念,極少數的文字有留存下來,可是我們從來沒發現過雕像、藝術品或陶器之類的:
純藝術性的創作去描繪這些創造性的成品。我們知道他們榨乾了這片土地,卻不知道他們怎麼會消失了——有可能是因為內戰、饑荒或是瘟疫。」
她又嘆了口氣。」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長的是什麼樣子,有可能跟我們很像,也有可能像我們這邊這位朋友。」她把桌上的蘇其頭像往前推,在它頂上拍了拍。
米斯拉竄向前,一把就抓起那個頭顱,把托卡西雅嚇了一跳。她只看過沙漠部族的某些強盜和小孩子才有這麼敏捷的動作;米斯拉把那個顱骨上下轉動把玩著。
「不要拿 ─ 「托卡西雅想叫他放下,卻慢了一步。克撒已衝到弟弟的身邊。
「放下來!」金發的男孩厲聲叫道,」可能會危險哪! 「
「才不會咧。」他黑髮的弟弟滿不在乎,」要是危險,她就不會擺在這裡了! 「
「那也有可能很容易壞啊!」克撒大叫起來,」你會把它弄壞的啦! 「
「要是我把它弄壞了,那也是你害的!」米斯拉頂回去。二個人相持不下,蘇其顱骨就夾在中間。
「給我!」克撒吼著。
「不要!」米斯拉耍賴。
「好了!」托卡西雅咆哮起來,雙手重重捶在桌上。這二個男孩一下子全都站好了。
托卡西雅瞪著他們二個。」你們都很聰明,好像精力也滿旺盛的。很好,到這個月底之前,你們就從基層學起吧。先跟著李奇勞到廚房去工作,我就是要你們學著怎麼樣去跟他打交道。要是我再聽到你們給我出什麼狀況,我就教布里把你們送回去。」她眼露凶光,」我說得夠清楚了沒? 「
二個男孩同時點頭。
「好。」托卡西雅坐回椅子上。」現在去跟伙房報到,開始削馬鈴薯。今天晚上我們多了布里的人吃飯,一定是一頓大餐;我想有你們去幫忙,一定不會有問題吧? 「 二個男孩又同時點點頭。托卡西雅揮揮手叫他們出去,他們立刻跑下山丘,揚起一小片塵埃。
不過托卡西雅卻笑了起來。這一對兄弟年齡相近,就差這三百多天卻決定了他們的態度;哥哥克撒只有十歲,卻認定自己比較年長,該對弟弟的所做所為負責任。而
弟弟米斯拉快滿十歲了,行為舉止卻幼稚得多,也比較天真而衝動;他可能永遠都會這樣,不顧一切的好奇或探求新事物,反正身旁總有哥哥替他看著。
她又想,該不該給李奇勞一些警告,叫他不要找這對新來的學弟的麻煩。不過這樣可能會造成」新學弟」受寵的假象:反正這樣的假象也不長久;等這一季過完,這
一批小貴族都會回潘瑞岡去,另一批新生會來取代他們的位置,到那時這對兄弟應該就能解決這種問題了,否則就會被送回去,他們自己也知道。
眼光落到那個蘇其顱骨的時候,托卡西雅的微笑就凝結了。她仔細的審視著,看看顱骨有沒有被他們弄壞。在二個男孩的搶奪中,那二顆水晶眼珠子被擠成了一塊,中間的長裂縫已經不見,現在只剩一塊完整的水晶,而且水晶的深處還出現一點閃光,彷彿它又湧現了一絲生命能源。
托卡西雅凝視著整個顱骨和它的水晶腦,直到羅蘭跑來叫她吃晚飯。坐在布里的手下和學生們之間,她的目光還是離不開那一對才剛加人陣營的兄弟。
自此之後的連續六年夏天,托卡西雅都再沒把那二個男孩送回潘瑞岡去。克撒跟李奇勞變成哥倆好,米斯拉也時時提防自己坐到別人的鋪蓋上。羅蘭回潘瑞岡,
此後五年都沒再來過。布里新買的原牛死光了之後,想要買一頭托卡西雅的安瑙納,可是她不賣。托卡西雅則繼續挖掘古物,同時在自己的管教下,把這二個男孩撫
養長大。
剛開始,托卡西雅以為克撒和米斯拉是單一個體的二面;因為他們每在回答同一個問題之前,總是要互相看看。可是他們的本質並不相同,幾年沙漠的生活更使得二兄弟發展出完全不同的人格。
克撒變得比較好學,他把托卡西雅從索藍文明發掘到的所有訊息都吸收進去了。在挖掘場出土過的所有古物清單都被他看過一次,連最早的工藝品到被視為垃圾
的破銅爛鐵都不例外。在這種地毯式的搜尋下,克撒找出了成果;許多現階段被當成破爛的碎片,卻是後來才被發現的古物之一。
托卡西雅很快就看出來,克撒對會動有用的東西特別感興趣。他十二歲那一年,把一頭安瑙納的二隻前腳給拆了下來,在托卡西雅一頓臭罵加威脅之後才裝回去。他和米斯拉弄了一整個晚上,卻把安瑙納原先走一步會頓一下的問題給解決了。
做哥哥的他在烈日下長得更瘦更高,麥桿似的金發被太陽曬得更淺,他索性綁成一束馬尾拖在頸後。他變得無所不知,而且洞察力更加敏銳。
米斯拉則把沙漠熱空氣的爆發力全都納為己有。當哥哥克撒把時間都花在舊紙卷和地圖上時,他卻學到了挖掘和篩檢的技巧。米斯拉整天和裸露的岩塊和風沙為伍,到後來,他只要觀察一處地形,就能判斷那個地層有索藍文物,然後對挖掘工人下達正確的指示,百發百中。
托卡西雅注意到,他比他哥哥花更多的時間和其他的學生相處,和阿馬荷那幫挖掘工人也能打成一片。每當晚飯後,克撒總是鑽回古物和古籍之中,米斯拉卻常
跑到工人們的營帳裡去,聽他們說那些法拉吉的傳奇故事;故事裡有英雄、強盜、沙漠精靈,也有被裝進瓶子裡的大城市和變成黑猩猩的靈魂。米斯拉學到的索藍文
化是那些沙漠民族所知道的一面——一個半神的部族,用他們的神奇工藝品創造出奇幻又恐怖的世界。
托卡西雅懷疑那些挖掘工人讓米斯拉喝一種烈酒;那種酒叫做拿比,是法拉吉人自己用肉桂調味釀造的私酒。不過托卡西雅沒去質疑他,其實她也樂見米斯拉終於脫離哥哥的羽翼保護之下。克撒跟一幫年紀較大的學生總是熱衷研究,他好像也有意放弟弟跟其他人多親近。
長時間在沙漠裡工作,讓米斯拉長得更結實了。他渾身都是肌肉,皮膚曬得跟工人們一樣黑,長長的黑髮紮成辮子拖在腦後,就像沙漠部族的習俗一樣。他的肩膀比哥哥寬厚、骨架也更粗壯,再也不須要哥哥的幫忙就能打贏每一場架。
這二兄弟工作起來都不知累似的,托卡西雅這才看出來布里當年為什麼想留下他們;但是她自己卻不只有這樣的感覺。他們對自己的工作都極富熱誠以及責任心,而且精力無限;對待他們,托卡西雅可以拿他們當大人一樣的信任,而他們也會回報這份信任。
自然,克撒和米斯拉也很快就成為托卡西雅考古團的重要支柱,托卡西雅自己也這麼認為。不到二年的時間,他們成了營區的生活指導者,每一批從潘瑞岡來的
年輕貴族學生們都照著他們的指示分配區域作息,這些孩子們的年紀雖然和他們二人相當,但是再也沒有大欺小的事情發生;他們把沙漠生活的規則訂得非常清楚公
平。又過了二年,來參加夏令營的學生們都自動分成二個分工的陣營,克撒和米斯拉就是小團隊的領袖,使得托卡西雅擁有更多的時間,去測試她的新發現和那些動
力石。
就在第二年的秋天,布里的篷車隊帶來一個口信:克撒和米斯拉的父親不堪病魔長年的折磨,終於過世了。這個訊息簡短扼要,沒有贅述,也沒有提及任伺有關繼承或遺產的事情,是他們的繼母捎來的。托卡西雅明白,此後那個家跟他們再也不會有關係了。
她先讓克撒知道這個消息。那天他正在托卡西雅的營地下方工作,處理一個才剛出土的古物,上面還有一個彈簧圈。托卡西雅本以為那只是個鐘錶的配件,但是
克撒發現那個彈簧圈上面還有刻痕,好像和之前發現的索藍文字有關,所以他正努力把上面的灰塵清掉。托卡西雅把事情告訴他之後,克撒只是放下他手上的工具,
盯著裡層的珍珠頂好一會兒,然後揉揉眼睛,向托卡西雅道了聲謝,便再拾起工具,立刻專注在先前的工作上了。
米斯拉的反應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他狂奔出採掘場,衝到托卡西雅營帳的後面,爬上一個大崖頭。托卡西雅本來想追出去,阿馬荷卻阻止了她。這個法拉吉
工人說,米斯拉該學著處理自己的情緒。就在傍晚吃過飯之後,托卡西雅看到克撒爬過那片岩層,過去跟他弟弟坐在一塊兒,二人就這麼坐了好久,看著昏黃的月亮
從沙漠的地平線升起又落下。此後二兄弟再也沒對此說過什麼,托卡西雅猜想,他們在那片崖頭後面已經把心事都說完了。
就在這對兄弟到來的第六年,羅蘭回來了,這次她是以家族正式的代表身份前來,不再只是個學生。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完全是個上流社會的大小姐樣,身邊有
一大群追求者圍繞著,貪圖她的才智和家產(布里邊描述還邊擠眉弄眼的用手肘撞托卡西雅)。羅蘭是來勘察營地的工作成果的,順便來問問托卡西雅需不需要增加
贊助經費。其實潘瑞岡那邊早就做好了決定;這幾年來新一代的貴族領導者急速成長,絕大多數都曾經在托卡西雅的考古營待過至少一個暑假,現在他們會把當年的
回憶轉成實實在在的錢。不過這位考古學家心裡明白,阿基夫的貴族們並不關心她的工作,他們其實對什麼事情都不關心。
托卡西雅知道,羅蘭之所以長途跋涉來到沙漠營地,其實也是想來探望自己。所有上流社會的矯俗氣和虛偽面具,羅蘭當天晚上就全都摒除了;只不過第二天中午,羅蘭就賴在托卡西雅的身邊,陪她一起檢視採掘場了。
托卡西雅讓羅蘭看一些比較顯著的成果,好讓她回去跟那些前期的學生們交差。沙漠一個月前下過一場傾盆大雨,把幾個採掘地點搞得一蹋糊塗。阿馬荷手下的
一個工人拉賀則聽說,沙漠北邊的雨下得更大,把當地的沙土層都沖刷掉了,結果露出一個很像是索藍機械的東西。拉賀把這件事告訴了米斯拉,米斯拉則向托卡西
雅報告,一天之內,整組人馬就往北做了一次小小的遠征。
他們看到的不只是」機械」二字可以形容;那是索藍的古物沒錯,不過卻大得多,最初看起來像是船隻之類的東西,可是沙漠裡怎麼會有船?長長的木桿從半掩
埋的岩層中突出來,一旁還繫著索具之類的繩子。克撒大略檢視之後,竟然肯定的認為那是一艘飛艇——一種從未出現在泰瑞西亞天空的交通工具,根本只有最古老
的神話裡才有。真叫托卡西雅大吃一驚。
此後的一整個星期,整個營區的活動都移到新地點來了,工作人員想把整個飛艇都移山來,然後帶回之前的研究地點,可是飛艇的樣子就像隻鳥,要完整的挖出
並不容易;挖拙工人只得更賣力的工作,還得避免強盜和洛克鳥的覬覦,大批的學生們也加緊腳步去除上面的灰塵和破片,克撒和米斯拉更乾脆住在飛艇的旁邊。
只花了幾天的工夫,整個古物就出土了。克撒的推測是對的,之前托卡西雅認為用來揚帆的東西,其實是一對翅膀,而且整個結構看起來真像一隻鳥,托卡西雅
便把它命名為撲翼機。翅膀都還完好,只是尾巴已經撞爛;船身中間則有一小團糾纏不清的纜線和管路,全都接到一顆已經碎掉的動力石上。
就在羅蘭回來探視的前二天,他們已經把撲翼機運回舊營地了。看到這位年輕的貴族淑女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托卡西雅又是另外一番感動;對一般的阿基夫人
而言,那可能只是一對廢鐵加一根大木棍,但是對托卡西雅的學生們來說,這卻是個寶藏。忙了一整個夏天,每個人都曾經用小刷子刷掉過它的灰塵,現在看到這樣
的龐然大物出現在自己眼前,托卡西雅和學生們都欣喜得無以言喻。
過了這麼些日子羅蘭自己也有了很大的改變。托卡西雅注意到,她說話不再遲疑了,而且她也不再只膩在老師的身邊。她剛到的前幾天,她總是繞著克撒身邊打
轉,看著他把水晶座從撲翼機上移下來,又幫他把組件拆開清乾淨。然後她突然又把注意力轉到米斯拉身上,成天陪著他把大骨架重組起來。托卡西雅也搞不清楚是
怎麼回事,羅蘭的興趣好像變了;老學者倒是沒想到年輕男子這一點上。
羅蘭回去的時候,向托卡西雅保證她會爭取更多的經費補助,也會替她訂購質輕的帆布,二兄弟也回到工作崗位上。米斯拉已經把機身的主要骨架都重組完成,
可是尾巴的問題無法解決,哥哥克撒在一種莫名的默契之下接手完成,又研究出纜線的走向和船身飛行的原理。發現那對翅膀原貌的人也是他,他本來主張用薄圓木
撐起來,在米斯拉回飛艇出土原地去找尋舊木材時,又帶回很多破損的纜線,克撒便發覺纜線比普通的繩索更好控制。就在這一來一往的修正和新發現、布里往來傳
遞新材質的訂單和訊息中,二兄弟已經把問題解決到只剩尾巴的組合和功能上了。
整艘撲翼機的組裝完成,總共花了八個月之久,關鍵就在於飛艇的引擎部分,由一個裝滿纜線和圓盤的盒子組成。克撒、米斯拉,甚至托卡西雅都不知道那個盒
子是怎麼運作的,可是它就是能動起來,運作整艘撲翼機。克撒把原本在蘇其頭上的小水晶裝到這個盒子上之後,一切大功告成。
這一天正好是除夕,也是米斯拉的生日。沙漠的風竟然帶點暖意,而且吹得溫和;一場爭辯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展開——爭論著誰該擁有首度試航的榮耀和風險。
」應該是我,」克撒說。」畢竟我最懂得水晶運作的原理。」
」我才是,」米斯拉反對。」要操縱翅膀和控制風向,力氣不大點怎麼行?」
」可是我體重比較輕。」
」我身體壯啊。」米斯拉嗤之以鼻。
」操縱桿我至少還抓得穩。」克撒反駁。
」我對動力水晶的瞭解也不比你少哇。」米斯拉很快的再補一句。
」你懂不懂得讓哥哥啊!」克撒有點惱火了。
」今天是我生日耶!」米斯拉吼起來,臉色開始漲紅。」所以我們一樣大!」
托卡西雅也不勸架,只是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他們樣樣都要爭,雖然爭得可笑,可實在煩死人。最後她終於說話了,」要是你們再決定不出來,我就要賭我這把老骨頭了。」
這二個年輕人都停了下來,瞪著他們的老師看,又互相看看,然後同時指著對方說,」他去比較好。」
最後他們干脆丟銅板來決定。克撒贏了,米斯拉竟一直失望到最後的準備工作完成。停機坪周圍已經清出一大片空平地,準備讓撲翼機試飛。這位金發的少年爬
進了機頭的駕駛座,慢慢拉起二個主要的操縱桿,啟動他這幾個月來情有獨鍾的水晶引擎。原本鬆弛的纜線漸漸拉起,翅膀也張開之後,船身開始震動。
翅膀向下拍動了一下,二下,三下;撲翼機此時小跳起來。托卡西雅看到米斯拉也被嚇了一跳,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目不轉睛的看著一切,拳頭握得緊緊的。不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的哥哥,還是擔心哥哥就這麼把船弄壞了。
飛艇又彈跳了一下,接著又一下,更高更遠。平地上塵土飛揚,學生們都掩著眼睛和嘴巴,以免沙子跑進去。此時飛艇又大大向上彈起,然後就再也沒落到地面上來了。
撲翼機浮了起來,大翅膀拍打著溫暖的氣流,托卡西雅和學生們都能聽見它飛進空中的聲音;它緩緩的爬升,然後傳來一陣尖銳的聲響,那是克撒把固定器歸位,好讓翅膀固定的沿著暖氣流滑行。
克撒試飛了十分鐘,其間繞了營地二圈;突然間,飛艇往下掉了十碼,不過很快的又爬了起來。他再繞行一圈之後,便讓撲翼機降落回地面。
克撒爬了出來。」撞到一點冷空氣了,」他簡單的說。」一定是冷空氣讓它浮不起來。」
」讓我試試看。」米斯拉說。
克撒卻一動也不動。」我們應該把聯結器全都檢查一下,」他邊看邊對托卡西雅說話。」看看有沒有斷裂的地方;當然還要看看動力水晶還完不完整。」米斯拉看著托卡西雅,他滿臉陰霾。
」克撒,」托卡西雅輕聲的說,」讓你弟弟用一下。」
克撒張開嘴還想辯解,可是他看了看弟弟的臉色,就一語不發的讓開了。米斯拉擠進了駕駛座。
克撒靠近艙口。」右邊那支操縱桿卡住了,你要多用點力!」
米斯拉只是咬著牙怒吼,」走開啦!」他猛拉那二根操縱桿,啟動了翅膀。
克撒倒退著快速離開那對大翅膀。剛才船身只是緩緩上升,現在它幾乎是垂直起飛,只跳了一次;沙土捲成一股一股的旋風,整個營區都聽得見船身尖銳的震動聲,還有纜線摩擦和收放時的急速悉索聲。克撒的表情扭成一團,好像有股疼痛從他的身體裡發出來似的。
」要是我們能先檢查過機身會更好。」他從齒縫中擠出這句話。
」好是好,卻不明智。」老學者回答。
米斯拉爬升了好幾百碼,然後他也鎖住翅膀,又迫使機身俯衝向下;營區裡的羊群都嚇得四處亂竄,因為這只隆隆作響的大鳥就從它們頭上幾碼的空中滑過,然後又猛然向上。
」你現在還會覺得這艘飛艇的駕駛員應該輕一點嗎?」托卡西雅說。
克撒聳聳肩。」其實我覺得那對翅膀夠力了,要是我們把駕駛艙弄大一點,它還可以一次載三、四個人吧。」
」所以你之前爭著要先試飛的時候,說你體重輕就佔優勢,是騙人的?」托卡西雅邊說邊笑。
克撒理屈了,不過他也沒說什麼。
米斯拉的試飛比哥哥克撒多繞了二圈,托卡西雅則猜想,他在找那股冷氣流,學哥哥一樣失速。她也注意到克撒的試飛行程一直在試圖保持平穩,可是米斯拉卻不斷的上下俯衝,又不時轉變方向。
然後米斯拉又飛過營區一次,隨即便朝著西方,筆直的飛去,消失在沙漠的地平線。托卡西雅和克撤對看了一眼。
」搞不好是斷了一條控制線。」托卡西雅隨口提提。
」要不就是那個小白痴想看看自己能飛多遠。」克撒咬牙切齒,趕到後面的一處大岩石上面去看得遠些。
克撒才爬到一半,便聽見翅膀拍動空氣的聲音從遠處傳回來。米斯拉又繞了營區二圈,然後降落在停機坪的後方。克撒鐵青著一張臉。
」你以為你在幹什麼?」米斯拉爬出機艙的時候,克撒對他大吼大叫。」萬一你飛到一半就把滑車的線拉斷怎麼辦!你還飛出營區之外!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吃肉的洛克鳥哇!要是你在沙漠裡墜機,我們要怎麼找你?」
米斯拉好像壓根沒聽見似的,他只是說,」我看到那個圖了,你看到沒?」
克撒愣了一下,迷惘的看著弟弟。
這個黑髮的壯漢轉向托卡西雅。」在沙漠外圍有很多圖案,都是黑色的土,和淺色的沙子畫出來的。我們以前走過那一帶,卻從來沒注意過,可是從天上看就看得出來!畫的都是飛龍、精靈、洛克鳥——還有牛頭怪!」他轉向他哥哥,」你也看到了,對不對?」
克撒眨眨眼睛大感驚異,然後更謹慎的回答,」我比較擔心的是飛艇的問題。」
米斯拉不想再聽下去。」那些圖案都圍繞著一個很大的丘陵。我敢說,要是我們能去那邊看一看,搞不好能發現索藍古代的基地!」
」那也有可能是法拉吉人的聖地啊。」克撒有點吃驚,可是米斯拉搖搖頭。
」不是,」他很篤定。」老故事裡從來沒提過法拉吉人在這片土地上留下過什麼東西。我認為那一定是索藍人,我覺得應該去探探看。」
」我們應該先查查這艘飛艇有沒有什麼損壞。」說罷,克撒已經鑽到翅膀下面,一面拉扯著帆布,忙著用雙手檢查了。
托卡西雅伸開雙臂抱住這對兄弟,」我們應該先慶祝,」她說,」那些事情可以留到明天早上再做哇。」
當晚,學生們和挖掘工人們升起了一堆營火,大夥兒便興奮的圍在火旁,特別是學生們,因為他們回首都去時又有新故事可說了。他們是克撒首航試飛撲翼機的
目擊者,也是米斯拉發現沙漠中大圖案的見證人。這麼多時日的考古工作,他們只是負責收集小破片和刷刷灰塵,整天和破銅爛鐵為伍,現在總算有件事情值得誇耀
了。人人高聲唱著歌,喝著拿比烈酒;挖掘工人拉賀還想教幾個貴族男孩子們跳法拉吉民族舞蹈。那些男孩子們根本沒有節奏感,不過在這種熱鬧的情緒下,他們還
是笨拙的扭動起來。看到米斯拉反覆講述著他飛行時的事情,托卡西雅知道,這下子所有的男孩女孩都要做起飛行夢了。
克撒坐在營火旁的角落,動也不動,不跳舞、不喝酒,也不說話。
托卡西雅走向他。」你玩得高不高興?」
」夠高興了。」金發的年輕人回答,」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再檢查船桅一次,看看是不是有磨損或剝落的地方。還有,如果想要放個大一點的駕駛艙——」「等明天,」年長的女士說,」你還年輕,有用不完的明天。趁今晚好好玩玩吧。」
」我還比較喜歡弄那些機器。」克撒隔著火光看他黑髮的弟弟,身旁圍繞著幾個學生和挖掘工人。托卡西雅覺得,米斯拉可能把故事越說越誇張了。
他們二人坐在跳動的火舌旁,靜默了好一陣子。然後克撒開口了,」我不是故意要反對米斯拉去試飛的。」
」我沒說你故意反對呀。」托卡西雅應回去。
」只是第一次試飛的壓力太大了,」這位大哥哥說,」讓他飛之前,我們應該做一次全盤檢查的。」
」那是當然。」托卡西雅的語氣未變。
」他就是這麼魯莽,總有一天會害死他。」克撒說道。
」對。」托卡西雅停頓了一會兒。」誰教他一天到晚想趕上自己的哥哥呢?」
」我只是比較小心點。」
」那,要是你丟銅板丟輸了,你還會這麼小心嗎?」
克撒沒有回答,仍然目不轉睛的看著火焰對面的弟弟。
第三章 喀洛斯
米斯拉是對的:就在他們營區的西邊,沙漠的深處,確實有片沙地上的圖案。在淺色的沙地上,一條條顏色較深的土丘隆起,形成巨幅的線條圖;只有從空中才看得出來。托卡西雅早先要設置考古營地時,也曾經考慮過這個地區,不過當時她的考量並沒有猜到這一帶地形的特性。
這些圖案錯綜複雜得詭異,看起來像是上百個類似人類的圖形,可是每個形狀互異,可能都是索藍人的面貌。其中也有各種動物:鹿、大象、駱駝;還有一連串
奇怪的幾何符號——曲線、螺旋,還有許多銳角,不斷與其它線條交叉,有的卻離大圖案遠遠的。可能是塗鴉吧,托卡西雅心想,難保不是沙漠的巨人族畫的。
當然,這些圖畫都是索藍的創意,就像米斯拉之前推測的一樣;所有的圖案都朝一個單一的方向排列,就是那個大丘陵。開挖的結果,證實了這個丘陵裡有許多
古物,甚至包含另一個完整的蘇其顱骨,因此托卡西雅終於能拼成一隻完整的神獸;此外還有好幾架撲翼機。不過這都比不上那個動力水晶的大寶庫,就埋在中央的
丘陵裡。有不少水晶都碎掉了,可是還能用的寶石簡直多不勝數:這些水晶的光芒顫動,彩虹般繽紛的色澤搖曳生姿,逼人的明亮交織成閃光和多樣的圖案,而且數
量多得驚人;托卡西雅光留做自己實驗用不僅綽綽有餘,甚至還夠拿去送給其他的學者做實驗,或是給潘瑞岡那邊的出資者瞧瞧當然,這麼一來,她就可以要求在這
個米斯拉發現的新地點開發一個新的長期考古營。
隨後,在新的飛行技術下,沙漠中又發現其它的圖案地,不過都沒有第一號地點來得大,古物數量也沒那麼多。從天空中看下去,這些圖案地遠從克爾山脈一路
延伸向沙漠,分佈成一道弧形。有些圖案看得出是已知的種族,有些卻辨認不出來;圖案地上都有特定的曲線或閃電般交錯的亂線,而且都以某個隆起的丘陵地為集
中,那個丘陵裡則埋有破損的古物或動力石。此後的二年間,學者們就發現了將近二十個這一類的丘陵。
但是最根源的大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答;在這麼多古蹟中,從來沒發現過索藍人本身留下的遺骸,也沒有像徵文化的藝術品。身為考古學家,托卡西雅也沒能解
讀出他們的語言或文字,因為他們除了少數比標籤還簡短的符號之外,簡直一無所獲——要不然就是些數字般的斷簡殘篇。現在每當晚餐之後,這位老學者已經習慣
和二兄弟及幾個年長的學生們討論這個問題,特別是索藍人可能的習性
」他們一定是人類。」克撒在某次這樣的例行討論中表示,」我們到現在發現過的東西,全都是讓人類這種身材尺寸來使用的。有可能是早先法拉吉族裡發展成
功的一個旁支,演化出先進的科技,最後就統治了其他民族;所以現存的法拉吉人才會把他們當成自己的祖宗,描繪得跟神明一樣。」
」那些工具恰好合我們用,也不代表什麼啊。」米斯拉不同意,」侏儒或妖精、或是半獸人的身材跟人類不也很接近嗎?還有像是牛頭怪呀。」
」牛頭怪太大了。」克撒說,」他們的手可能連拿都拿不起來;東西太小了。」
」如果是牛頭怪在主使,讓人類去服勞役,那不也說得通?」米斯拉頂回去。托卡西雅注意到,這個做弟弟的好像跟哥哥無所不爭,就連最小的觀點也不願接受
自己手足的說法。」像是牛頭怪在最上層,主宰索藍民族,然後人類是最下層的;就像半獸人的社會,體型大一點的就是王,小鬼怪就干粗活兒。」
」老弟,我們又沒找到牛頭怪的遺蹟。」克撒冷冷的說。
」我們也找到人類的遺骸啊,老哥。」米斯拉回敬一記,又舉起自己盛了拿比烈酒的杯子,按著自己的邏輯觀幹了一杯。
托卡西雅靠回自己的椅背上(最近才從首都送來的——舒服又有軟墊),讓二兄弟爭論下去。他們二個這麼吵已經是老套了,大概每個月要吵上這麼一次,然後每次都是以同樣的方式結束:爭到二人都不懂的地方才不得不停,然後都一臉不甘心的沮喪。
幾年的考古生涯下來,二兄弟都變了很多。克撒變得更瘦長,不過肩膀總算也像個男人一樣寬大了;他的臉白細,而且幼年時代的好脾氣還在,這一點他很自傲。米斯拉的火爆性子從來沒改過,但是他留了一把大鬍子,嘴角也常掛著微笑。
其他比較年長的學生們都圍在桌子旁觀戰,但是絕不介入這場辯論。克撒和米斯拉現在已經是這群學生裡年紀最大的,而且不用幾年,他們就可以算是成年人
了;學生之中也有人曾經在這樣的爭辯中試著發表自己的反論,結果卻是原本相爭的二兄弟炮口轉向,一致對外,讓新來的意見招架不住。
托卡西雅很為這對兄弟和他們的成就驕傲,同樣的,他們也很聽她的話。可是只要一扯到跟索藍人有關的話題,二人就會陷入這樣對立的情勢,任托卡西雅勸阻也不願退讓。
就在二人的聲音都越來越高的時候,托卡西雅探身向前,想把他們拉出來。
」那為什麼?」她插嘴。
二兄弟都不解,等著她把話說完。」為什麼我們都沒有發現任何殘骸——不管是人類還是什麼東西?」
」腐食者。」米斯拉馬上就蹦出答案,克撒卻發出輕蔑的聲音。
」那我們為什麼連腐食者的屍體都沒發現?」他嘲弄似的問。」廢墟裡面根本連只死老鼠也沒有,就算發生過什麼意外,總該有些生物的屍體吧?」
」所以你有個解釋,大哥?」
」是天災,」克撒鎮定的說。」一定有某種東西讓索藍人全都死光了,又毀掉他們的屍體,這也可以解釋遺蹟裡的古物為什麼破得到處都是。」
米斯拉卻搖搖頭。」不是天災。是戰爭。天災不能解釋為什麼遺蹟裡看不到藝術品,可是戰爭就行。勝利者燒殺擄掠:繪畫、書籍、屍體,燒得一絲不剩。我們在好幾個遺蹟地點都發現過很多灰燼。」
」那是製造工藝品時產生的灰,不是打仗。」克撒批評。」如果你說的是對的,那勝利者怎麼不見了?」
」他們也走了啊,」米斯拉得意揚揚的反擊。」一定會演變成那樣的嘛。有個人類的野蠻部族把牛頭怪的統治權給摧毀了,但是因為沒有了牛頭怪的科學技術,結果自己也分崩離析呀。」
克撒咯咯的笑起來。」你這個立論真是完美,每個觀點都要用另一個更可疑的觀點來證明,結論只是要你自己去相信你原先想證明的。好吧,老弟,那這此一野蠻部族怎麼也沒在戰後留下什麼藝術品呢?」
米斯拉略略皺了一下眉頭,想了一會兒。」他們還沒進化到有藝術的觀念,」最後他說,」所以那個時期之後就沒有藝術了。」
」除了那些沙漠裡的圖案?」克撒說。
」除了那些沙漠裡的圖案。」他弟弟也同意。
」那萬一圖案不是藝術品呢?」克撒揚起一個小小的微笑。
米斯拉搖搖頭,好像有點困惑。」你說那些圖案不是藝術作品?可是自然界怎麼可能產生——」
」那些不是藝術品,」克撒打斷他的話,」哦,那種人像的圖案可能是啦,要不然就是用來辨認索藍人遇過的其它種族。可是那些線條、銳角還有小圖形之類的就不是藝術作品了。那些是指向訊息。」
托卡西雅瞪著克撒看,她也被激起興趣了;克撒又發現了什麼?
克撒二話不說,起身去拿回一份很大的地圖,就在桌子上面抖了開來。其他的學生連忙把桌上的東西清一清,免得擋到地圖的路。地圖上顯示的是他們一路發現過來的軌跡。
」我們發現過的索藍古蹟就分在這張地圖上,」他細長的手指頭在紙上比劃著。」每個有沙漠圖案的地方,我們都發現過線條或奇怪的銳角,而這些幾何符號似乎都指向一個特定的方向。從第二個探勘營開始,這裡指的方向有點偏西北。」
他拿了一支尖筆,熟練的在紙上畫了一條往北的線。」到了下一個地點,在前一處的西邊,這裡有更多的線條指向同一個方向,比之前的又偏北了一點。」他一
面說,一面又用力畫了一條直線帶箭號。」再下一處又出現另一個方向,差不多完全指向正北方了;再來的指向北北東,然後依此類推,我們發現的每個古蹟都有這
樣的指向訊息。」地圖上已經出現好幾條筆線。
克撒往後站了幾步,好讓其他人也看得見地圖。遺蹟和廢墟的分在地理位置上是呈弧形的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可是克撒畫出來的線條現在都指向地圖上的同一個地點:所以遺蹟的弧形就像是圓周的一部分,位在圓周上的丘陵古蹟都指著圓心。
」索藍民族沒有藝術的概念,」克撒看著弟弟,」那他們為什麼要把繪畫留在沙漠裡?答案是,他們沒有留。這些圖案是一種指令,指出一個更大的據點。我們看到人形圖案,認得出來,卻忽略了這些線條,因為我們看不懂。可是這些線條更重要。」
米斯拉俯視地圖,皺著眉頭。」畫這麼多線,」他哼了一聲,」你是用丘陵地的圓周計算出圓心,然後才把這些線條拿來強作解釋的吧?」
」照你這樣講,你是不讚成我的想法?老弟。」克撒冷靜地說。
米斯拉微笑起來,一把黑鬍子裡露出的白牙格外分明。」可是我愛死你的想法了,老哥!太完美了!每個觀點都用另一個更可疑的觀點去證明,到頭來只是要你自己去相信你原先的假設!我就喜歡你這個說法!這就是你用來證明我說錯了的結論。」
克撒慢慢捲起他的地圖。」那麼,明天我要去那個地點找找看,我想你是不會跟的?」
米斯拉愣了一下,就連托卡西雅也嚴厲的看著克撒。
」老師,只要您允許,我想開一架撲翼機去查個清楚。」克撒說,」既然我弟弟不想跟我一起去,我只要開一架小一點的就——」
」我又沒說不去!」米斯拉猛然打斷他的話。」其實我才覺得我該跟去咧,免得你回來後撒謊。」
克撒笑得堅定,他點點頭,轉身便向帳篷外走去,踱進外面昏黃的暮色裡。」那接下來,我就要訂計劃了,」他也不轉身,只回頭向帳內叫喚,」今天晚上,全部搞定!」
面對克撒的召集令,餐桌旁的人都沉默了下來。其他的學生對克撒的理論也沒有意見,托卡西雅則需要點時間來消化他剛才所說的。
此後有一小陣子,餐桌上的對話就變得比較世俗了。有個學生說,他負責挖掘的區域找到一些好玩的小碟子,上面還有索藍的數字符號。另外一個則說他的工作
被一個學弟耽擱下來,因為這個學弟堅持每個露頭石塊都要挖起來看,還說那些也都是古代的工藝品;這個笑話引來一陣哄堂大笑,托卡西雅便趁興講了另外一個更
好笑的趣事。幾年前有個女學生認為考古團應該去挖挖山頂,因為如果」她」是索藍人,」她」會把寶貝都留在山頂上。
米斯拉靜靜的坐在火光後面,捻著鬍子想事情。幾分鐘之後,他道了聲歉,就離開餐桌。可是他不是往自己和哥哥克撒共用的營房走,卻跑向下坡,往法拉吉工人的帳篷去。托卡西雅注意到他的臉上似乎有擔憂的表情,不過當時她沒多想。
當晚,餐盤都收拾乾淨之後,托卡西雅在自己的桌子上研究蘇其腿部的組合。這一隻神獸的設計跟其它的蘇其都不一樣,但這卻是在她和克撒所發現的設計圖
中,最完整的一份。要是真的照著設計圖來做,她想,那這條腿的膝蓋就向著後方,整條腿不就朝前彎了?是索藍人故意這麼設計,還是蘇其神獸原本就是長這副德
性?
一個黑影走進她的帳篷時,托卡西雅馬上就認出那是阿馬荷。老阿馬荷的雙鬢已經灰白,最近也常抱怨自己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前。托卡西雅也知道,阿馬荷
已經做了祖父,不久就要離開考古團的工作。在法拉吉人之中,他對托卡西雅表現得最尊崇,要是他告老還鄉,托卡西雅會很想念這位坦率、誠實,又正直的工作夥
伴。
現在他卻帶著一臉僵硬的表情出現在托卡西雅面前,她知道有問題來了。
」我聽說你手下的小夥子明天要飛到山頭那裡去。」阿馬荷說。處在阿基夫人群中這麼多年,他的沙漠腔調還是很濃。
」你怎……」托卡西雅驚訝的想問,不過她馬上就想起老工頭的消息來源了。米斯拉一定跑去跟他問過這些事,當然也把環狀遺蹟和克撒發現的圓心告訴了這位老師傅。顯然這位法拉吉長者對這個消息很不放心。
她點點頭,指了一張椅子請他坐下。」克撒有些想法,他覺得那裡可能會有更大的索藍遺蹟。」
老阿馬荷低頭看著腳下那片磨舊了的地毯。」我覺得那樣不太好。法拉吉人都會不同意的。」
托卡西雅皺起眉頭。阿馬荷和他手下的挖掘工人從來沒表示過這樣的意見,或是說些禁忌之地的事情。說真的,在托卡西雅走訪過這麼多部落的據地之中,就屬法拉吉人所發現的索藍文物最值得炫耀了;可惜他們拿來交易得太積極。
」也不是全部的法拉吉人啦,」他很快的抬起頭看她一眼,好像讀得出她眼裡的想法似的。」我們大部分人都已經很現代了,我們的腦筋也夠清楚,都知道那座
不在沙漠裡的山頭沒有什麼東西。可是有些人還是會擔心索藍人的陰魂,還有他們的心。有人說索藍人把秘密的心藏在那座山裡,所以我們法拉吉人是不去的。」
」阿馬荷,」托卡西雅輕聲的說,」你以前從來沒說過這種話啊,我們之前採挖的時候,你也沒抱怨過啊。」
」那是因為我們挖的地方是沙漠,所有能忍受得了沙漠的人,都有權利享有;」阿馬荷說,」我們法拉吉人說,這片土地是大家的,只要人懂得尊敬土地,土地
就願意別人分享。可是高山,特別是內地的山,是很危險的,不只因為那裡有會吃人的大鳥。我們都說那裡是法拉吉人的禁地,我們自己不去,也不會建議別人
去。」
其實阿基夫人也是這麼說的,托卡西雅這麼想,不過她沒說出口。絕大多數的阿基夫人都一開始都是沿海居處的,那些主張要擴大版圖的貴族們,還處在紙上談兵的階段。
」要是我們打破了這個禁忌——」她才開口,阿馬荷卻舉起一隻手。」其實那不算禁忌,老師。我們只是希望而已,擔心而已。大部分的挖掘工人都不相信這種
老祖母的故事,可是還是有人會相信,像我自己的助手哈札,他就很相信這種精靈啦、鬼魂啦、巨龍的事情,還有馬法瓦會在晚上跑出來。」
」阿馬荷,」托卡西雅笑了笑,」你也知道那對兄弟,他們一決定想做什麼事情,要擋他們就像改變沙漠的風向一樣難。他們還是會去的。我也知道你的顧慮,謝謝你,不過我會跟他們一起去。我只是想問你,要是我們在那裡真的發現什麼要挖的,你們會過來幫我們忙嗎?」
老阿馬荷坐直了身子,他很驚訝。托卡西雅的問題問得非常直接,語氣簡短得像是在挑釁,但卻明快易答。他咕噥了一會兒,然後又板起臉來。
」您要我去哪裡我就去,」他冷冷的說。」我這一輩子跟您一起工作學到的教訓,比我在沙漠裡討生活要多太多了;我跟著您走過那麼多地方,不可能為了個老祖母的故事就拆夥。」
托卡西雅勉強自己露齒一笑,隨即也一本正經的,」你去吧,看看你的手下之中誰相信老故事、誰又不相信老故事。去找願意跟著去挖山的人,不願意的就讓他
們留下來。絕對不要用激用騙的,否則等他們後悔了會更糟。我也不確定我們會不會發現什麼,可是如果發現了,我們一定會挖的。」
阿馬荷點點頭,然後便站起身來。」我知道你面對挑戰時也不會躲開的,托卡西雅。你就像個男子漢一樣。」
托卡西雅也站起來回禮。」我也知道,該讓我曉得的事情,你總不會瞞著我。謝謝你。」
阿馬荷一鞠躬,轉身便走開了。托卡西雅看著他的影子融入夜色中,不禁搖搖頭。你就像個男人,他這麼說就是一種恭維。這麼多年了,這種典型的沙漠民族價值觀依舊根深蒂固,但是他還是願意反抗傳統,卻不忘給她個警告。
托卡西雅又搖搖頭,繼續回到蘇其腿部的機關上。
※ ※ ※ ※ ※
他們第二天早上就動身,也帶足了口糧和一天半的燃料。二兄弟對托卡西雅的同行都沒有意見,也沒有人勸阻。她把肯塔留下來照應一切——這一季的學生中,就屬他的年紀最大也最可靠。她也告誡肯塔,凡事不要和阿馬荷和哈札爭辯,所有的事情都留到他們回來之後再做決定。
他們駕駛的撲翼機就是最早出土的那一架,組裝完成也有一年之久了。新的駕駛艙加了更大的木框蓋子,空間也容得下三位探險者和他們的行李。操縱桿留在駕
駛坐中間,所以二個年輕人都能控制;動力石的能源還要好久才會用完,可是血肉之軀可是會累的,所以駕駛員大約每四個小時就要輪班一次。
從平地上看,大沙漠就像是一個起伏不平的盆地,漫天的塵土飛揚,又夾雜著許多奇亂的岩層露頭。這片土地什麼都長不出來,和廣大而繁榮的沿海腹地之間,
只有斷續而模糊不清的邊界。法拉吉人也把這片沙漠稱做不毛之地,不過他們的這種說法是為了替大地擺脫不肖的商人和拓荒者。總而言之,這不是個適合人定居的
地方。
可是一旦離開地平線,整個景象就變了。沙漠中尖銳的石頭都變成了日晷,這片大地處處滿了時鐘,它們的影子隨著日照移動,是另一種壯觀的景緻。原本深而
險峻的峽谷,其實是色彩鮮明的花剛岩和沙岩層組成,看起來就像一道彩虹。干湖床上的鹽結晶,在太陽照射下閃閃發光,點綴在煙黃沙漠中更顯動人。高空的強風
不住地拉扯撲翼機身上的控制纜線,不過他們還是努力的朝北飛去。
克撒駕駛的時候,撲翼機都照著原定的航線直飛。他偶爾會叫米斯拉看看狀況,像是查查地圖或是目測太陽方位等等,不過每次的狀況都是正常,克撒便點點頭繼續駕駛。
輪到米斯拉駕駛的時候,花樣就多了。他們還是保持著北偏西的方向,可是總要在同一條航線上來迴繞行,因為米斯拉會為了每個新奇的景觀折回去一次;就這
樣往來反覆,克撒終於警告他,航線偏離了,他才會嘆口氣乖乖地飛。他們偶爾得停下來修修翅膀,順便看看機位正不正,這時候克撒總要檢查地圖三次才放心。
在長達一天的飛行之後,他們找了個高地降落,然後就睡在機艙裡。這裡不是營區,沒有圍牆和散彈投石器的保護,所以他們連火都不敢升起,免得引來注意。
托卡西雅雖然不必駕駛,可是長時間縮在座位上,再加上纜線間流動的空氣害她頭痛,所以她一下就睡著了。早上醒來的時候,全身僵硬;二個年輕人倒是早就醒
了,都在外面舒展筋骨。吃過一頓冷的早餐之後,一行人又上路了。
索藍古城的中心,也就是阿馬荷他們所說的」秘密的心」所在地,從空中一望便知。眼下是一道縱深而長的西向峽谷,盡頭處有一個台地,看得出以前曾經有河流過,而現在只剩下老早就干涸的河床,在凜凜強風中還托著這塊險要之地。
他們終於來到索藍古城——現在已經是一處廢墟;到處都是斷垣殘壁,不過還依稀看得出建築的原貌。有的很像阿基夫式的莊園建築,也有一些就像托瑪庫那裡
的圓頂廟宇。還有一些連托卡西雅也沒見過的:空蕩蕩的金屬架,上面什麼也沒有。一堆鐵板被丟在一旁,每塊都跟人差不多大小,邊緣呈鋸齒狀,要不就是扭曲成
噁心的蟲狀。二旁就是峽谷的岩壁,距離頗遠,但是上面佈滿了像是蜘蛛似的青銅色紋飾,滿山片谷。這裡也免不了沙漠風沙的吹襲,許多古物都半埋在黃沙中。
」你 現在還懷疑我的計算嗎?老弟。」克撒微笑著問道。
」哪有傻瓜會懷疑自己的眼睛?幹得好,老哥。」米斯拉也笑得合不攏嘴。
」索藍人的秘密心。」托卡西雅喃喃道。聽到這句話,米斯拉也微微倒抽一口氣,收斂起笑容,但是克撒卻只是點點頭。
」以前的阿基夫人用'喀洛斯'這個字來代表秘密,」克撒說,」我們就把這塊隱密的地方叫這個名字吧。老弟,我們去繞繞看,從空中看下面的佈局最清楚了。」
米斯拉點點頭,正打算拉起操縱桿的時候,一個黑影卻很快地掠過撲翼機的上方;沙沙漠的晴天總是萬里無云,不可能是云的影子。
托卡西雅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在她大叫警告的時候,米斯拉也驚覺了,機身猛然俯衝,克撒一時來不及坐穩,撞上了駕駛艙的壁面。他暗罵了一聲。
撲翼機的後方,他們俯衝前還在的那個位置,一隻極其巨大的洛克鳥急速衝過;這種鳥的體型都不小,但是這只特別大。在古老的傳說中,洛克鳥常常在平原上
獵食,把大像當成點心一樣,從天上俯衝而下,一叼就走。身後這只比撲翼機大三倍的食肉鳥,飛過的氣流都會造成機身震動,現在它又要飛過來了。
」它為什麼要攻擊我們哪?」克撒大叫。
」因為我們很大,又會動!」托卡西雅在急速飛行的風中尖聲喊道,」它可能以為我們也是洛克鳥!」
洛克鳥已經追上他們,開始俯衝攻擊了。米斯拉猛然拉回翅膀使機身向右轉,可是洛克鳥也不笨;二者發生猛烈的擦撞,托卡西雅聽到右側的撕裂聲大得嚇人。
她往外頭看,只見一隻翅膀已經鬆脫,扯斷了的纜線和帆布在空中激烈的拍打。總比它整個掉下來好,托卡西雅心想,可是這麼一來,速度一定銳減。
」我們甩不掉!」米斯拉大吼。」我要降落了!」
」到那邊去!」克撒指著石壁上的鐵蜘蛛窩,」那邊應該有洞!」
」不行啦!」米斯拉急起來,手中的操縱桿拉來拉去,還想擺脫洛克鳥的追擊。
」誰教你飛得像隻鳥!」克撒更急,把弟弟推向一邊,自己抓過了操縱桿。」這是機器!學機器飛就行!」
在克撒的操縱下,機身不再左搖右擺的穿梭在空中,而是筆直的朝著古城急速滑翔而去。洛克鳥畢竟頭腦簡單些,它還以為自己追的是一隻鳥,沒料到眼前的獵物就這麼掉下去。就在它遲疑著要不要追下去的時候,撲翼機便與它拉開了一點距離。
克撒是朝著那片石壁衝去的。米斯拉驚慌得大叫。托卡西雅則記起小時候在廟堂學校學過的一段祈禱文,她低聲的喃喃唸著,一面看著正朝自己逼近的石壁。
突然間,克撒又扭轉方向,把機頭抬起之後,還放掉控制翅膀的機關,這麼一來,
翅膀便自動收了起來,機身垂直落下。洛克鳥的再次俯衝又撲了個空。克撒任機身掉了約五十碼之後,又重新張開翅膀,立刻穩住他們的落勢。碰的一聲,他們掉在
一片沙地上。托卡西雅捏了把冷汗;要是他們掉在石頭上,機身都要被撞碎了,更別提機艙裡的幾把骨頭。
克撒又放開翅膀鎖,翅膀重又收了回去,不過折損的支架扭歪成奇怪的角度,露在 機身外。托卡西雅已經爬出座位,在艙口張望著天際。
」它還會回來哦,」她仔細觀察空蕩蕩的天空。」我們得趕快走。」
」不管怎麼樣,我們也不能馬上就起飛。」克撒說。」它很可能在天上等我們。況 且支架也非修不可,我們先到那邊的洞裡面去修吧。老弟,你怎麼樣?」
」虧你還知道關心!」米斯拉火爆的大吼。」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何必插手! 「
克撒火了,他之前的關切全都化為惱怒。」你跟它玩什麼遊戲?學鳥飛呀!它當然 會那樣迫你啊!我們能躲掉一劫,都是我——」
」先躲再吵!」托卡西雅嚴厲的打斷他們。」火把跟水都帶著,我們可能要待到晚 上。」
兩兄弟都沒回答,不過他們也不再爭辯。他們跟在托卡西雅身後爬上沙壁,察覺到 洛克鳥的陰影掠過時,爬得更快。
托卡西雅跳進石壁上的洞窟,檢視著這個救命天堂。洛克鳥還在他們的頭上,盤旋 在這個佈滿破舊機械和斷垣殘壁的峽谷上空。
」下次我們該帶散彈和投石器來。」托卡西雅說。
」要不就先想法子把它安裝在撲翼機上。」米斯拉也同意。
」我們恐怕還得待一陣子,」克撒說,」要不要走進去看看通到哪裡?」
這個洞是一個入口。通道的前十碼都由天然的岩石構成,但是越往裡面走,地面就
越平滑,表面都用花崗岩貼上了。托卡西雅伸手摸著壁面,感受它的紋路和方向;牆面
上有一種特殊的材質,肉眼看不見,但是卻能摸得出來。她低低地吹了聲口哨。考古生
涯中造訪過這麼多的索藍石古蹟,她還沒見過這麼精巧的作工。在她身後,米斯拉點起 了火把,跳動的火焰還會生煙,不過總比一片漆黑來得好。
「運氣真好,你發現了這個入口。」托卡西雅對克撒說。
」很明顯哪,」克撒回答,一面接過米斯拉遞過來的火把。」從廢墟的狀況看來, 這裡一定不只一條通路,而且所有的路都以這裡為起點。這裡恐怕就是索藍人『秘密的 心』的中心吧。」
」心中之心。」托卡西雅說。
他們說話都非常小聲,彷彿怕吵醒這裡面莫須有的死人。托卡西雅也想把音量提高 一點,可是古道沉重的寂靜和空虛卻壓著她的喉頭。
米斯拉在他們前面探路。」這裡沒有生物耶。你看這些灰塵,只有我們的腳印。」
克撒舉高了手中的火把,火光熊熊照著牆壁。」也沒有蝙蝠。這裡不知道多久沒有 人來過了。」二個年輕人都轉頭過來看托卡西雅。」好吧,」她最後下了決定,」往前走。不過不要走散,也不要離開主要通道。」
最後那句話顯然是多餘的,因為這條通道根本沒有岔路;他們在沿路上發現的幾個開口都只是壁龕。其間他們也爬過幾段樓梯,經過幾處較大的廳室,可是都沒
有發現人跡,而且很久似乎沒有生物的存在了。能源耗盡的水晶板嵌在天頂上,僅能反射他們手中火把的光,卻不再有活動力。
第一個壁龕是空的,不過再往前走之後,托卡西雅卻注意到,有些壁龕裡面裝滿了蘇其的零件,可是絕大多數都殘破不堪,比他們挖出來的好不到哪去,有些甚至只剩下下半截軀體。不過托卡西雅發現一件事情,這種神獸的腿確實是往前彎的。
就在他們走到一處往下階梯前,有種聲音傳來——或許說震動還更為貼切些。他們週遭的石壁傳來一股深沉的脈動,彷彿大地正在哼唱什麼。托卡西雅看看二個年輕人,他們又互相看了看,最後對她點點頭。三人便走下樓梯,往那陣深不見底的脈動走去。
前頭出現了一點光;一開始只不過是黑暗中的一個灰印子,但是越走進它就越清楚。這條路上再沒出現蘇其壁籠,只有一條長長的通道,二側高聳的石牆通向盡頭。
他們走進一個廳室,跟之前經過的差不多大小,裡面的牆壁都是天然的,但是其間有古早的鋼樑和柱子支撐,托卡西雅以前看過這種設計。壁面上滿是機關,看
得出來是 索藍文明的設計,但又有點不一樣。這些機關像是有功能性的,裡面的齒輪油亮亮,表
面的處理非常完整,而且光鑑如鏡。照這樣看起來,托卡西雅心想,簡直像是索藍人才 剛走掉似的。
這裡當然也有照明,天花板的周圍本來就是亮的,機關牆上還有小小的光球在跳躍 著,柔和的光芒就像無數個小月亮。不過全都比不上房間中央的那顆大水晶。
那是一顆極其完整的動力石,表面非常光滑,還能反射光線,邊緣切割得很銳利,而巨有二個拳頭那麼大。水晶的中間有一道彩虹般的光,石頭本身還發出陣陣的脈動, 就像人的心臟一樣,充滿了生命力。
這塊動力石擺在一個矮面上,二側有鏡子包圍,鏡後則連結許多纜線和各式機關。 這塊動力石可能只是為了提供照明吧,老考古學家四顧,要不就是供應全功能機關的動 力。
在擺著動力石的小檯子前,有一個光滑的金屬斜面,形狀看起來就像一本打開的巨書。書頁全都是金屬和玻璃製成,其間的玻璃還閃閃發亮,就像黑夜裡惡魔的
眼睛。托卡西雅從來沒見過這種設備,她知道這可能是索藍文明在發展到末路時留下的產物;說不定他們之前開採過的古蹟全都是索藍文明的舊墳場,是以前的索藍
人用來丟棄老舊廢
棄品的。
她凝視著那顆水晶,而那二兄弟也情不自禁的走向那團無瑕的光芒。他們站在那本鐵書前,感嘆眼前所見的一切。他們交談的聲音在空室中產生了回音,而後又隨著動力石的脈動從牆上傳回來,在他們耳際形成一股嗡嗡聲。
」真漂亮,」米斯拉說,」你看它的光。」
」這塊水晶還好完整,」克撒說,」想想看,可以用多久哇。」
」還有這些記號,」米斯拉向那本書伸出手,書頁上有些像形文字。」這跟我們之前看過的索藍字好像,可是更多更詳細,看起來也更先進。」
」不要碰!」克撒厲聲叫道,一面伸出自己的手去擋住米斯拉。」我們還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的!」托卡西雅也搞不清楚,這二兄弟裡究竟是誰該為此後的事情負責;她也不記得是誰的手先碰到了那些文字,還是說根本沒有碰到。事後二人都沒有承認,而且都把錯怪到對方頭上。
托卡西雅只記得,當克撒伸出手的那一剎那,水晶的光芒立刻大幅增強,突然間變得刺眼而熾熱;彷彿一陣猛烈卻無聲無息的爆炸,這顆秘密心的心中心便在一片火花中 炸得粉碎。
第四章 視像
這是托卡西雅看到的景象。
這個房間裡的動力石突然發出猛烈的光亮,瞬間燃盡了它所有的能源。那一瞬間的光芒,就像一塊太陽的破片降落到地面來似的。托卡西雅下意識的把手舉起來
擋住眼睛,卻瞥見那二兄弟比她更首當其衝,在寶石刺眼的放射光中就像二個模糊不清的剪影。她大聲的叫著他們二人的名字,但是聲音卻被爆炸吞沒。
是發生了爆炸,但是她的耳朵卻聽不見那陣爆炸波;她只能感覺得到。從石室四面的牆上傳回來的空氣波動,震撼了她全身的骨骼。
是有那股波動,就像一隻無形的大手猛然推向她,壓過她,穿過她的身體,然後過境,把她留在原地。
是有一陣熱浪,好像她突然間穿過一片烈焰,隨即又消失無蹤。
最後來了一陣狂風,來自她的身後,彷彿爆炸使得這個石室在轉瞬間成為真空,全世界的空氣都急往這裡面灌救。這陣風比爆炸的威力更為強烈,而且令人措手不及,令托卡西雅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
她往前撲倒,全身的老關節都在抱怨。她的眼睛有一股灼熱感,也成了動力石強光下的受害者之一。石頭已經不在平台上了,石室中低沉的嗡聲也不再震動。
托卡西雅拚命眨眼睛,但是眼前還是一片亮白。過了許久,她的視力才漸漸恢復。每一陣刺痛都擠出許多淚水,最後她總算看得清眼前的景象。
那個平台上真的是空的,動力石不見了。
克撒和米斯拉都趴在地上,也正掙紮著爬起來,他們身上都沒有外傷,但是動作卻都像個老頭子一樣。
然後她才發現,動力石並沒有消失。原來它只是裂成二半,正好分別落在二兄弟的左手裡。
現在這個石室裡更亮了,她也聽到一種腳步聲,像是金屬大腳踏在石頭上的聲音,正從牆外傳過來。
※ ※ ※ ※ ※
這是克撒看到的景象。
他想伸手去阻止米斯拉卻太遲。一陣強光閃過眼前,把他們二個都包圍起來。他最後看到的是弟弟臉上驚訝的表情,嘴巴張得大大的,是在大罵還是警告他?克撒根本聽不見,他馬上就被一陣白色的爆炸吞沒了。
然後,他發現自己身在另一個地方。
他在飄浮;飄在一個前所未見的陸塊上空,地面上卻全都是糾纏的鐵塊和纜線,密密麻麻,糾結扭曲。許多龐大齒輪從鐵塊陸地裡冒出來,慢慢的轉動,拉扯著
旁邊的電線。數不清的彩皮蛇繞著陸地跑,克撒卻發現那只是包了皮的纜繩,蠕動著想要鑽進鐵塊中間。還有巨大的扁圓環、循著不同方向轉動的齒輪,厚度看起來
竟和克撒的身高一樣,外層已被厚厚的綠鏽跡腐蝕。
克撒注意到,這塊大陸正微微的起伏,彷彿它本身是活的一樣,隨著齒輪和轉軸的動作而變化。他的周圍出現推擠之後的隆起,把腐鏽掉的東西全都往右手邊推。從那股推擠的力量來看——他猜想應該是西邊,不過這裡實在分不清東南西北——力量的源頭有一個紅紅的火光。
克撒降落在其中一個鐵器上,隨著它漸漸移動。包著彩色絕緣體的電線在他旁邊鑽動,可是都碰不到他。整個陸地就像一鍋鼎沸的蛇湯。
前方有個風暴。漆黑的天空中矗地捲起慘黯的烏云,藍色的閃電從云中劃過,把烏云照得更立體。
一波大雨掃過大陸,雨水的味道像油一般,不過它很快就從克撒身上經過。現在克撒的腳下漫起一陣陣蒸氣,纜線和機械設備也響起一陣嘎嘎聲,隨即又馬上停了。
就在克撒的面前,一座巨塔破地而出,把陸塊裡的電線和金屬都扯裂了。這座塔也是用重金屬塊砌成,以人形大小的螺絲栓起來,外層有許多奇形怪狀的符號文
字。高塔直指向天,但是克撒所站的那塊鐵器仍然繼續前進,遇到高塔的時候甚至就這麼攀過去,只當它是個丘陵。於是這座巨塔又很快的鑽回地面,速度就和它鑽
出地面時一樣快。克撒繼續前進。
然後一陣昆蟲摩擦翅膀的尖銳聲傳來,聽起來有上千隻蟲子。克撒的身邊都是這種巨響,但是他看不見。隨即這陣聲音也消失了。
接著,克撒看見其他的生物,全都站在同一塊的金屬片上,也正朝著某個方向移動。這些生物看起來很像人類,他們一面隨著金屬片移動,一面小心翼翼的建造
著某樣東西;這些人從頭到腳都罩著一件發光的白袍子,臉上戴著白色的面具,頭上蓋著白色的頭巾。克撒很仔細的看,卻怎麼也看不清楚,只知道他們在建造東
西。
就在這時候,克撒才頭一次想到自己是在做夢。他此刻應該和弟弟與托卡西雅老師在石窟裡;想到這裡,他便把手張開來數手指頭。他常聽人家說,要確定自己
是不是在做夢的時候,數數手指頭最有效。數目是沒錯(至少他記得是這個數目),可是他確發現自己的身體是半透明的。克撒怎麼想也想不透。那些白色的人形移
動得更快了,不過他也看出來,這些人正在組合一件很大的青銅器具。那件器具高聳入云,就像他之前清醒時看過的青銅蜘蛛腳。克撒推測,如果這裡所見的蜘蛛腳
和真實世界(他們拋下撲翼機的世界)裡的一樣大,那麼這些白衣人們的身裁,應該只比一般人類矮一點點而已。
這只夢境裡的蜘蛛已經接近完成,全體由厚重的青鋼塊造成,關節處還有藍白色的閃電流竄而過,並且用手臂般粗的螺絲組合。這個東西沒有頭,但是在尾部的中央部位卻揚起了一根大圓柱。克撒立刻回憶起真實世界裡的投石器,發現這只蜘蛛其實是件兵器。
在整個夢境中,克撒不只看到這件武器的外型,也看清了它的功能。蜘蛛的腿能在地面行走,尾部的圓柱能瞄向任何方向,外層覆有裝甲能抵禦攻擊,他也觀察出需要多少的動力。
那些白衣人現在都在交頭接耳,因為他們發現了克撒,可是好像對這個外來者不知所措。突然間,克撒覺得胸口好沉重,彷彿一個胸腔裡有二顆心臟在跳似的。
他低頭看著自己已經完全透明的身體,幾乎想都不想的就伸手進去,掏出一顆很大的動力石;那個動力石閃爍著五彩的光芒,同時又交替輪番的出現,奇幻無比。
這塊石頭的邊緣有點粗糙,他知道還有另外一半,但是那一半不見了。他把石頭拿給白衣人看,這些人馬上就懂了什麼似的,又回頭去做他們原來的工作。
西邊的紅光現在變得更強烈了。克撒看看四周,發現還有其他小小的白袍影子,各自站在不同的鐵器上,做著自己手上的工作。有些也是略小的蜘蛛,另外有些是很龐大的巨人像,有的則像是大象或大牛,但全都是用一種發著金紅光的重鐵塊造成,外皮也覆著和蜘蛛一樣的裝甲。
然後他才看到,那個紅光原來是一個大型的鑄造廠,就像是煉劍或打造馬具的地方。裡面的熔爐是用粗鐵做成的,樣子就像個怪獸的頭,血盆大口中吐出無數熾
熱的火舌,嘴邊還裝飾著扭曲的角飾。克撒知道自己離這個熔爐很遠,不過他還是感到那股熱力;要是他有肉體,恐怕連骨頭都會融掉。
一個斜坡通往這個大熔爐的嘴,斜坡下端已經聚集了許多青銅機械獸;就是那些白衣人建造的東西。除了最大的那隻蜘蛛以外,其它較小的蜘蛛、大象、牛和巨
人像等等,也都隨著建造它們的人和金屬片,慢慢的往這個熔爐移動,然後停泊在斜坡下端,啟動內建的引擎之後,在坡道前排成二列。
接著白衣人們也開始移動了。他們走得很慢,幾乎是不情不願的,緩緩踏上那條斜坡。隨著他們的移動,所有的蜘蛛炮便將炮口對著下一個人,催促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湊上去。
其中一個最靠近克撒的人遲疑了一下,然後便轉回身;其實只是想轉回身。他才一動,一隻金色的蜘蛛便將炮口對著他,然後射出一道光,那個白色的身影便一分為二。克撒還看到它黃色的骨頭撞碎在地上,剩下的部分滾到斜坡下。
其他人對這一幕好像視若無睹,他們還是繼續向前,往那個大熔爐和熾熱的火舌走去,屈服在他們親手製造出來的金色武器之下。克撒大叫著制止他們,可是他卻只能發出叮噹的打鐵聲。
有些人影融化了,有的則在高熱和火焰下爆開來。他們的同伴死拖活拉、又推又擠的把前面的人逼向火爐。然後他們自己也縱身一躍。
克撒尖叫起來。他瘋狂的哭喊著,卻把自己遠遠的拋離了那個鬼怪似的熔爐,遠離那個佈滿鐵蛇的大陸,遠離那些殺人兵器。熔爐的火光漸漸變成一個小紅點,他覺得身後出現一股暖意。他轉過身去,面對這個新的感覺……
……然後他在石室的地板上醒過來。發現自己手中緊握著動力石的另一半。遠處,克撒感覺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像是金屬打在石頭上的聲音。
※ ※ ※ ※ ※
這是米斯拉看到的景象。
克撒探身向前,而米斯拉正要抬起頭來看他;就在他看見哥哥鐵青又憤怒的表情同時,一道白光已經將他們二人吞噬。米斯拉只看見克撒橫眉豎目的臉,然後自己就身在他處了。
他在一個很大的廳堂裡,但是廳堂的牆上全都像蜥蜴皮一樣,軟軟黑黑又凹凸不平,不像山中石室那樣光滑。他碰碰其中一處牆壁,沒想到牆壁卻往後退;這一退便引起一陣波紋,米斯拉也看得見波紋擴散開來。空氣顯得凝重而潮濕,一切彷彿都只在他身邊沉睡著。
廳堂的一端向無盡延伸。米斯拉轉過身來,廳堂的另一端也一樣,向無盡延伸。他再轉回來,路向無盡延伸。他轉最後一次,然後朝著那頭無盡延伸的路,邁開腳步走去。
不一會兒腳下踢到了東西,於是他往後退一步。那是一個用金子做的小玩具,看起來像個人偶,他竟不自覺的想起克撒可能就在附近。還有托卡西雅——他還記
得托卡西雅剛剛就在他身邊的。他看看這尊人偶,認不出是什麼人。他剛才不小心把人偶的手臂踩斷了,現在這尊人偶的表情扭曲,而且還發出尖叫。
整條長廊上都是尖叫的小人偶。有的是人類,有的則是妖精和半獸人,夾雜著牛頭怪或侏儒。他本來很小心的避開這些小人偶,可是數量實在太多了,這才發
現,有些人偶沒被他踩著也照樣一臉尖叫的表情。米斯拉又看了一次,確定自己根本就沒弄壞這些玩具,而且這些人偶好像也不是活的,他便邁開腳步,踢開玩具前
行。
他走到一處二旁都是壁龕的地方, 壁龕後面都有一面鏡子。米斯拉站在第一個壁龕前,看見裡面有個人;不,那只是個人型,而且沒穿衣服,好像在不停的變形。那就像是從牆上長出來的一座黑色石像,但是它是軟的,不一會兒變成一種人,然後又變一種、再變一種,週而復始。
米斯拉走到下一面鏡子前,看見另一個物體。這個東西外面覆著一層盔甲,但是這層盔甲不停的在變;米斯拉這才覺得,盔甲本身或許其實是那個物體的一部分,或說是那個物體所代表的生物的一部分。
米斯拉感到莫名的興奮。突然間,他知道剛才石室裡那些機械裝置的秘密了;那可以改變人體和石頭的形狀,也可以改進機械本身的功能。那些機械也可以用來創造東西。他急急跑向下一面鏡子,再也不管腳下的玩具。
那面鏡子裡還有一個會改變形狀的雕像,但是它身上的裝甲比之前的還多。這座雕像也有角,卻向後彎到頭頂交叉,有點像羚羊的角,而不像牛頭怪那樣往外
彎。這尊雕像的變化速度較慢,米斯拉也注意到它的肉體開始皮質化,變得有點像旁邊的牆壁那樣。黑色的骨頭從它的肉裡突刺出來,向外撐開,就像黑色的火花。
米斯拉又走到下一面鏡子,但這裡只有一尊不會變形的雕像。這尊雕像全身漆黑,佈滿蜥蜴般的表皮,尖銳的骨頭從皮肉下刺出來。臉孔窄窄的,就像隻狼,張
大的嘴裡滿是銳利的牙齒;雙眼緊閉,頭上有一對和羊一模一樣的大角。在二隻角的四周,密密麻麻的電線從顱骨中鑽出來,往後倒成腥紅色的發辮。
米斯拉盯著這面鏡子良久,他等著看它變形,但是它還是沒變,看起來就像塊黑石頭。
然後這尊石像竟然睜開了眼睛,米斯拉不禁往後退一步。
那是一對活生生的眼睛——柔軟、濕潤,周圍還淌著鮮血。那對眼睛眨了眨,眉頭也皺了起來。
米斯拉猛然發現,自己在看的並不是個鏡中的影像,而是一個生物。更可怕的是,那個生物也在看他。
黑色的生物舉起手來,碰碰自己的胸膛。米斯拉也學著他的動作,碰碰自己的胸口;他摸到一個平滑的東西,便低頭往下看。在他的胸口中央,竟嵌著一顆很大
的寶石,發出五彩斑斕的光芒,看得他一時之間竟忘了面前的黑色生物,自己就把寶石給挖了出來。寶石摸起來很溫暖,感覺又舒服;切割成很多面,每一面都有奇
幻多變的光彩,但是其中一面裂掉了,只留下一個大大的平面,還有凹凸不平的邊緣。
鏡中的生物把手伸向鏡面,伸向米斯拉。米斯拉不由自主地也舉起了自己的手,彷彿自己才是鏡中之物的倒影似的;他把手掌推向鏡面,推向那個黑色、滿身骨頭和鱷皮的惡魔。惡魔微笑了。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聽得很清楚,有人在他背後叫他。聽到自己的名字時,他便猛然轉身,背對那面鏡子,背對那個黑色的生物,接著就被一陣白色的光給吸了進去……
……然後他在石室的地板上醒過來。發現自己手中緊握著動力石的另一半。遠處,米斯拉感覺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像是金屬打在石頭上的聲音。
※ ※ ※ ※ ※
托卡西雅重步走向這二兄弟,他們正努力把自己撐起來。不管剛才他們做了什麼,總之這塊最大的動力石已經裂成二半了。不過這塊石頭和托卡西雅之前發現過
的都不一樣;即使碎裂,寶石仍然擁有不變的光彩,也因此看得出它的生命力和能源還在。克撒手中的那一半閃爍著偏紅的光芒,而米斯拉的則發出深綠色的光輝。
托卡西雅眨眨眼睛,不過不是為了寶石的光芒太耀眼,而是天花板的水晶面正在發光,牆上的金屬面板也不斷地反射水晶的閃光。
克撒已經站到米斯拉的旁邊,但是弟弟卻甩掉哥哥扶著他的手,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克撒的臉色蒼白,寶石五彩的光芒照在他臉上更顯得突兀。」發生什麼事啦?」他喘著氣。
托卡西雅瞪著這二兄弟。這二個年輕人看起來還神智清楚,可是卻暈陶陶的。
」動力寶石破啦!」她說,」你們各有一半。」
米斯拉指著哥哥,」都是他的錯!」
」我只是想阻止你啊!」克撒頂回去。
」夠了!」托卡西雅的吼聲在牆壁間形成回音。」你們聽哪!」
二兄弟都靜了一會兒,聽見那陣緩慢、深沉而有節奏的腳步聲;無以計數的金屬踏在石頭上,一步一步,冷酷無情的向他們接近。
石室的遠方出現一些影子。托卡西雅記得那裡本來沒有門的,至少在爆炸之前是沒有,現在那裡卻出現了一個開口,而且有六個巨大的身影從那裡走過來。
那是蘇其,也是索藍的守護獸,帶著猙獰的面孔和前彎的膝關節走過來了;雖然這種奇怪的結構反而使它們移動得更慢,但是它們還是接近了。
」快逃!」托卡西雅叫道。
」不用,」克撒說,」我想我有辦法對付它!」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他手中的寶石好像更亮了些。克撒把石頭舉在面前,一道紅色透明的亮光從石頭的邊緣射出來,穿過廣大的石室,把六隻巨大的機械獸都包了起來。它們遲疑了一會兒,隨即卻繼續往前走。
」它們走得更快了!」托卡西雅大叫,」你怎麼讓它們變得更強啦?」
」那我們再逃!」克撒說。
米斯拉把自己手中的石頭舉起來,卻被克撒一記打下去。」我們已經試過了也沒用!不要把事情搞得更糟啦!!」說完他拔腿就跑,托卡西雅跟在後面,米斯拉殿後。
之前他們走下來的階梯,現在都成了登天梯。托卡西雅覺得自己每一條肌肉都繃緊了,她的骨頭好像成了石頭做的;爬到第三層的時候,托卡西雅已經非得撐在克撒的肩膀上不可。蘇其跨步並不算快,可是它們一次可以踏二階,而且它們不必休息。
托卡西雅瞥了身後一眼。蘇其已經追上來了。
就在階梯的頂端,米斯拉停下來喘口氣。克撒也好不到哪兒去,不過托卡西雅覺得自己更糟糕,好像快要昏倒了。
」也許……我們能想點辦法……反擊。把他們……擋住。」克撒上氣不接下氣。
米斯拉聽言,又舉起他手中的石頭。只見克撒氣極敗壞的搖搖頭,」沒有用的,只會讓它們……更強。」
米斯拉也一樣氣喘噓噓,但是他努力把話說得完整。」那是你用你的……石頭。用我的……試試看。」
說時遲那時快,米斯拉手中的石頭已經發出綠色的光芒,射向階梯下。但是那道綠光並不是呈直線進行的,倒像是一彎淡綠色的曲線。
三隻蘇其機械獸首當其衝,其中一隻最為慘重;它原本急速前進的步伐,像在瞬間被奪去了動力,上行的階梯也變得十分費力似的,才抬起一隻腳,就彎倒在樓
梯上。它身後的那一隻見狀似乎很驚訝,為此又不小心往後滑了二大步,絆到另外二隻同伴。就這樣,一隻倒地不起,三隻像骨牌似的摔成一堆,剩下的二隻則繼續
前進。
」看吧,」克撒喘著,」你也沒擋住它們。」
」可是它們速度變慢啦。」
」待會再吵,」托卡西雅抓緊自己的衣服前襟,」跑啦!」
話雖然這麼說,托卡西雅的胸口可是快要爆掉了似的難受。這裡根本沒什麼地方可躲,天花板的水晶材質更讓人難掩行蹤,將三名闖入者的身形投射成奇怪的光
影。老學者忍不住埋怨,這也許是索藍人防衛系統之一吧;只要有人走進來用過那些機器設備,燈光就會亮起,蘇其也會起來對付外來者,而且被追的人還無處可
藏。
就在他們經過壁龕那一段路的時候,托卡西雅瞥見其它的索藍文物也正在掙扎,有一條機械手臂甚至舉了起來;時間雖然比機械更無情,但是軋軋聲和嘶嘶聲並
不能阻止這些無語的衛士。一個藍色的金屬狼頭蹦出來對他們吐信,另一具無頭缺腳的蘇其殘軀竟然還從壁龕裡跳出來嚇他們。克撒忙把托卡西雅推到自己身後,米
斯拉則舉起自己的石頭。又一道碧玉般的綠光射向前,無頭的蘇其向四方炸開。三人很快的踏過這片金屬殘骸,只有托卡西雅還有一點點後悔,沒多看看這些殘骸的
結構。
剛才追趕在身後的蘇其神獸已經不見蹤影,不過托卡西雅還聽得見它們的機件聲作響。前方又出現一線光明——這是自然光。他們已經來到出口,安全了。
克撒伸出一隻手撐住牆壁,擋了托卡西雅和米斯拉的去路,被擋的弟弟也同時低聲咒罵了一句。洞口有個大黑影一閃而過,然後在沙塵飛揚中盤旋而回。洛克鳥就像只守株待兔的老鷹,察覺到獵物就要出現,它更向洞口直撲過來。
」讓我來。」米斯拉把手中的石頭又舉起來,這次克撒就沒說什麼了。
托卡西雅往後察看蘇其的動靜時,米斯拉往洞口站一步,好瞄得更準確些。即使在洞外明亮的日光中,寶石射出的綠色光芒依然十分耀眼。巨鳥被綠光射中之後,發出一陣駭人心神的叫聲,然後奮力的振翅飛到遠處一塊大石頭上,看來像是在休息。
」掉下去啊!混蛋,掉下去!」米斯拉咬著牙喃喃的說。
」你已經削弱它的力量了,」克撒說,」可是它太大,不可能那麼好對付。」
「追兵到囉。」托卡西雅很快的說。遠處已經傳來蘇其的鐵蹄聲。
「前有沙漠後有深淵,中間又是鹹海水。」米斯拉不知道哪來的這句沙漠俗諺。克撒瞪著腳下沙壁上的蜘蛛巢。
「米斯拉,你帶托卡西雅老師到撲翼機那裡去。跑到為止,不要停。」
「那洛克鳥 ─ 「米斯拉又想爭辯。
「留給我來解決!」克撒說完,縱身躍進陽光中。托卡西雅不要這樣的處理方式,但是米斯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扣得她只好跟著跑。洞口的陽光已經反射在他們身
後追來的蘇其身上了。克撒一在洞口出現,洛克鳥就重新張開翅膀,向洞口飛撲過來。它往獵物直直俯衝而下,想在半空中銜住這個人。不過克撒比它還快,他瘦長
的身影已經鑽進沙壁上的銅蜘蛛巢裡。
托卡西雅被米斯拉半拖半帶的往撲翼機狂奔過去,跑到半路時先找個地方躲起來;二雙眼睛不住的打量那面沙壁,找尋克撒的蹤影。
「那白痴在幹什麼?」米斯拉小聲的說。他們都看見克撒筆直的跳進沙堆裡,然後消失在那些半埋在沙石中的蜘蛛殘骸。
托卡西雅吃驚的摀住胸口。她看見克撒在銅蜘蛛裡的行動了;克撒手中的動力石似乎和米斯拉的有著不同的功用。」他要 • • 一」她覺得此刻的嘴巴僵硬,像是鐵做的一樣。」他要讓那些蜘蛛動起來。可是怎麼 … … ? 「
話還沒講完,他們腳下就傳來一陣巨響。一隻紅棕色的金蜘蛛從沙子裡鑽出來,撥沙如撥水似的毫不費力,但是它的前腳掉了好幾隻,而且遍體鱗傷。儘管如此,從
剝落的裝甲中,托卡西雅還是能看到克撒正在努力的拉著操縱桿又按鈕;他身邊圍繞著一環紅色的光,隨著蒸氣從機械蟲的二側流洩而出,簡直像是來自地獄的殺
氣。
「他是用動力石起動的,」米斯拉說,」他一定把石頭裝進去,就能讓機器變得更強了。」
「沒有,石頭還在他手上。」托卡西雅看得比較仔細,」不過你也沒說錯,他是用石頭讓機器增強動力的。」
「不管啦,」米斯拉咕濃道,指著他們剛逃出的洞口。」反正他快沒時間了。你看!」二隻蘇其出現在沙壁上,也躍向陽光外的世界。
這時候,機械蜘蛛的尾部響起一陣生鏽金屬的摩擦聲,它背上的電線和齒輪轉動,帶起一個看起來搖搖欲墜的管子。托卡西雅當下就知道,那是武器。
洛克鳥朝銅蜘蛛落下,一口咬住機械蟲的鐵背,好像一隻海鷗攻擊一隻螃蟹似的。托卡西雅聽到克撒吼了一句粗話,然後那根管子就噴出火來了。整個喀洛斯峽谷裡都是這陣爆炸般的回音。
那道火柱直射洛克鳥的胸口,瞬間讓它的羽毛和身體都燒了起來。這只巨鳥還想要飛走,但是它振翅的動作反而更助長了火勢。在短短的幾秒鐘裡,洛克鳥看起來竟就像法拉吉人傳說中的鳳凰一樣,只是它不會浴火重生,而是跌撞到峽谷底繼續燃燒。
洛克鳥跌過去的地方,正好是蘇其機械獸追出來的地點;機械獸只來得及抬頭看到巨鳥的接近,就在一陣尖銳的慘叫聲後,大火球將二隻蘇其砸個粉碎。
那是鳥獸和機械音的慘叫聲,充斥著托卡西雅的聽覺;緊接著另一陣更尖銳、更高亢的聲音傳進他們的耳朵。是克撒駕駛的那架鋼蜘蛛。它剛才擊退了巨鳥,但是殘
破不堪的軀殼變形得更厲害,原本紅色的蒸氣現在都變成黑煙;火舌和火花從這只巨蟲的邊緣冒出來,駕駛人克撒則奮力的從裡面爬出來,朝外面狂奔。托卡西雅看
見他的時候,那顆發紅光的寶石被他安放在胸前。
震耳欲聾的尖嘶聲更高了,簡直快要鑽進托卡西雅的腦子裡。就在那道音波攀高到快要聽不見的時候,連續幾陣雷鳴般的吼聲取而代之,然後銅蜘蛛便向外炸開了。
爆炸時的威力並不算大,幾秒鐘之後才聽到來自峽谷山壁的回音。克撒一跋一跋的走過來,托卡西雅則張望著山壁石洞一帶,但是只見到一陣陣的濃煙。
「燒焦的洛克鳥就把蘇其解決掉了。」克撒說。他的臉上有一條條的髒污和汗水,頭髮也豁貓的,全身聞起來都是焦皮和金屬的味道。」你運氣好。」
米斯拉皺著眉頭說。」我們全都運氣好,」
托卡西雅糾正他,」好得找到這個地方,好得逃過洛克鳥,好到安全逃開那個石洞。現在我們剩下的好運要用來離開這裡,回家去哆。」
「你運氣真好。」米斯拉又對他哥哥說了一次。
「這跟運氣沒關係,」克撒加重了語氣,」我覺得是因為我知道那些蜘蛛是用來幹什麼的,而且我也有動力去驅動它。也許跟腦筋動得快有關係吧,不過絕不只是運氣好而已。」
「你才沒動什麼腦筋呢,」米斯拉也重重的說,」你剛才還不小心讓那些石窟的警衛增強力量。」
「人總要從錯誤中學習嘛,」克撒聳聳肩,」至少我會記取教訓啊。不像你,每次都不停的犯新錯。」
「寶貝,」托卡西雅緊張了,」現在不是扯這些事情的時候哦。」
「是我用我的石頭把蘇其擊退的耶!」米斯拉不甘受挫。
「可是你先把水晶弄破了啊!」克撒快嘴使出絕招。
「我沒有!我什麼都沒碰啊!」米斯拉吼起來了。」是你啦! 「
「好了!」托卡西雅大罵,重重走到二兄弟中間。」我們飛回家的路上時間多的是,到時候愛怎麼吵隨便你!可是我們一定要回去,所以現在非修撲翼機不可!」她往洛克鳥濃煙的地方撇了撇頭,」不曉得那隻鳥還有沒有同伴,搞不好它只是個探子。」
托卡西雅轉身離開,但是二兄弟動都沒動一步,於是她又轉回身來,」二位先生,如果你們不介意,今天修,可以嗎?」說實在話,她覺得這對兄弟還在生氣,而且
氣得耳朵冒煙。可是她不能再等了;剛才的逃命歷程讓她全身的肌肉都受盡了折磨,老關節更不停的抱怨,再加上她原本的手杖丟在石室裡,現在她得找根新的代
替。
「馬上,」克撒這才開口,」不過先給我。」他把右手伸出去,左手還緊抓著那塊泛紅的寶石。
「啊?」米斯拉把自己手上的石頭抓在胸前。
「石頭啊,給我吧,也許我們就能一起修好。」
米斯拉把石頭抓得更緊了。那一刻,托卡西雅敢發誓,她看到他手中的石頭亮了一下,就像貓眼那樣黃綠色的光芒。」不要。」米斯拉搖頭,臉上的表情很硬。
「我們還有機會把二塊變回一塊。」克撒的口氣也很壞,他還是堅持。
「好哇,」米斯拉便回嘴,」那你的拿來。」
克撒的臉拉得更長,」不行。你會弄破的。」
「我不會!」米斯拉火爆起來,說話的聲音變得好尖。話題又在弄破東西上,這種情境又讓托卡西雅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
「你每次都這樣,自以為什麼都懂,」他繼續發脾氣下去,」可是每次都把錯推到我頭上!哼,其實你根本沒那麼聰明,大家都知道! 「
「我年紀比較大,當然懂得比較多。」克撒冷冷的說。
「那你就應該知道,我是不會把石頭交給你的。」做弟弟的毫不退讓,」要是你想把石頭變回一塊,那就把你的給我。你是『老大,又厲害,凡事都為別人著想』!就讓我看看你有多棒啊,大哥。石頭拿來! 「
「你想要?」克撒咬牙切齒,」好,來拿啊!每次都這樣,越不是你的東西你就越想要! 「
托卡西雅想開口罵人了,但是來不及。克撒猛然把手臂揮出去,手中還緊緊握著石頭;米斯拉卻已經跨步向前,結果就這樣中了哥哥一拳。手中的寶石砸在他的額頭上,米斯拉就這樣被打飛出去。
克撒大驚,馬上跳向前跪在弟弟身邊,」對不起,米斯拉,我不是故意打到你的。」
米斯拉已經撐著從地上爬起來了。」你滾遠一點啦,可惡! 「
托卡西雅把克撒的肩膀拉遠點。」起來。你早該知道的!」她已經氣極了,這二兄弟相爭每次都教她忍無可忍。」你每次都說自己年紀大就多聰明些,」托卡西雅開始連珠炮似的罵人,」好啦,這下子你自己看看。」
克撒想要辯解,然後又看著他弟弟。米斯拉的額頭被那塊寶石打破了,一絲鮮血流了出來。
克撒又看看托卡西雅。」我 ─ 我很 … … 對不起。」他咕嗽著,把空著的那隻手伸向米斯拉。」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米斯拉用力揮開他的手。」走開啦!我才不要你幫! 「
托卡西雅開口了。」好啦,米斯拉,你哥哥只是想 ─ 「
「我也不要你幫他找藉口!」米斯拉打斷她的話。」我沒事啦。」他面對著哥哥,」這塊石頭是我的,你自己那塊就留著吧! 「
托卡西雅覺得身體裡面快被怒意融光了。這二個年輕人怎麼這麼蠢,豬頭豬腦的,她可沒空陪他們鬧下去。她用力做個深呼吸,然後努力的控制自己的脾氣。
「算了,」她總算能開口平靜的說話。」克撒,你去處理撲翼機的問題。米斯拉,去看看洛克鳥跟蘇其的狀況,有什麼意外就大叫提醒我。」
二人都沒有動靜,托卡西雅硬喝一聲。」現在就去! 「
他們互瞪一眼,然後才同時開始動作。
回營區的一路上,駕駛艙內都是凝重的沉默;為了趕路,他們甚至日夜兼程,免得還要紮營。二兄弟都沒再開口交談,頂多交換駕駛時的天候或訊息,最多也不超過三個字。那些索藍古蹟的秘密心、洛克鳥,或是最後的一場爭吵,他們絕口不提。
托卡西雅心底明白,那天破裂的不只是一塊動力石。
第五章 分裂
就在從喀洛斯歸來之後的幾個月內,世界變得更黑暗了。
三人一回到營區,克撒馬上鑽進和弟弟共用的營房,甚至只在吃飯的時候才出來。沒多久,米斯拉更搬出那間營房,改在挖掘工人的休息區旁搭起營帳。他立一實也可以在學生宿舍裡找間屋子住,可是托卡西雅覺得,這個年輕人在對他哥哥和自己這位老師抗議。
這對兄弟到現在還在鬧彆扭。克撒公開的批評米斯拉,說他讓學生們太投入在挖掘工作裡了;米斯拉則反擊,說克撒心裡其實希望能有更多人去替他清理古物。
現在吃飯時間也變得很緊張。以往用餐前後的爭辯只不過是交換理念,頂多鬥鬥嘴,現在卻鋒銳得多。在二兄弟的談話之間,往往夾雜著傷害性的字眼;提出問
題的一方好像存心醜化另一方,相對的答案卻總隱藏著威脅和挑釁。米斯拉好幾次在餐桌上大罵克撒,一個月之後,克撒就再也沒在同一張餐桌上露面了。克撒把米
斯拉的那一半空房間用來擴充自己的工作領域,所以他也把食物帶回營房去吃;這一點更激怒了他弟弟。而獨自出來吃飯的米斯拉也變得沉默,不再席間發言,然後
他也不出席了,改跟挖掘工人一道吃飯去
這二兄弟都不對別人提起自己的私事,對托卡西雅也一樣。跟這位老學者說話的時候,二人都很有禮貌,而且儘量把話題焦點放在遺蹟的本質上(這是米斯拉),要不就是談最新發現的線索(克撒)。但是只要一扯到石窟,二人卻馬上變得沉默又粗魯。
另一方面,托卡西雅又私心認為,是那二塊石頭讓他們感情破裂的。克撒把他自己那塊鑲在金鉤子裡扣成墜子,每天戴在脖子上。米斯拉也一樣,不過他學法拉
吉人用皮囊將它套起來。托卡西雅不知道,是動力石的力量把莫須有的憤怒帶進她二個最好的學生之間,還是這種石頭只是剛好把二人長年以來的不和表面化了。從
喀洛斯回來沒多久,她就去找二兄弟,看看他們各自擁有的動力石,想要解開動力石的謎。
克撒不肯交出他的石頭,但是他說他想自己去檢驗看看。當然托卡西雅會信任他做檢驗的能力?但是她有一種感覺,克撒有話沒說出來;他怕老師會把石頭交給他弟弟。米斯拉比較善體人意,而且他又是弟弟,所以托卡西雅會疼他。
米斯拉也一樣不給。他的態度很傲慢,說哥哥不拿出來,他也要留著。托卡西雅也有同樣的感覺,米斯拉怕老師把石頭交給哥哥;克撒分析事情比較合乎托卡西雅的理性,而且又是哥哥,所以托卡西雅會喜歡他。
這位名滿阿基夫的考古學家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挫折。這二兄弟非但不肯退讓半步,甚至也不再信任她。她只好去找其它的動力石,但是檢驗的結果卻一無所獲;
再沒有別的水晶像二兄弟手上的一樣,擁有這麼明顯的能力。托卡西雅知道,米斯拉的那一半可能有削弱力量的效果,對生物或機械都通用;克撒的那一半則能增強
力量,甚至可以把動物的星火能源轉移成機械的動力。
這股動力的本質一直在逃避托卡西雅。她已經知道這種力量的存在,也知道它能用在驅動索藍古物上,卻不知道那是什麼能源、怎麼形成、又是從哪裡來的?是
這種礦石本身就具有的?還是索藍人從別的地方灌入的?問題太多,連一個答案都沒有,尋求答案時的挫折感更讓托卡西雅沮喪。
說真的,壞心情也不全是那二兄弟引起的——至少不是直接的原因。阿馬荷之前擔心的問題發生了,而且更嚴重;在知道托卡西雅和二兄弟到索藍的秘密之心去
探察後,法拉吉工人成群結隊的離開考古營。事態演變至此,老阿馬荷也覺得尷尬,因為離開的人數比他預估的多太多了。其實發現喀洛斯的謠言一傳開,沙漠部族
的古物交易風潮馬上就完全枯竭了。
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沙漠強盜的猖獗。好幾個以掠奪為生的部落,如蘇瓦地人,在沉寂了幾十年之後又開始活躍起來。他們不只攻擊商旅的篷車,甚至也殺害阿基夫人。考古學校還沒有被攻擊過,因為學校裡有不少法拉吉原住民,但是托卡西雅有種感覺,那只是遲早而已。
阿馬荷也同意。」法拉吉人裡也分很多宗族、部落和黨派。」發現喀洛斯之後的第十個月,他在某天傍晚對托卡西雅這麼說。這時全營區都已經熄燈,只有克撒的營房裡還有微光透出。二人坐在托卡西雅的營帳裡,啜飲著拿比烈酒。
老工頭扳著手指頭數:」有錢的毛哈林、以前強過的傑斯托斯、還有我自己這一支,就是泰拉丁;」他一面想,」其它像是托瑪庫,你們沿海人覺得它最像個城
市,他們也對外聲明,說自己有法拉吉其它部族的統治權,其實哪有。這麼多法拉吉部族,全都只服從最強的領袖;以前大家都以傑斯托斯為頭領,因為他們有個聰
明的領袖。後來又跟毛哈林,因為毛哈林人選了個了不起的戰士做首領。」
」然後現在又跟隨新的部落。」托卡西雅喝一小口拿比,苦苦的說。她跟沙漠人一樣喝熱的,但是從不加肉桂。
」就是蘇瓦地。」阿馬荷點點頭。」我年紀還小的時候,他們就從西南邊搬過來,之前都在沿海人的邊界地,一個叫佑天的地方。他們有自己的族長,很有本
事,爭取到不少盟國。那個族長也常說起法拉吉人當年風光的時候,常常鼓吹法拉吉人抵抗沿海人入侵,特別是在領土的問題方面。」
」那你聽這些蘇瓦地人的嗎?」托卡西雅問他。
阿馬荷聳聳肩。」不像你們聽國王啦、領主啦、貴族啦那一類的領袖,我們只是很尊敬他們。法拉吉人也只是尊敬蘇瓦地族的成就,所以會聽聽他們的意見。本來就有不少法拉吉人擔心沿海人越來越向內陸發展,侵佔了法拉吉人原有的土地;大家也擔心我們的新發現。」
」我們又不是為了自私才去發現的。」托卡西雅平板的說。
」這一點我同意,我想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可是他們看到自己拿去買賣的古物,還有我們挖出來的東西,搬到東邊會碰到阿基夫人、東南邊碰到喀洛斯,往南邊又碰到佑天。他們怕以後會自己會損失更多更好的東西,也怕地盤越來越小。」
」蘇瓦地人就趁機炒作這些問題,」托卡西雅做個結論。」他們靠著這種恐嚇建立起勢力,不管事情是不是真的演變成那樣。」
阿馬荷點點頭,但是語氣顯得無奈。」那一套你們更熱哇。」
托卡西雅笑了起來,大喝一口拿比。」這是阿基夫人基本的策略啦,阿基夫國王就是靠這一套活下來的;挑撥離間嘛。他們在潘瑞岡搞一些事情,搞得你頭昏腦脹。哎,法拉吉人還老實點,不會對敵人耍花樣。」
」所以我們還沒有把基地和營區搬到喀洛斯啊;最好也不要搬。」阿馬荷說。
」到峽谷的遺蹟地只有走沙漠內陸——」托卡西雅開始切入正題。
」那裡是蘇瓦地和他們同盟的地盤啦。他們已經放話出來,只要不是法拉吉人進入他們的地盤,他們就會找方法解決掉。」
托卡西雅低頭看著手掌下那片木板;這張豪華的大古桌終究經不起沙漠的折磨,最後一片珍珠嵌片早就剝落,陳舊的木質恐怕承受不了再多幾年的劇烈溫差,她
大概就要叫人把它劈了做柴火吧。托卡西雅不敢想自己會多想念這張桌子,這是沙漠中唯一能讓她想起繁華沿海與遙遠的潘瑞岡的證物。
要是克撒沒把地圖作出來、沒有計算到喀洛斯,考古營和沙漠部族之間的對立會這麼明顯嗎?或者要是米斯拉沒那麼接近這些部落和傳說,他們會有需要去面對
這些問題嗎?托卡西雅搖搖頭,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歷史不可能倒回,事實也不可能改變,就像她和她的學生們挖過的地方,也不可能再恢復原狀。
托卡西雅和阿馬荷都沉默下來。阿馬荷最後還是說了:」你擔心的不是沙漠民族或考古現場吧,」燈火發出嗤嗤聲,」你在想的是你的二個年輕人。」
托卡西雅聽了一會兒嗤嗤聲,這才開口。」他們又鬧翻了。」
」就從你們去秘密心回來之後,」阿馬荷淡淡的說,托卡西雅立刻瞥了他一眼,但是老工頭只是舉起手來。」沒有,他們都沒告訴我在那裡出了什麼事,也沒人
告訴老爹我。可是我們大夥兒都心裡明白,他們一定在那裡吵到很嚴重,嚴重到二兄弟也不願意和好。上個禮拜他們二個幾乎在工地打起來。」他回敬她一個眼
色,」你知不知道?」
托卡西雅點點頭。」克撒覺得米斯拉挖得太深了,安瑙納的零件不可能埋得那麼深;後來挖掘工人真的找到了零件,克撒又說是米斯拉故意放進去的。」「那真
的是米斯拉找到的。他在那裡挖到整個安瑙納的肩部哦,」阿馬荷作證說,」可是就為了跟他哥哥作對,他讓挖掘工人中午最熱的時候也工作;平常那個時候,我們
都會睡午覺的。要是以前挖出像這樣完整的安瑙納,他會高興半天,可是現在他只為了證明他哥哥說的是錯的。」
托卡西雅同意。」他們之間一天比一天糟糕,二個人也都不想跟別人提這些事情。只要有他們二個同時在場,聊天馬上就變成吵架,然後一起跟我爭,想要向我
證明另外一個是錯的。要是我想告訴他們不該吵下去,他們竟然都認為我在幫另外一個。哎,我認識他們這麼多年來,前幾個月真是最難捱的日子。」阿馬荷欺身向
前。」法拉吉人相信,人是用石頭跟火、還有天空跟水做成的。最完美的人就能把這些元素掌握得很平衡。那個弟弟——我頭一天見到他就覺得,他身上的火比他想
要的還多,現在更多了。哥哥全像個石頭,又冷又硬,不可能退讓,要不是粉身碎骨,就是被磨光。」
」我們阿基夫人也有類似的信仰耶,不過現在信的人越來越少了。」托卡西雅說,」世界分成現實和夢幻二個部分,要是換成老教士來看,他們一定會說這二個年輕人都裝滿了夢想,忘掉他們的現實了。」
阿馬荷低低的嘟噥,」克撒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他的夢?」
托卡西雅搖頭。」克撒不再跟人說話了。不跟我也不跟他弟弟。」她看著老工頭,」米斯拉呢?」
阿馬荷點點頭。」他會說,不過不是跟我,而是跟哈札,我一個年輕的助手;哈札跟他的年紀差不多,個性脾氣也像。哈札以前也被火燙過,他又夢想當個偉大的戰士,我怕他馬上就會想投靠蘇瓦地那一邊了。不過米斯拉跟哈札說過他的夢想,哈札有跟我提過這回事。」
」是什麼?」托卡西雅再倒一杯拿比問道。
」黑暗。」阿馬荷伸出手指,感受燈光的溫暖。」他說別的地方有黑暗,那種黑暗會對他唱歌,想要把他拉過去,就像野獸獵捕到他,在拖著他的腳似的。他很怕。」
」他真的那麼說?」托卡西雅不敢相信。
阿馬荷不置可否,」米斯拉告訴哈札,哈札又告訴我,我再來說給你聽。每一次傳話總會多點東西、少點東西。也許你該自己去問問他。他或許不會跟哈札
說,'哈札,我好怕我做的夢',可是米斯拉睡在工人的營區,每個人都知道他有的時候會在三更半夜裡爬起來,對著沒東西的地方大吼。」
托卡西雅靜默了一會兒。」你知道他們二兄弟在離開喀洛斯的時候,各自拿了一樣東西嗎?」
」動力寶石嘛,」阿馬荷回答。」看起來就像你之前說的,我們挖出來的老祖宗機械裡裝的東西。那二位先生都有一個,而且他們從不離身,隨時隨地帶在身上。」
」會不會是因為那些石頭?」托卡西雅臆測。」會不會是那裡面的能源讓他們二個變成那樣?」
阿馬荷又聳聳肩,托卡西雅又加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他們手裡的石頭能做什麼?」
」米斯拉沒跟我說過這檔事,」阿馬荷語調平平,」也許他跟哈札說過,不過……」
」克撒的寶石能讓東西變強,所以他把它叫做強能石。米斯拉的好像有相反的效果,克撒就把他的石頭取名叫弱能石。」
阿馬荷放聲大笑。」他弟弟一定不會接受的;拿一顆弱的石頭。」
」是不會呀,」托卡西雅說,」克撒也知道,所以他故意當著米斯拉的面說。」
」那米斯拉自己取什麼名字呢?」
托卡西雅想了一下。」沒聽他提過石頭的名字耶。就是'他的'——米斯拉的——石頭嘛。另一塊就是'他的'克撒的石頭。」
」那聽起來還好點,」阿馬荷想了想,」他哥哥總愛給東西取名字,把東西分門別類。我猜他就是用這種方法,把東西變成自己的。」
托卡西雅嘆了一口氣。」他們二個跟了我們這麼多年,」她說,」現在又因為二顆水晶的能源,我們又不瞭解他們了。就像索藍人一樣。」
」索藍人哪,老祖宗哪,你跟我總有一天會知道的。」阿馬荷悠悠的說,」因為他們已經死啦,死了的東西是不會變的,活著的才難搞清楚哪。會動的山難爬嘛。」
」又是法拉吉的老俗諺?」托卡西雅舉杯敬他。
」是挖掘工人的老俗諺。」阿馬荷也舉杯,」來自老工頭阿馬荷。」
隨後他們便改聊別的話題,不多時阿馬荷便離開了。托卡西雅聊得很愉快,今晚她大概會睡得比較好吧。
阿馬荷慢慢的走下營區。現在已是深夜,就連全營區最晚睡的克撒,房裡的小燈也熄了。阿馬荷站著仰望星空,月亮還沒升起,滿天的星星爭輝。
一陣拖鞋在沙地上磨擦的聲音,在他左方響起。沒有月亮的夜晚很黑,不過這位老法拉吉人的眼睛太銳利了,只憑星光就夠他看清楚黑暗中的動靜。
」誰在那裡?」阿馬荷喚道,直視夜色裡的那個影子。」那個影子,出來,不然我就把全營叫起來!」
先是一個瘦長的身影,阿馬荷認出那是哈札。哈札滿懷歉意的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
」今晚夜色很漂亮嘛,我睡不著,本來想去散散步的。」這位年輕的助手說。
阿馬荷笑了。」是啊,所以我也出來走走。乾脆我們一起走回去吧。」他說完便轉身要走,但是哈札卻不動。」你不走哇?」阿馬荷問道,然後便露出會心一笑。」還是你已經有伴了?」他邊說邊朝著哈札身後的影子說,」那位先生,你也可以出來了。」
阿馬荷本來以為走出來的會是個年輕小姐,托卡西雅的某個貴族學生,沒想到卻是米斯拉。這下子他臉上的微笑只得收回去,變成驚訝與不解。」晚安,先生。你也是來賞夜的嗎?」
米斯拉笑笑,但是阿馬荷看得出來,他笑得極不自然。」我要到克撒的——我以前的營房去拿點東西,所以找哈札來幫我。」
」我知道了,」阿馬荷提起了警戒心,」而且你要拿的東西很重要,重要到你非得現在去拿不可;這麼晚了,你哥哥也睡了,你還是得去拿?」
」對,」米斯拉說。這個年輕人一定在腦子裡反覆盤算過好幾回了,最後他還是決定去實行計劃。他挺直了腰桿,又說了一次。」對,很重要。你不相信我嗎?」
這時候,阿馬荷跟這二個年輕人之間站得比較近了,也聞到他們身上濃烈的酒氣,甚至強過自己身上的。
」怎麼會呢,米斯拉先生。」阿馬荷打回場,」我想那東西一定很重吧;或許你不只要多二個幫手呢?」
」是啊,」米斯拉說,隨即像是發現自己就要露出馬腳似的,連忙修正,」不會,也還好啦。哈札也只是陪我一道去而已。」
」哦,」阿馬荷說得很故意,」嗯,我正好有事想請哈札幫忙。如果你不急,我想請他跑個腿。」
米斯拉變臉了。阿馬荷猜想,這下子他要不就一個人去,不然就只好作罷。很明顯的,這個做弟弟的恐怕是要去找哥哥吵架;喝過酒壯了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可不知道,拖點時間或許會讓他消消酒氣。
米斯拉還是笑笑。」好哇,如果你有事要找哈札做,我一個人去也無所謂。」
」只是件小事情啦。」阿馬荷說,」謝謝你。不過你哥哥房裡的燈已經熄了哦,我想他一定已經睡著了。」
米斯拉搖搖頭。」他有的時候會躺在床上想事情到半夜。他要是真的會熟睡,我才覺得奇怪咧。」
阿馬荷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手勢。」你說得對,你比較清楚。來吧,哈札,我有事情要你做。」
哈札依言走向阿馬荷,二人便轉身往挖掘工人的營區走去。走了一會兒,老工頭回頭看,只見米斯拉已經離開了,便拉住哈札。」好啦,說說你們是去幹什麼的?」
這個削瘦的年輕人在黑暗中板起臉,」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說。」
」我們是法拉吉人,」經驗老道的沙漠人語帶威嚇,」****的家族跟我媽的家族是同宗,要是我真想追究,你恐怕要叫我大舅!說吧,你們二個渾身酒臭,三更半夜裡到底想幹什麼?」
阿馬荷說完,等這個年輕工人恢復一點點清醒。」米斯拉先生很生氣。」哈扎的情感和理智好像分家了。
」氣克撒?」
哈札的影子在夜色中點頭。」他說克撒先生總是挑他的毛病,愛向他炫耀,一天到晚想跟他騙石頭。」
」然後他總算能借酒壯膽,去採取一點行動?」阿馬荷馬上就下結論。
年輕人的影子聳聳肩。是啦,準沒錯。阿馬荷想著。三更半夜去叫醒你的哥哥,把三天前的事情吵出個結果;腦子裡的想法全都排排站,泡在酒精裡,然後就點火。
要是他真的為了他哥哥還醒著才去找他,那也就罷了。阿馬荷的腦子突然閃過一個卑鄙的念頭,卻讓他的心靈清明起來。也許他真的是去向哥哥討回東西的。
念轉至此,老工頭的脊背竟然起一陣哆嗦。
」快點,」他對哈札說,」反正我是找你來跑腿的。你去托卡西雅的帳篷,她應該在大椅子上睡覺。把她叫醒,然後把事情說給她聽,叫她到那對兄弟……到克撒先生的營房跟我碰頭。」
哈札猶豫。」我覺得不——」
阿馬荷用力的發出氣音,他在夜裡發吼就不得不如此。」你這顆酒腦袋還覺得個屁!叫你去找托卡西雅你就給我去!不然下次就讓你去挖學生茅坑!快去!」
阿馬荷語氣中的尖銳讓哈札一下子清醒過來;或許是警覺到後果的嚴重性,哈札總算開始小跑步,很快的向托卡西雅的營帳移動。
阿馬荷搖搖頭,也朝那對兄弟從小長大的地方走去。他們的營房是用木頭做頂,一扇堅固的門,還有臘紙糊的窗戶,能擋住沙漠的風沙。阿馬荷邊走邊想,這樣的地方一個人住起來頂舒服,二個男孩子住剛剛好,但是二個年輕人住起來就嫌擠了;特別是二個怨恨對方的大男人。
屋裡的燈光亮起,從紙窗裡透了出來;尖銳的言詞和爭吵聲也隱約可聞。阿馬荷決定只站在門外便罷,萬一有東西從門裡面飛出來,他再進去不遲;反正等一等托卡西雅也好
米斯拉帶著酒意和克撒高亢而清楚的聲調越來越大,營區裡其它的燈火也亮了起來,特別是幾個年長的學生營房。阿馬荷覺得好笑,既然是來吵架的,早知道會有這種結果,又何必選在晚上偷偷摸摸的來?克撒正在大吼,阿馬荷只聽得到」小偷!」和」騙子!」這幾句。
托卡西雅到了,哈札跟在她身邊。一聽見營房內戰況激烈,他很快就轉身消失在回宿舍的路上了。這個年輕人生性好事,要他去廣播二兄弟總算決一死戰的新聞,半秒都不會遲疑。
托卡西雅還有點迷糊,好像剛被人叫醒。她很快的撥撥頭髮,」你為什麼還不阻止他們哪?」她問阿馬荷。
」我還沒聽到摔家具的聲音啊,」穩重的老工頭說,」況且我們也該再等一等。他們二個鬧彆扭鬧了好幾個月,最好讓他們發洩解決一下。親兄弟明算帳嘛。」
現在房裡傳出一個玻璃杯摔碎的聲音了。托卡西雅緊張的往房門走近一步,可是被阿馬荷阻止了。
」他們二個每次一吵,就有人去勸阻他們,不讓他們吵完。」他說,」讓他們吵出個結果,用他們自己的方式把事情搞清楚,否則永遠沒完沒了。」
現在怒吼聲越來越大了,簡直就像是荒野中的狗在狂吠。然後又一陣重物落地聲,引得不少學生都聚集在房門口,其中也包含哈札大嘴巴去帶來的工人。
接著又一道光芒從窗子裡透出來。一開始是金黃色的燈光突然變亮,然後猛然成了紅色與綠色的光交雜。
阿馬荷愣住了,他這輩子還沒見過這種顏色的燈火。」是石頭, 「 托卡西雅大叫提醒他,」他們在用石頭互相對付! 「
「索藍的石頭?」阿馬荷這才回過神來,托卡西雅卻已經衝進了營房內。呆了一會兒,阿馬荷才跟著衝進去,一面揮手叫大家退後。
二兄弟對立站得遠遠的,手中都抓著自己的石頭。克撒的發出紅色閃光,米斯拉的則散發出綠色的光芒。二道色光在房間中央衝突,緊緊的糾纏,就像二條手臂互不相讓,彷彿都想蓋過對方。
米斯拉和克撒都掛了彩,二人都在流鼻血;石頭的力量彷彿讓他們很吃力,米斯拉滿頭大汗,不停的喘氣,而克撒則一臉痛苦。但是誰也不退讓。整個房間變得光彩
奪目,而且很熱 ─ 他們之間的空間迴蕩著一種聲音,像是空氣的摩擦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亮。二人手裡還是緊抓著石頭不放。
托卡西雅舉起手來,罵了幾句阿馬荷聽不懂的話,但是二兄弟都不太注意到她;現在他們只專心在這場兄弟之間的私人決鬥上。托卡西雅又喊了一次,同時往前走進那團光亮中,二隻手都舉了起來,彷彿像是去阻止二個正在打架而相持不下的人。
阿馬荷也跟著大吼,跳向前想去阻止托卡西雅,但是卻來不及了。年邁的老師擋住了那條交纏的雙臂,一邊是雜綠的紅寶石之光,另一邊是雜紅的翠玉之光。說時遲那時快,二兄弟都抬頭看著他們的老師,專注的神情一閃而逝,來自他們手裡的光芒也頓時向外四射。
然後整個房間都爆炸了。
阿馬荷覺得自己的身體被炸得飛了起來,遠遠的給拋到屋外。四面牆都給炸碎了,厚重的木屋頂更在一片火花和熱浪中,向圍觀的人群飛去。
阿馬荷發現自己又在仰望星空了。他身邊圍了許多人,急切的神情出現在他眼前。他慢慢的站起來,發覺左膝不聽使喚了,不過他還是努力的爬起來。
四周人聲嘈雜,傷者的哀嚎和趕來急救者的呼叫。剛開始阿馬荷什麼也聽不到,他還以為自己被炸聾了。不一會兒有人帶了更多的火把過來,阿馬荷也一拐一拐的走向營房,看看裡面的狀況。
那已經不能算是營房了,除了一個角落還有樣子,其它全被夷平。梁架還在冒煙,裝點著原來該是屬於它的地方。有二個人影,跪在第三個人影的旁邊。
阿馬荷癱軟了一下,勉強的爬進去。托卡西雅的身體躺在克撒的膝蓋上,就像個壞掉的娃娃,頸子歪成了奇怪的角度。米斯拉捧著她的頭,抬眼望著阿馬荷,默默的搖搖頭。
克撒也抬起頭來,但是他看也不看阿馬荷,而是怒視自己的弟弟。像那樣極度充滿恨意的瞪視,阿馬荷這輩子還沒有見過;他也從沒看過克撒哭,但是現在克撒的臉
頰上有二道滾滾熱淚,彷彿眼中的恨意也灼傷了他的臉。因仇恨而更顯清亮的淚水從他下巴滑落,老工頭只覺得那淚水裡有難以言喻的憤怒。
米斯拉不由得跌了開去。他站起來,腳步疲軟的退了二步,遠遠看著托卡西雅的屍體。克撒動也不動,也不說話。然後米斯拉退了一步,又一步,猛一轉身,拔腿奔離這片殘壁,跑進深沉夜色中。
他飛奔而去,沒有人阻止他。
※ ※ ※
阿馬荷把最後一塊墓誌石放好。學生們都輪流上前來哀悼,他們也願意讓這名老工頭替托卡西雅送最後一程。哈札則自告奮勇的做了一塊墓碑,標定並裝飾她永眠之地。選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大夥兒還是將她安葬在她原來的營帳岩層下,那裡是她的基地。
克撒留在她身邊待了一整天,看著老師的屍身裝扮完成,頌經的人來了又走(有老阿基夫咒文和法拉吉哀歌),然後看著最後一塊石頭放在她身上。米斯拉音訊全無,大家都認定他是出走,再也不會回來了。
克撒滿臉都是歉意和悔意,那一刻,阿馬荷覺得這個年輕人看起來竟比托卡西雅還衰老。他開口想說話,但是克撒舉起手來搖了搖頭,阿馬荷心裡知道,便默默轉身離開了。他撐著受了傷的左腳,一邊柱著托卡西雅用過的老枴杖,一跋一跋的走下石坡。這是托卡西雅死後的第一天下午。
到了第二天清晨,阿馬荷回到原地去找克撒,只見克撒竟然動也沒動,彷彿自己已變成了石頭,決定陪葬托卡西雅一生。
「克撒先生,我們得談談。」阿馬荷輕聲的說。克撒點點頭。」我知道。還有好多事情。學校還要辦下去,挖掘工作要繼續進行,還有東西要出土。」他的語氣呆板,簡直像在交待遺言似的。
「有些事情要討論一下,」阿馬荷說,」其他的學生和工人都還好,受傷的雖然不算少,不過還不嚴重。」
克撒點點頭。阿馬荷看著他,懷疑這個年輕人恐怕不曾想過營區裡的其他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受的小傷;克撒的雙臂和脖子上都是燙傷的疤痕,黑色的硬皮扭結在上面。
阿馬荷搖搖頭,硬著心把話說完。」我覺得最好盡快把學生送回潘瑞岡去。」
克撒總算抬起頭來看著阿馬荷。他有點驚訝,剛才失去的神智現在好像回來了一點。」我們要繼續完成托卡西雅的工作啊,」克撒喃喃的說,」我們一定要做下去。」
阿馬荷嘆了一口氣。」法拉吉人是跟人不跟事的。法拉吉人都尊敬托卡西雅,所以願意跟著她工作。他們也許會願意跟著你弟弟,因為他都跟他們住在一塊兒。可是你,他們不熟,你很少花時間跟他們打交道。工人不會留下來的。」
「我們可以找別的工人,」克撒不甘,」而且還有學生可以用。」
「這裡沒有法拉吉人之後,沙漠強盜就會找上你們了。」阿馬荷說,」現在有越來越多的法拉吉人,不喜歡在他們認定是自己的土地上看到阿基夫人。你要從阿基夫帶更多的人來才行。要帶士兵、挖掘工人。這裡不能再待學生了。」
克撒的嘴緊閉成一條直線。」我知道了,」最後他說,」那你告訴我,我在這裡還安不安全? 「
阿馬荷看看那個墳,他之前雖然跟托卡西雅保證過,一切都會沒事,可是現在卻出了意外。他不要再犯同樣的錯了。」我覺得可能不會了。學生們會沒事,可是我的人裡面有人對你不滿,他們把托卡西雅的死和米斯拉的失蹤都怪到你頭上。」
克撒抬起頭來。」我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他輕聲的說,然後又加了一句,」我好希望他能回來。」
阿馬荷也點點頭。」我也是。」他輕輕拍了拍這個年輕人的肩膀,然後就走了。
托卡西雅的死訊傳到播瑞岡之後,跟著撲翼機回來的卻是羅蘭和李奇勞;後者的出現著實令阿馬荷大吃一驚。年輕的貴族小姐是來接管並紀錄托卡西雅的工作的,年
紀較長的李奇勞則是來視察整個營區的狀況。已經有一班篷車從潘瑞岡出發,載滿了焦急的父母親們,打算到沙漠來把孩子接回去。
那班篷車一到,克撒就走了。之前他花了二天的時間,跟羅蘭整理托卡西雅的筆記,然後就乘著一輛小一點的篷車往南離開了。他告訴羅蘭,自己並不想回潘瑞岡去;對阿馬荷,他則表明自己其實是不想留在這裡,看著心愛的營地一撅不振。
至於米斯拉,仍然音訊全無。儘管李奇勞下令所有的撲翼機都上天空去搜尋他的蹤影,但是仍然一無所獲。就算他曾經回來過,也沒人看到他,或說沒人承認看到過他。
阿馬荷是最後一個目送克撒離開的人。其他的法拉吉人都不想接近克撤;況且現在也沒有什麼工作可做了,於是他們三三兩兩的離開了營區。現在整個營地就像座鬼城,它的靈魂已經隨著托卡西雅而死。
阿馬荷站在托卡西雅的墓旁,看著篷車離開營地。克撒最後是徒步走出去的,身上只帶了一根老師的枴杖,還有幾顆死去、破掉的舊水晶,就這樣離開了。就這點東西,還有他的學識,老工頭如此想著。
克撤回過頭來,看著阿馬荷站的地方,再看一眼托卡西雅長眠之地。在這麼遠的距離下,阿馬荷已經看不清這個年輕人的臉了,但是他看著克撒的肩膀,頹然的隨著他顛簸的步伐搖晃。
阿馬荷覺得自己能體會克撒的心情。這個年輕人喪失了他的良師、他的家、還有他弟弟,全因為那一夜魯莽的行動。
但是阿馬荷不知道他後來得花上好幾年才知道 ─ 對這個年輕的學者來說,那三樣東西是他一生最滲重的損失。
第六章 萼城
凱拉•賓•庫格,萼城領主的女兒,也是佑天國的公主,以及壯大的瑪頓河東最美麗的女子;成天夢想著能遇見一個陌生的阿基夫人。
她剛才品嚐過佑天國沿海送來的新梅子;又有人來展示在剛地方送來的新手工藝品,光亮又多彩;就達遙遠的奧瑪茲都有人送來上瑪頓地區最新鮮的香料給她佐
餐。一群沙地亞的矮人族爭先恐後的向她推銷金耳環飾品,說是他們最偉大的皇帝專用的上品。一個吉普賽婦人自薦為她看手相,要預測這位公主的命運。這一切都
在最隆重的儀式和尊榮下進行,讓凱拉覺得非常高興;畢竟,這才是個公主該享受的好處。
是的,做為一個公主,以及萼城最重要的女性,她有享受不盡的特權和禮遇。人人爭著取悅她,討她歡心;但是她的心裡還是有個缺憾。
凱拉•賓•庫格決定到大商場去走一遭。這不是她異想天開(就算是,也沒有人敢質疑她的決定——除了她父親以外。老爸爸早就對女兒的突發奇想發過脾氣
了),她是很認真的;為此還特地做了一個小錢包,她緊緊的握在胸前。她這趟出行的理由沒告訴任何人,包括她的父親、貼身侍衛、甚至她身邊的女官,但是她的
去意堅定。
就這樣,一群不知道自己要跟去哪裡的人,跟著公主來到了大商場;她每在一個地方稍作停留,就向四處的商家打聽。她問過大大小小的店家,得到的答案卻都
沒辦法令她滿意,最後有個人指了一處小鐘錶店給她,她的眼裡才又重現了光芒。然後公主告訴女官,女官又對侍衛頤指氣使,侍衛們便大呼小叫的吆喝商場中的人
群清出一條路來,他們的公主要去造訪這家鐘錶店了。
跟皇宮比起來,商場的店面跟空間都又小又擠,可是這家鐘錶店卻顯得更小更窄,而且還夾在一間打鐵屋跟珠寶店中間。一樓有個矮小的櫃檯,把原本就擺滿陳
列品的店面切成二半,後面則是鐘錶匠工作的地方。顧客只能站在櫃檯前僅有的空間中洽購,實在容納不下太多人;這麼一來,衛士們只好站在店門外,不過女官是
不可能離開公主半步的,所以她還是簇擁在主子的身邊。
凱拉一踏進這家店,鼻子就皺了起來。店裡瀰漫著一股木頭和油的刺鼻味,還有一些她說不出名字來、也從沒聞過的氣味——她寧願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
而且裡頭很吵。有一面鐘響起報時的音樂聲,可是聽起來刺耳得很好笑;其實大概有十座鐘在報時,還有更多不會叫的鐘掛在左面的牆上,卻不時的發出滴答聲。一個大鐘擺來回擺盪著,節奏顯得平順而穩定。若是能忽略這些噪音,光用看的倒還滿舒服。
鐘錶店的師傅看起來是個典型的生意人。腦滿腸肥、油光滿面;就像她父王說過的,這種人總讓人忘了去關心他的健康,反而會擔心這個國家的農業政策有沒有
出問題。說實話,這個老闆的三個夥計只比他瘦一點點,凱拉都懷疑起來,他們到底是怎麼樣同時擠進這間店舖的?現在她覺得店面更小了。
老闆禿頭,一圈灰髮繞在旁邊,戴著一副阿基夫式的眼鏡,就是那種做精細工匠常會戴的光學眼鏡,身上披一件有油墨漬痕的襯衫,外加一件厚質的皮背心。那件皮背心可能是從別的年輕師父那兒買來的,要不就是他變胖前買的。
」最可敬的公主殿下啊,」老闆誠惶誠恐的嘟嚷著,一見公主進來便努力彎下腰去行禮。整間店的人就跟在老闆的動作之後,一齊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脫帽的脫帽、鞠躬的鞠躬、搖尾巴的拚命搖。
店老闆當然搖得最凶。」我真不敢相信,敝小店能有這樣無上的榮幸,承蒙公主殿下您大駕光臨。」他很努力的嘟嚷出這一串平常用不到的字眼,」小人深感榮幸,深感榮幸。」
」你是做鐘錶的。」公主甜甜的說,老闆的眼神彷彿在聽神諭。
」是,是,是。」連三是。」敝店就是螺絲科鐘錶店,也是螺絲科鐘錶之家。不曉得可敬的公主殿下是不是有興趣,看上哪個計時器?」
」不是,」凱拉簡短的說。她能想家鐘錶對這些可憐的窮人有多重要,因為他們得上工賺錢養活吃飯,所以要個計時器來提醒自己什麼時候該在什麼地方;可是她不必,因為凡事沒有不等她到場了才開始的,更何況每個人都早準備好了等她到。
她把小皮包放在櫃檯上,一面打開一面說:」我有樣東西想請人修理。這本來是我母后的,可是已經壞了好幾年了。」
她拿出一個小銀盒子,盒面依然光鑑可人。在這道銀色的陽光中,凱拉看見自己的倒影——清澈的眼神,一對深邃的棕色瞳眸,烏黑柔亮的長發,還有柔軟的雙
唇。她畢竟是個愛做夢的女孩子,喜歡想像這些別人說來讚美她的形容詞;就算她不是佑天國的公主,她也喜歡人家大加稱讚她的美貌。
鐘錶店老闆接過銀盒子,在他肥厚的手掌上翻來看去,然後小心翼翼的把大姆指放在鎖鈕上,盒蓋便無聲的跳了起來。」啊!」他裝模作樣的驚訝喊道,」哦!」
凱拉突然間發覺,這個老闆這輩子可能根本沒見過這種東西。」本來盒子打開的時候會有音樂的。」她便說。
」是,當然!」老闆把盒蓋蓋上,又翻著看了幾次。他撥弄著嘴唇,皺眉沉吟了一會兒,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後抬頭看著凱拉,帶點阿諛奉承的微笑。」我
叫我的助手來看看這東西,年輕人的眼睛比較銳利,手也比較巧一點。您也知道。」不等她的回答,他就轉過頭去朝後面工作區吼了一聲。」助理!櫃檯!」凱拉往
他大吼的方向看去,很快就注意到一個金發的瘦高男子,還坐在一個板凳上修東西。她之前沒多注意到,是因為這個人在她走進店裡的時候並沒有起來行禮。她覺得
好奇怪,每個人明明都會起立的。
這個年輕人不算太瘦,也不致於高得過分,長相滿英俊的,可是也沒有俊美到引人注目;一頭金發顏色很淺,簡單的梳成一個馬尾。他慢慢的走到櫃檯前,揚起眉毛問道:」好小姐,我能為你效勞嗎?」
聽到這個人的口音,凱拉開始半信半疑的推測:這個男的說話發音清楚又利落,有可能是阿基夫人,而且也不懂得怎麼和真正的皇族應對。她聽說阿基夫的國王
勢力並不強,貴族們的氣焰反而比較囂張,他們高興對王室怎樣就怎樣。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這個人很懂工藝品和機械。聽說阿基夫的年輕人都很懂這個
的。
鐘錶店老闆把銀盒子拿給這個年輕人看,」她的母后陛下有件東西要修理,」他看自己的夥計對公主說話不夠恭敬,便在她的身份上加重了語氣,好教這個年輕小夥子知道狀況。」這是個音樂盒。」
這個阿基夫人把盒子拿起來,反覆看了幾次。看在凱拉的眼裡,這個夥計顯然比老闆懂得清楚些。」那問題呢?」
」它不響了,」老闆輕聲的說,」本來應該有音樂的。」
」哦,」這個年輕人好冷靜。」好吧,我們就來看看問題出在哪裡。」他把盒子翻過來,然後用二隻手的大姆指用力壓著底部。盒子就發出一陣清脆刺耳的響聲。
聽到這種聲音,凱拉•賓•庫格嚇得跳起來,老闆則是一副快氣暈的樣子。這個夥計是不是把音樂盒弄壞啦?凱拉猜想。然後她才看到,這個人其實只是把盒子的底蓋打開來,拉出一塊面板出來。面板上有數不清的齒輪和機件,糾纏得亂七八糟,實在不像是這麼精緻的東西該有的。
」問題就在這裡。」阿基夫夥計很快的動著手指,仔細的摸索著某樣東西,然後掏出來。」中間的彈簧發條彈出來了。等一下。」他把盒子留在櫃檯上,然後轉
身到自己的上去拿了一根長長細細的工具,前端有點扭曲。」這個應該管用,」他低聲的喃喃。一個輕輕的滴答聲之後,這個年輕人笑了。」好啦。」他把整塊面板
放回去,然後又用力壓了底殼一下,發出那個嚇人的大聲音。他把盒子交還給公主,二人的指尖擦到一下。
凱拉接過盒子,打開了盒蓋。可是沒有動靜。
女官皺緊了眉頭。凱拉則不以為然的揚起眉毛,望著那個年輕人。而老闆突然變得滿懷歉意,」你要是弄壞了公主的音樂盒——」
」哦,你要轉一下嘛。」這個夥計也一樣不以為然的說著。凱拉肯定他的語氣裡有點裝模作樣。」你應該有鑰匙吧?有嗎?」
」鑰匙?」凱拉反問。
」我來看看,」這個夥計又把手伸出來。公主把盒子遞過去的時候,他們的指尖又碰到了。這個人把盒子拿到工作區,在幾個抽屜裡翻來翻去。最後終於回到櫃檯前來。
」鑰匙,」他說,」要找個能合發條孔的。」一面說,他一面舉起手上的一根鐵條。醜醜的,看起來又沉重,有一面還很粗糙。他把這根鐵條插進發條孔,隨便轉了幾下,拔出來,然後又把盒子交回給公主。」現在試試看吧。」
凱拉打開盒子,一陣輕柔的音樂頓時響徹這間小店。那一剎那,她都忘了自己身處在這個滿是不協調滴答聲的小地方。遠處像是有小仙童在玩鬧,一面敲著清脆的水晶鈴鐘似的。和諧的單音有時重疊,有時分開,好聽極了。
她把盒子靠近自己的耳朵,」我聽到二首歌耶。」
阿基夫人點點頭,」那就是重奏。用二種完全獨立的旋律,在不同的時間互為強弱,組成曲調。我記得我小時候也有一個像這樣的音樂盒,只不過,當然,不像你的這麼精緻優雅。」
凱拉笑了笑,把夥計這番恭維當做是對自己的。她把盒子蓋上,音樂聲便停止了。
」謝謝你。」她說。
年輕夥計遞出手上那把厚重的鑰匙,」別忘了帶著這個好上發條。」
鐘錶店老闆迅速的伸出一條手臂,快得不像他這種體積該有的速度;他把那根小鐵條捧在手上,萬分隆重的獻到公主面前。」'萼城之聲音樂盒'配上'螺絲科之鑰'!」他一面把鑰匙放在凱拉的小手上。
結果公主看著這個高個子的夥計,」你就是螺絲科?」
夥計笑得很得意;那絕對是得意。」他才是螺絲科。我是克撒。你也可以找個珠寶匠,弄一把更好看的鑰匙。」
」謝謝你,好先生剋撒。」她故意對著這位年輕的夥計說話,笑得格外優雅;同樣的這抹微笑已經融化了不曉得多少個侍從和年輕衛隊長。
可是這個叫做克撒的年輕人卻不為所動,只是笑回去,」小心哦,發條不要轉過頭了,之前或許就是這樣弄壞的。你只要轉到不能轉了就該停手。」他這番話是對著女官說的;顯然他覺得這種事情會有女官替公主操心。
凱拉又笑了笑,不過不再伸出手來讓人家行禮。胖女官跟著她走出店外,滿臉皺眉和不解。站到街上後,女官問凱拉。」殿下,接下來我們是不是去珠寶店?」
凱拉把小銀盒放回皮包裡,手中則拿著那把沉重、粗糙的小鐵條。」再說吧,」她輕聲的說,」反正不是今天去。我今天已經逛夠了。」
於是,這一行隊伍——衛士們、女官、公主——便在一路的搖手示意和鮮花祝福聲中,回到了神聖的皇城和老爸爸的宮殿。
※ ※ ※ ※ ※
回到鐘錶店裡,螺絲科還是緊緊黏在窗戶邊,直到整個公主隊伍都離開、歡呼歡送的騷動也平息了,他才把自己拔下來。
」公主耶!」他自己跟自己說,一面還興奮的搓著雙手。」萼城的公主竟然在這裡!在我的店裡!」
」還帶了一個發條上過頭的音樂盒。」克撒搖搖頭,」他們怎麼沒弄個官來管這些事情?」
」小子,你說話小心點。」螺絲科語氣刻薄的說。」等消息傳出去,說她曾經來過我的店裡,欣賞過我的鐘錶,我們的生意就做不完了。保證你想都想不到!」
」我倒沒注意到她在欣賞你的什麼東西。」克撒說。
」那是因為你根本也沒注意她!」螺絲科咯咯笑。」誰教你不注意!這下子你就虧大了。第一,她是皇族的人,你本來就應該恭敬點;要不然小心你的身家不保。第二,就算她不是個公主,她也夠漂亮了。」
」應該是吧,我真的沒注意。」克撒倒回他的工作台上。
」應該是?」螺絲科的微笑拉得好寬,」你的眼睛一定中了什麼冰水邪了,小子。那樣的美人在潘瑞岡恐怕要值十個銅錢還不止吧?」
克撒沒再回話,螺絲科也只好搖搖頭。這個年輕人工作得很賣力,可是看在螺絲科的眼裡,他只是傻小子,對工作台以外的事情全沒興趣。
三個月前,這個年輕人出現在螺絲科面前,想要找一份工作。他從沙漠來,坐著法拉吉篷車,可是說話的日音擺明就是個阿基夫人,而且說不定還出身自上流家
庭。螺絲科猜想,他或許是個貴族家庭裡的小廝,搞不好是做錯了什麼事,像是吃飯時用錯的湯匙諸如此類的,結果就被家裡的長輩趕了出來。這是一個鐘錶店老闆
竭盡所能的想像。
螺絲科也聽說過,他之前先到過一個寺廟找工作,想要當個講師。當然啦,這個年輕人全無宗教背景,只能碰壁。後來他又到商會去求職,結果也因為阿基夫血
統而遭拒,因為佑天國所有的商會都以保護祖國工人為宗旨。螺絲科在鐘錶和珠寶商會中也算是個小會員(但是他的地位穩固,這一點他每次都要跟人家強調);就
在這時候,他正好想多找一個助手。這個阿基夫人只要供吃住就行,他就用了。
當然,螺絲科對這個新助手的工作熱誠極端滿意。不過他也擔心,這個阿基夫克撒對生活好像少了點更好的要求;螺絲科認為,阿基夫人都是既冷峻又實際的,來了個克撒正好證明這一點。
」我覺得她對你有點意思耶,」過了一會兒,螺絲科又開口。」我把鑰匙拿給她的時候,注意到她看你的樣子了。」
」哦,'螺絲科之鑰',」克撒抬起頭來,」你拿那把鑰匙給她就給她,幹嘛那麼小題大作?」
」哎呀,」鐘錶店老闆露出老爹般的笑容。」年輕人,我來給你多上一堂社會課吧。規則一:永遠要記得簽名。我不只賣鐘錶,我賣的是螺絲科鐘錶!」他對著
那一整面的大小鐘牆揮手。」你的名字應該出現在你的每一件作品上,這樣人家就會知道你做過什麼東西,到頭來你的聲名也會遠播。就算一百年以後,人們也會記
得螺絲科和他的鐘錶。」
」只要那些鐘錶沒壞掉。」克撒暗放冷槍。
」對!而且我們的產品最棒!」螺絲科意氣風發的說。」他們是怎麼知道的?當然是我們告訴他們的啦!永遠記得展現你的實力,而且要記得簽名!」
克撒已經掉回頭去,在工作台上做起半面鐘來。」你有沒有在聽呀?」螺絲科問道。
」我們要告訴他們,」克撒冷冷的說,」展現你的實力。在作品上籤名。我有在聽你說話。」可是他連頭也沒抬一下。
三個月了。這個阿基夫人到店裡來工作已經有三個月了,他晚上睡在店裡,白天為老闆工作,可是他老闆至今還是不怎麼瞭解他。他好像雇了個謎;一個努力工作的謎,然後就是個謎。
總該有個人來提醒這個年輕人,生命中有比工作更值得追求的事情。螺絲科嘆了一口氣,他怎麼會把這個突然出現的小子撿回來呢?
鐘錶老爹實在狐疑得不得了。」你們阿基夫人怎麼這麼孩子氣咧?什麼事都要講中庸又實際,承認你看過一個美女會死啊?」
克撒把手裡的大鐘擺放下。」好,她很漂亮。我現在可以回來工作了嗎?」
」我覺得一定是沒有神明,」螺絲科說,十指交握以強調他的觀點。」阿基夫人好像都不信神的,是不是?」
」以前信過,」克撒回答他,」最近不太信了。」
」問題就在這裡。」螺絲科把大手掌放在工作台上。」不信神就沒有生命。你們以為神明只是勸世警言啦、詩歌、講道啦,還有無聊的聖經。佑天的神明是活生
生的!我們有很多好神明,而且老天爺還會替我們帶更多的神來保佑我們!有布可、大布可、快速之神赫瑞、大地之神蓋亞、辛達、潤達、米朗——」
」處處都有神明保佑。」克撒乾巴巴的說。
」沒錯!」螺絲科大叫。」不管你做什麼,有的神會贊成,有的會反對,也有的就會給你警告。人生就是要那樣過才夠刺激。」
」這樣好像滿浪費力氣的,」克撒說。」當然啦,除非你是哪個廟的負責人,勸人信神才會對你有好處。」
螺絲科已經無力了,他對這個助手揮揮手宣告放棄。」你搞錯啦。至少佑天人會承認他看到一個漂亮小妞,他對這樣的好運氣也很樂在其中。你就是不承認,所以你會不知不覺凍結你的心。」
克撒放下手裡的工具,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深沉的笑容,搖搖頭說:」好,螺絲科先生!我承認,她長得很可愛,而且又高貴。現在我承認啦,你跟我又能怎麼樣?領主可能早就把她許配給哪個有權有勢的貴族,要不就是什麼財主或地主,好鞏固他的勢力啦。」
螺絲科奇怪的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搞不清他是不是在開自己的玩笑。最後老闆彷彿恍然大悟,笑了起來。」那你就錯啦,小夥子。是啦,領主之前是安排過公主
的婚事,不過那個好運的年輕人後來淹死了。他開船往寇利斯的途中遇到了暴風雨,就在那個地方!他們說那裡是布可和大布可神的禁地。當然,公主沒跟去。」他
皺皺鼻子,」你也看到她有多傷心。所以現在她暫時自由,可以做點自己的興趣,好轉移傷痛。」
」那也是暫時嘛,」克撒說,」你們的領主大概已經另有安排了吧。到時候你我都不會再兒到她了。」
螺絲科嘆了一口氣。這麼年輕的小夥子卻把他的滿腔浪漫都鎖在一個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小盒子裡。
克撒再次轉回他的工作台,」好啦,如果你想談點生意上的事情,我就告訴你,你這座箱型鐘為什麼老是慢。」
※ ※ ※ ※ ※
對,領主對他的小女兒是有過安排,不過不是螺絲科所想的那樣。這位一城之主把他的前半生都花在戰爭上,拖到好晚才成婚,又等了好一陣子才當爸爸。凱拉是他眼中最甜美可愛的蘋果,價值就跟他整個王國差不多;她可不是能隨隨便便送人的禮物。
現在的領主,四處所見儘是和平。他最大的敵國已經被佑天降服,早就成了過去式。他們這一輩的下一代,包括他的小公主在內,都是在沒有戰火紛擾的太平盛世下被養大的。
領主心裡可是不爽得很。
他的身邊全是軟趴趴的男人女人:侍從們整天說長道短,不再劍拔弩張,老將軍們都年屆退休之齡,情願把時間花在陪孫子玩上;年輕的衛隊們更改以儀容整潔與否來評定考績,而不是和敵人作戰。
軟骨蟲,全都是軟骨蟲,他想。凱拉的未婚夫就是他抽中那校最棒的下下籤;領主的參事本來還對這個王位繼承人略有微詞,不過老爸爸倒覺得這個人已經是萬中之選,誰知道那個天殺的笨蛋竟然跑到寇利斯去淹死。
他不想看著自己的血脈斷絕,也不希望後代的子孫成為阿基夫勢力下的一個小小弱國王。他的王族需要力量。凱拉,他的小天使,就是一個強壯的年輕女子,她不能配一個不相稱的弱男人。
在未徵得凱拉的同意之下,這個月的某天早上,領主發佈了一個消息。他的女兒要嫁給全王國最強的男人,而領主會設立一道測驗,來找出這個人。
在王宮的後院,他立了一尊大雕像。這尊雕像是由一塊碧玉完整雕成的,有二十碼高,上頭有領主的肖像,而且花了二十個人才搬到定位。他向人民宣稱,他會把公主的手交到那個能獨力將雕像從後院一端搬到另一端的人。
這項競賽開始的頭一天,就因為克撒說了一句」這是我聽過有史以來最愚蠢的一件事」,又引發了螺絲科和他之間的民情比較論之爭,就是阿基夫人和佑天的民情差異。
」那是因為你都不浪漫。」螺絲科跟他辯,一面把他們身後的店門鎖上。關店似乎是教這年輕人離開板凳的唯一方法;螺絲科想鼓動克撒去看這場競賽,因為他認為這樣可以讓克撒體認萼城是個好地方,能讓他學習佑天人,追求更完美的生活。
」我們的民族傳說裡有很多這種例子,像是解不出來的問題和不可能的任務等等,」螺絲科繼續說,」你看比希和康娜的浪漫傳說,還有艾羅利思考驗泰坦尼亞的愛情。」
克撒走到街上就停了腳步。」可是在傳說裡,比希跟康娜就死在結婚的那一天,而且艾羅利恩在被泰坦尼亞拒絕後,還被她的獵狗撕成片片咧。」
螺絲科哼了一聲。」我又沒說那個例子『正好』。」他逕自往宮殿的方向走去,克撒邊搖頭邊跟在他身後。
招親競賽在每個月的第一天舉行,領主和凱拉都會到場。在這五個小時之中,全城的商店都會拉下店門,等著看誰能贏取公主的纖纖玉手。僕役們在這一天則忙於打掃後院,排出許多長椅子,供觀賽的人休憩。
克撒和螺絲科往下看去,只見一群肌肉結實又粗勇的男人聚集在一處。裡面比較瘦的人都有克撒的二倍壯,其中更是不乏超人體格,他們好像單手就能扛起一頭大
象;從這些人裸露的皮膚上佈滿傷疤看來,恐怕他們之中真有人試過。庭院的院處是領主和公主的座位,他們和觀賽的人群遠遠隔開。
在人潮的推擠下,克撒和螺絲科擠進了場中,此時鐘聲響起。第一個參賽者大步踱向他的碧玉對手,用他粗壯的手臂環抱住雕像的膝蓋處,然後使勁抬起。沒啥效
果,在觀眾眼中看來,雕像好像沒動半分。那人休息了一下,然後再試一次,結果還是一樣。鐘聲再次響起,示意下一個參賽者進場。又一個大力士進場;
這個人的肌肉之發達,好像他的身高都不及體寬。這個人想把手指頭塞進雕像底下的縫裡,結果只得到十片裂掉的指甲。再一記鐘聲,第一個參賽者把自己的手臂鎖
在雕像的腿上,又跪下來以便施力。他使勁拉動那尊雕像的時候,還發出一聲震撼性的吼聲;吼聲變成了尖叫聲的時候,只見那名肌肉男突然放開了雕像,跌倒在院
子的草地上,緊抓著自己的另一堆骨頭。鐘聲響起時,衝進場內的是一班救護人員,把那名傷者抬了出去。
「走吧,我們去致敬。」螺絲科朝王族的座位挪挪頭。
領主和公主的面前有一條流動的人龍,佑天的百姓們經過二位王族面前,很快的掬一個躬,然後用手指觸碰嘴唇,這是城裡的禮俗。
螺絲科擠進人龍中,使勁地拖著克撒跟他一起走。這個鐘錶店老闆再次展現他胖胖的奇妙功力;他做九十度彎腰鞠躬禮,用力親手指做飛吻,可是跟在他身旁的夥計卻只是象徵性的點點頭。然後他們二人就走過了。
「她在看你耶!」螺絲科一走過去,就急急對克撒說。
「才沒有,」克撒搖頭,」她今天不知道已經看過幾千人了。」
「她跟我們笑哇,」螺絲科毫不放棄。
「她是公主啊,跟百姓笑笑也是她的反應之一嘛。」克撒理性大發,」如果我是她,我一定緊張得要命;萬一那些肌肉人裡面真有人搬動了雕像怎麼辦?我不認為這種人的下一代能生出個聰明的殿下。」
螺絲科猛搖頭。」你又來了,幹嘛這麼理性又實際呢?搞不好她早就篤定沒人能成功了。反正她老爸遲早會換個題目考倒人的。你幹嘛啊? 「
克撒盯著旁邊的一處高台,上面堆滿了成排的財寶。」那是什麼?」他問道。
螺絲科眨眨眼睛。克撒指的那處高台上鋪了金色的布,看來非常豪華。上面的東西有厚重的寶劍、閃閃發亮的盾、還有樣式極為古老的盔甲。此外,大大小小的珠寶、鑽石、藍寶石等等,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五彩的光芒;外帶一個紅色的絲絨盒子,裡面裝著王冠和權杖。
「那是公主的嫁妝。」螺絲科答道,很快的又接下去說。」我知道你那邏輯腦袋一定會想:」佑天國最有權勢的人要招女婿,還送女兒嫁妝做什麼?」哎,這是習俗嘛。那些東西都是前一任領主的,有些更是開國之寶,還有一些比萼城的歷史更早哪。」
「那本書呢?」克撒又問。
打從這個年輕人到尊城來,螺絲科就沒見他像今天這樣興奮過。胖老爹很努力的遮掉金銀珠寶的光,看清了克撒指的方向。」你是說在象牙盾旁邊的那個東西? 「
「對,那個大的。」克撒的語氣很不一樣,」那是什麼? 「
螺絲科向前傾,」那是書,」他又確認一次,」那一定是本書。」
「是,我知道。可是你看,那上面有索藍的象形符號!」克撒急急的說。
螺斯科把眼鏡拿了下來,用襯衫擦了擦,然後又戴回去。」好吧,你說是就是。」他聳聳肩,」距離這麼遠,你看得出那是什麼字嗎? 「
克撒靜默了好一會兒,然後發了二個音: 「 『賈 ─ 倫』。」他把字音拼出來了,」佑天的歷史裡有過叫做賈倫的人嗎? 「
「嗯 … … 「螺絲科想了一下。」我記得好像有個先知還是學者的,要不然就是個哲學家。反正很久以前了啦,比寺廟學校都還早。他很重要嗎? 「
克撒凝視著那張堆滿財寶的桌子,然後轉回去看看公主。他一回頭,後者正好才剛別過眼光,很明顯的是裝著在專心看人家搬雕像。公主的臉龐在正午陽光下顯得輪廓分明,皮膚細緻又有光澤。
克撒咬著嘴唇,」螺絲科先生,我想我要去搬那個雕像。」
螺絲科真希望自己只當做沒聽到。」我還想上月亮去呢,順便綁一個月亮宮殿裡的侍女下來看看。如果我喝了一整晚的白蘭地,我還會記得把我的頭固定住,免得飛上天的時候傷了頸子。不過我可不指望這種事情發生。人生就是這麼回事:不可能的就別指望了,這樣你就不會太失望。」
「我還是會指望,」克撒直勾勾的瞪著那尊玉雕像。又一個大力士失敗。」可是我需要材料。」他轉向他的老闆,語氣嚴正又精厲。」金屬螺栓、鐵釘、還有很多。你能不能幫我? 「
螺絲科愣了一下。他是個百分之百浪漫的人,可是突然間現實要他向口袋裡的小帳本低頭。」呱,可以是可以啦,」
他期期艾艾的說,」可是你要搞的東西可能大了一點哦? 「
克撒點點頭,然後又說。」你有沒有聽過撲翼機?阿基夫的飛行機器。」螺絲科點頭,」我聽旅行者講過故事;」他頓了一會兒,不敢置信的小聲。」你知道那是怎麼運作的? 「
克撒又點了點頭,」我 … … 第一架就是我幫忙做起來的。我可以把藍圖都畫給你。如果我畫給你,你能提供它所需的材料嗎? 「
螺絲科覺得自己的心,連同口袋裡的帳本,都對著這個年輕人攤開來了。他露出燦爛的老爹微笑。
※ ※ ※
「太厲害了!」螺絲科對著藍圖豎起大姆指。他對材料商下的第一筆訂單是羊皮紙和羽毛筆,好讓這個年輕的阿基夫人花一整個晚上的時間畫完了撲翼機的藍圖。最
先完成的是文字大綱,把撲翼機的原理精確的描述一次。然後連接著好幾真的細部構圖,顯示駕駛艙該如何架設,功能又是如何;機組間的纜線如伺操作,怎麼控制
翅膀。再來就是各部位該用哪一種材料和零件,機關和動作的設計該怎麼處理才能完美運作。
螺絲科看得呆了,這一切全都是從他那默默修鐘錶的助手腦子裡蹦出來的。這份草圖畫得之精細,隨便一個受過訓練的猩猩都能照著圖做好一架撲翼機。不,甚至」他自己」都能做得出來。
「了不起!」他喃喃的說,」太驚人了。這簡直是藝術。」鐘錶店老闆激動的無法控制自己,彷彿他已經從這些圖裡看到一架真實的撲翼機了。
克撒微微一笑,不過螺絲科不確定他是為了人家的讚嘆之詞而笑,還是他也為自己的作品滿意。他們把店後面遮起來,克撒已經在這裡開始架構起新的機組了。
其實說真的,克撒的工程看起來好像也在造雕像,大小就跟領主的碧玉雕像差不多。那頭金屬的野獸上佈滿了扭曲的金屬骨架,上半身看起來像個男人,四肢用鐵線
和十字螺絲組成,層層疊疊。軀幹的上半部有一些薄鐵塊和鐵釘,不過都沿著一根脊柱向上。這個身軀的二側各有一條又長又醜的手臂,使得現在的結構看起來就像
一個猩猩。一個粗略削過的頭盔,面罩可以翻上翻下的,且充作頭部。工程未完成之前,面罩都是翻開的,裡面看得見一塊由纜線和齒輪組成的機台,圍繞著一塊暗
暗的寶石。
就在這時候,螺絲科突然發覺,自從克撒踏進這個店以來,他似乎從沒笑得像這個星期以來的多。以前的克撒真的是不苟言笑,他甚至也會應付同事、面對客人、或是敷衍老闆螺絲科而笑。但是現在的克撒整個人活了起來,跟著他的創作而變得燦爛有光。
整個工程中,螺絲科只問過一個問題。
「你把膝關節作反了耶。」「那本來就是那樣的。」克撒低聲說道,隨即鑽進機組的胸膛去扭一個零件。
在短短的二個月之中,克撒的創作從一團組合的零件堆迅速成長成一個巨型的高塔;想想那本來都只是螺絲科四處收集、討來、甚至從別的船上」借」來的小東西。整個成品已經略具人型,螺絲科也猜過是不是別的生物,不過那不是他想問的問題。
相對的,後來在某個晚上,克撒正在檢查電路的聯結時,螺絲科終於問出口。
「誰是米斯拉? 「
克撤的手本來正靈活的動著,現在他連忙握緊差點掉下去的起子。
「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我猜啦。」胖老闆又說。_
克撤瞪著螺絲科,一瞬間,他年輕的臉上閃過一絲冷酷。就那麼一瞬間,幾個月前那個不苟言笑的克撒彷彿就回來了,螺絲科只差沒嚇出冷汗。過了一會兒,克撒嘆一口氣,又轉回他的創作上。」你是怎麼知道米斯拉的? 「
螺絲科忍住笑。」你平常很少睡,克撒,可是你只要一睡就會說夢話。你常常提到米斯拉這個名字。還有一個,叫塔卡雪亞。」
「是托卡西雅,」克撤糾正他,」托卡西雅 … … 是我的老師。她已經死了。」
「嗯,」螺絲科低應著。
「那米斯拉呢? 「
「是我弟弟。」克撒鎮靜的說,一面更專心的刨著成品的表面。
「還活著嗎?」
「應該吧。」克撒聳聳肩。他抬頭打量著機組上纜線的分佈。」我也不知道。我們分開的時候算不上要好。」
「哦,」螺絲科想得到,其中一定有些隱情,而且這個年輕人大概不會願意說。」那你的感覺很不好囉?」
不過他還是堅持問下去。」我只希望當時能做些改變,讓事情不要是那個結果。」克撒說。螺絲科知道這句話是他的肺腑之言,但是有些真心話還是沒說出來。
二人靜默了好一會兒,最後胖老闆打破了僵局。」在佑天國,我們相信一個人不只有一個靈魂。你知道這回事嗎? 「
克撒搖搖頭,不過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螺絲科心想,這大概算是敷衍老闆的笑容吧。
「就像你做小男生的時候穿的衣服,和你長大成人時穿的一定不一樣。」螺絲科說下去,」所以靈魂也是一樣。你做小孩時有一個靈魂,長大一點又會有另外一個,成年之後又有別的。」
克撒不置可否。」我是穿不同的衣服,不過我不曉得靈魂會怎麼樣。」
螺絲科捻著下巴。」大多數的佑天宗教都相信人死的時候每個靈魂是個別受審的。假設你的前三個靈魂基本上是好的;結果你長大了變成一個強盜或小偷,那就有了
第四個靈魂,後來你又向善,開始過道德的生活,這樣就有了第五個靈魂,而且是好的。等到你死了,靈魂都分開受審。除了第四個靈魂之外,其它的靈魂都會得到
嘉許。但是第四個壞靈魂卻會被送到地獄去、或者被毀掉,要不就送回人間,看你飯依的是什麼神。」
「你想用這個說什麼?」克撒問他,還是目不轉睛的望著他的機器。螺絲科笑了。」沒有,只是猜你可能為了和你弟弟之間的事情覺得歉疚。不要這樣。你來到這裡之後就有一個新的靈魂了:一個佑天人的靈魂。讓那個靈魂領導你過下半輩子吧。」
克撒站在那裡,對螺絲科這番忠告思索良久。然後他搖搖頭,」除非我跟我弟弟再談一次,否則我一輩子都會帶著後悔。不過我還是謝謝你的忠告,那很 • , • … 「他想了一下,然後露出前所未見的笑容。」很有尊城味道。」
螺絲科也回敬他一個微笑,當他這番話是一種恭維。」好啦,」他抬頭看看這架巨型機器,」可以動了沒? 「
「還不行,」克撤扯下他頸子上的一條鏈子。螺絲科看到那條鏈子一頭繫著一穎很大的寶石,暗沉的紅色中閃爍著幾道多彩的火光。克撒爬上梯子,直到機器的頭部,然後把那顆寶石塞進去。螺絲科拚命踞起腳尖,才看得到他只是把紅色的寶石伸進去,碰碰原來的那顆暗色石頭。
舊的寶石開始發光,慢慢的,從微弱的小光點越來越強,直到它的光芒跟克撒手裡的紅寶石一樣亮。然後在一片白色火花中,寶石發出了碧藍色的光輝。
這個鐘錶店老闆看著,心想,就像看人家用火把點火似的。
新的寶石一被點亮,整架機器就開始動了起來。先是抬起一隻手臂,放下,然後又抬起一次;所有的關節和齒輪都運轉得平滑又順暢。克撒把這只機械獸的面罩調低一點,讓寶石的光從它的眼洞裡透出來。
「好啦,」克撒說。」現在這部機器也有個新靈魂了。」
到了第三個月的競賽時,對凱拉而言已經跟前二次沒什麼二樣了。號角和鐘聲一次又一次的響起,成群結隊的民眾帶著祝福走過她和她父王的面前(雖然她也注意
到,每次的人數都比上個月少一點)。肌肉過度發達的大力士們也成群結隊的等在場內,徒勞無功的等著搬動那尊不可能的雕像;同樣的,人數也是一點點的減少。
還記得第一次舉行競賽的那一天,王宮後院辦了一場非常盛大的慶祝會。再過一個月,第二場競賽的時候,大家只是帶點興趣。現在,二個月過後,凱拉已經覺得整件事情問得索然無味了。
她往那群驗馬候選人打量,努力忍住那股打哆嗦的感覺。這些人不只長得奇怪,恐怕作用也是一樣;要跟一副耕田用的犁來比,犁可能還比他們有用點(除非他們用
拔的方式除草啦,她有點小邪惡的偷想),至於什麼王者風範或是領導者特質之類的嘛,很遺憾的,他們缺得很。不過凱拉的腦子裡有一部分在跟這股哆嗦唱反調;
那個部分(在精神上)聳聳肩:那又怎麼樣?反正一等婚禮過完,她就是女王了,所有重要的決策會等到那個時候才下。
起先在觀賽的時候,她會想像跟這每一頭公牛結婚之後,她會過什麼樣的日子。結果她越想越可怕,反正他們也沒成功,所以她就改猜這些人在失敗之後,會遭受什
麼精神或身體的創傷。她算過,自從第一天競賽起,有十個人拉傷了肌肉(其中三個傷在鼠蹊部)、二個腸子爆裂、七個累倒在地,還有一個頭部受傷。最後那一個
是從北邊來的,他在失敗受挫之餘,激憤的一頭撞向雕像。寺廟裡的醫療人員拖著他的腳離開了場地。
眼前的這個參賽者會發出咕嚕的聲響,不過凱拉對他一點也沒有興趣。她比較期待下一個;這些下一個發出的噪音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容易放棄。
等待進場的隊伍很快就變短了,圍觀的民眾也一樣。她懷疑自己的父王究竟能讓這種活動進行到什麼時候,說不定就等哪個貴族提親吧?她暗自猜想,老爸爸做事情總是神不知鬼不覺。
凱拉已經向自己的命運提出了辭呈;她一直都是個乖女兒,如果父王要她嫁給一個法拉吉人,她就會在沙漠的某個帳篷裡過完與文明絕緣的下半輩子。當然,她對宮
廷的禮儀並不生疏,因為從她懂事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大事和王國的強盛要牽扯上關係了。那個在有幸娶她之前就不幸喪命的前任未婚夫也一樣,整個婚事決
定的過程並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她看著正在觀賽的父王。他現在正擺出一副撲克臉:冷酷、莊嚴、若有所思。要是百姓們知道,在看完一天的競賽之後,這位領主會連聲粗話,痛批那些失敗的參賽
者,粗鄙的程度不下於那些老水手,還可以連罵一個小時。也許沒那麼誇張吧,卡拉心想。她的父親是個偉大的戰場英雄,英明的領主;可是她私心認為,這場鬧劇
與其是演給她看的,倒不如說是她父親想證明給自己看,說佑天國裡面還是有戰士的。
還有一點,凱拉也暗自確定,老爸爸一定覺得自己抬得動那尊雕像——年輕的時候。
又一個壯士拉傷了鼠蹊部,他是今天最後一個參賽者了。不對,場地裡還有三個影子。
一個細瘦長長的,還有一個胖胖,另外一個身上披著斗篷,個子比前二個高出許多。
侍從官走向那三個人,和其中二個矮個子交談過後,又和負責規則的人交換了意見。最後他走到領主身邊,低聲的說。」還有一個參賽者,」
生性神經質的侍從官語帶顫抖,他對老領主可是又敬又愛。」可是有點不太尋常。」領主咕峨道,
「是那個大個子嗎? 「
「不,陛下。」侍從官老實報告。
「是那個瘦的。他說他能用頭腦的力量搬動您的雕像,只要先獲得您的允許。」
一抹微笑掠過領主的嘴角,凱拉知道老爸爸龍心大悅。」讓他試試,不過要告訴他,浪費我的時間可是要罰錢的。」
侍從官一鞠躬,然後就退下去。凱拉瞪著走進場的參賽者看。那個瘦的高個子還滿吸引人,不過她卻在看到旁邊的胖老爹之後,才記起她曾經跟這個年輕人打過照面。就是那個鐘錶店的阿基夫夥計!那個討厭的嘲諷笑容和利落的腔調,那個陌生人。
在她心頭激動的那一刻裡,她任自己幻想著和這個人過下半輩子會是什麼景況。其實她的預想不算太好。而且她也很懷疑,真的很懷疑,這個人究竟能不能用頭腦把雕像搬開?搞不好他會把腦漿灑在那片碧玉上。
凱拉又回想了一下。克撒——就是那個年輕人的名字。她還把他的鑰匙放在她母后的音樂盒旁邊。而他的老闆,就是那個胖的,她記得在店裡聽過他的名字,可是她現在想不起來。
克撒大步走向雕像,胖老爹則在他身後,幫著把那座喀啦作響的大東西帶過去。空氣中有一種味道,好像暴風雨要來之前的味道。阿基夫人深深的一鞠躬。 '
「我要謝謝領主先生,出了一道這麼難的題目,沒讓其他的競爭者成功。」克撒說道。領主只是揮揮手,催促這個年輕人說快點。凱拉終於確定,老爸爸也對這道題
目不耐煩了。看來他明天就會宣佈取消。
「我現在就要用頭腦的力量來搬動這尊雕像。」克撒說完之後,便伸手向後,一把將覆蓋在那個龐然大物上頭的斗篷掀開。隨著那塊布落地,群眾間發出一連串的驚呼聲。
那是一個鐵人。起先凱拉以為那是活的,可是她馬上就發現自己錯了。那是機器;當然啦,他是個鐘錶師傅,又是阿基夫人。阿基夫人就是這樣,成天找身邊的東西東拼西湊的,想要湊出個什麼有用的玩意兒。
「我用我的頭腦做出了這個,」克撒說著,身旁的胖先生便發出一聲問哼,因此克撒又加上一句,」再加上螺絲科先生的服務,他專做高級的鐘錶。」他緊接著說,」就讓我的作品搬動您的雕像吧。」
大鐵人在他的話中舉步向前,而那個阿基夫人便在鐵人旁邊,對著它說話,引導它的每一個動作。
克撒和鐵人來到了雕像旁邊,只見克撒對著雕像的邊上一指,鐵人就把一隻手放上去;那隻手也是用金屬做成的,上面還有漆了彩的木頭。他又指指另外一邊,鐵人也依指示行動。
然後,克撒拍拍鐵人的身體,鐵人就開始做出抬舉的動作了。所有的人在此刻都期待著鐵人發出咆哮、尖掉、悶哼或咕嚕聲,但是現在只聽得見寂靜中的怪聲音;有
點像凱拉的音樂盒發出的小吱吱聲,而且只在音樂聲中斷的時候才聽得見。那個鐵人跪下去(從公主所在的這個角度看去,只覺得那具鐵人像是腿骨折了),然後就
把雕像搬離了地面。
一道陽光照在雕像的頭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群眾之間發出更大的驚嘆聲,不知道是為了眼前的景象還是為了那道光。大鐵人把雕像直挺挺的搬起來,離地大約有
一碼多。它的屁股頓了一下,下半身整整轉了半圈,所以膝蓋就被轉得朝前彎了。它的脊椎轉完之後,大鐵人就開始往庭院的另一邊邁開步。
它走得很慢,不過看起來不像是那尊雕像太重的問題。庭院的地面不平整,而鐵人是筆直的開步走,半路遇到了石頭,它只管踩碎。凱拉看得心驚膽跳,不知道這片土地夠不夠支撐住鐵人加玉雕像的重量。
被鐵人踩碎的石頭變成了粉末,可能捲進鐵人的腳裡,因為現在全場都聽得見那陣纜線和滑輪的嘎嘎聲。於是克撒又再一次站到鐵人的旁邊,檢視狀況,並且大聲的
重複他的命令。鐵人艱辛的繼續邁步,把剩下的路程走完,來到了定位點。克撒下達最後一個命令,大鐵人便把玉雕像放回地面,並且轉一個面,讓它對著領主。
圍觀的群眾全都鼓起掌來,也有的人急忙跑開,去告訴他們的親朋好友,領主的雕像被一個阿基夫人建造的機器搬動了。
凱拉發現自己也在鼓掌,而且是起立鼓掌。可是她瞄了一眼老爸爸之後,她便停了動作。他的臉色陰沉,額角青筋浮現。領主默默的站起身來,轉回皇宮去;基於義務,凱拉也得跟著回去,不過臨走之前,她又多看了這個才華洋滋的阿基夫人一眼。
那個年輕人就站在院子中央,他的機器人就在他身邊,鐘錶店老爹則站在另外一邊。觀賽的百姓都已經湧到場中央去恭賀他,而他的臉上則有一種無比興奮的笑容。
她覺得他笑得好燦爛,所以她也回他一笑。不曉得他有沒有注意到她的示好,因為凱拉只能趕快跟上父王的腳步回到皇宮去。現在她只希望老爸爸在爆發之前,能走到一間牆壁厚一點的房間。
………………………………
領主足足咒罵了十五分鐘,又張牙舞爪的恐嚇了十五分鐘。凱拉、侍衛長、凱拉的女官、還有一排緊張兮兮的宮廷侍從們,全都站在一起,等這場暴風過去。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吃了熊心豹子膽哪!」他對著哄哆們大吼,」瞧不起人嘛!那個臭 … … 臭 「領主張大的嘴一顫一顫的;後面該接什麼字才好。」無賴!那個臭無賴以為就憑他耍個三流把戲就能得到我女兒? 「
「呃」顫危危的侍衛長說話了,」您是說過要將她嫁給搬動雕像的人的。」
領主猛然間哼出一聲咬牙切齒的@ # $。
「您也同意他試試了,」侍衛長把全身的勇氣都集中在話裡,」他是說過他要用頭腦的力量搬動雕像的。」
「他又不是!」領主暴怒。」都是那個轉轉轉的機器人做的! 「
「呃」侍衛長真是老來勇,」那麼您可以將公主嫁給那個機器。」
凱拉進出一個咯咯笑,不過這個百戰沙場的老爸爸可開不起這種玩笑。一瞬間侍衛長已經臣服在他主子的暴力之下,逃得遠遠去。咯咯笑則引來了大雷公的注意。
「還有你!」領主打雷了,」你有什麼話要說? 「
「說?」凱拉高聲叫了起來。突然被雷打到,她可是老大不高興。」你要我嫁給那個倒霉的船員時,我沒得『說』 ;
「她大步跺向她爸爸,趁勝追擊。」後來你又說要把我許配給全國最肥壯的公牛,我也沒得『說』。好啦,現在總算有人來揭穿你的小遊戲,我突然又有得『說』
啦? 「
領主驚愕的瞪著凱拉,其實是被她同樣猛烈的發作嚇到了。他的肩膀頹然垂下,」我只是想給你最好的。可是一想到要把你嫁給這個 … … 外國人。這個 … … 阿基夫人。這個 … … 無賴!我就 … … 「
「反正你是萼城的領主,」凱拉冷冷的說,」你愛做什麼都可以。如果你高興,你也可以把他趕出我們國家呀。除非你要問我的意見,那我就說。他長得很不錯,身材也很好看,而且好像也滿聰明的。我不會介意去當他的新娘子。」
領主的眉頭馬上打結,凱拉開始想她父王在思考她的哪一段話 ─ 是她不介意去當克撒的新娘,還是他可以把克撒驅逐出境?這時她的身後響起大門聲,侍衛長的頭從厚重的門後露出來。
「幹嘛! ' ,領主沒好氣的問。」有訪客要求見您,陛下。』,侍衛長的勇氣真叫凱拉吃驚。
「是那個小無賴嗎?」領主還是一樣沒好氣。」跟他說我們還沒決定他那套把戲合不合規定。」
「不是 … … 「侍衛長喉頭咕嚕一聲,」那個阿基夫人。是他的,呃,贊助者。」
領主看看凱拉,凱拉則點點頭。宮廷裡的人都被她爸爸嚇得大氣不敢吭一聲,來個本土的鐘錶店老闆可能會替克撒扭轉點形象。
不過這個希望有點渺茫。鐘錶店的胖老爹竟然對領主行三跪九叩,他的蹣跚更浪費時間,簡直快把領主的耐性磨光光了。
螺絲科跪第三次的時候,凱拉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去扶他起來,然後把他帶到領主面前。
「陛下,公主殿下,」胖老爹不住的喘氣,」軍刀隊的征服者,財富的掌管者,我等命運的主宰者。」
領主百般不耐的拍弄著手掌,凱拉也奇怪,鐘錶店老闆平常也是這麼說話的嗎?
「我帶來二個口信,」螺絲科說。」頭一個是我那年輕衝動的助手及合夥人,克撒先生的請求,那個阿基夫人。」說完,他等了一下,看看領主的反應。
「說下去。」領主愛理不理的動動嘴。
鐘錶店老闆便清清喉嚨,」大人,克撒說,如果您選擇撤回競賽的條件,他能夠諒解,雖然這麼做會使他非常失望,因為他將失去您女兒的陪伴。」說罷他向凱拉一鞠躬,公主便向他點頭回禮。她倒是對老闆所言克撒真否會失望一事存疑。
「就那樣?」領主問。
「是的,那是第一個口信。」螺絲科必恭必敬。
「那第二個呢? 「
「第二個是我自己的,」不知道為什麼,螺絲科要壓低了聲音。」就是這個。」
他伸手進背心,掏出一張羊皮紙。他把羊皮紙交給侍衛長,侍衛長便呈給領主。領主翻開紙卷,咕峨著說。」這又是什麼? 「
「陛下,這是一份藍圖。」螺絲科說,」是一部能飛的機器,也就是阿基夫人的飛行器,是由那位年輕的天才克撒先生設計的。」
領主從紙卷裡抬起頭來看看胖老爹,又看看藍圖,再看看胖老爹。
「那個阿基夫人知道怎麼做飛行器?飛得起來嗎? 「
鐘錶店老闆又深深的一鞠躬,」我也不能確定。二個月之前,我也不會告訴您他做的機器人能動。但是剛才我們都看見了。」
領主又仔細看了藍圖一次。」而且這個阿基夫腦子裡說不定還有更多的秘密哪。」他喃喃的說,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
「我也會這麼假定,」螺絲科說,」他為人態度相當保留,大概只有和他最親近的人才能知道他心中的秘密。很顯然,他需要一個女性的溫柔來引發他最好的潛力。」胖老爹又再一次向凱拉鞠躬。
領主不講話了,凱拉知道他正在衡量孰輕孰重。最後他終於說,」女兒,你剛才是說真的嗎?你說不會介意去嫁那個 … … 天才的 … … 小無賴? 「
凱拉輕輕點頭。」我是說真的。而且我覺得,他是您至今相中最好的人選。」
老爸爸嘆了深深一口氣,又揉揉眼睛,把羊皮紙還給鐘錶店胖老闆。」很好,現在我們就回去跟我未來的女婿道喜吧。」
………………………………………………
典禮舉行得非常華麗,就算以佑天的標準來衡量也是華麗。尊城有三座主要的大廟,還有一托拉庫小廟裡重要的僧侶,人人都想在這場婚禮上致詞。凱拉本來想藉此數數全國究竟有多少官方的僧侶,可是數到第十五還是十六就放棄了。
過程卻冗長得無聊。道師朗頌,詩班詠唱,驅逐惡靈,召喚神靈。更多的布道師,更多的詩班。新人親吻聖像,把雙手放在聖經上,繞著慶祝典禮的火堆跳舞;灑聖
水,喝祭祀過的酒,放和平鴿,點火燒掉往日的遺憾。他們又在出鞘的刀鋒下遊行,接受來自百姓的祝福、道賀,還有感動。二人的額頭上都戴了金銀交纏的頭環,
無視於克撒的阿基夫身份。
凱拉也說不上來這一整天的儀式象徵什麼;她正式下嫁的是克撒、還是一個阿基夫學者,或是尊城的新任首席神器師。她只能說,這一天結束之後,她就是個已婚婦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妻子。
而整個典禮之中,克撒也都很體貼;既沒表現出不耐煩(就在第七個僧侶上前來致詞之後,老爸爸倒是很明顯的不耐煩起來),也沒有一絲無聊或忍受的神情。他看
起來像是在觀察這一切,暗記在心裡,也不會提什麼建議。在一整天的儀式和典禮中,有些比較傳統卻不雅的習俗,凱拉還期望能看到這個外國丈夫會露出那種怪怪
的阿基夫笑容,結果他卻還是一樣的文靜優雅。
在無止盡的典禮儀式之後,新人還要遊街,接受民眾搖旗吶喊的歡呼,夾道百姓爭相拋綵帶,舉火把,放煙火。吃一頓豐盛的婚宴,上幾十道菜,每吃一口還要被一番又冗長的致詞打斷,只因為這些發言的人覺得他要對公主和她那令人稱奇(不知道現在還神不神秘)的新郎信說幾句好話。
終於,典禮辦完了,儀式結束了,飯也吃好了。午夜的鐘聲響起後,這對新人好不容易才被帶回他們的新居,進了洞房。公主的嫁倉全都放在皇宮的偏廳這裡,還有
許多新的禮物。床上鋪的是奧瑪茲的新絲,上面撒了許多玫瑰花瓣。十幾個小巧的火盆裡燃起芬芳的薰香,屋子裡點著臘燭,燈火通明。
僕役們留下新人,把大門關上之後,就退了下去。凱拉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手伸向她的新郎。克撒緩緩的執起她的手,公主這才發現一個年輕男子竟也會顫抖;
她纖瘦的丈夫甚至在二人手指交觸的時候,還微微退縮了一下。他知不知道這會讓公主發覺,他正無言的傳達了他這輩子的最緊張?
但是她說,」你的手很有力耶。」
「做工藝品的嘛,」他的聲音裡還有點不安。」你也需要強壯的手指頭才抓得住啊。」
「還要有強壯的頭腦,」說罷,她便貼近他。只覺得他的身體緊繃得像她音樂盒裡的彈簧一樣。
「凱拉,」克撒把臉埋進她的頭髮裡,輕輕說話。」有些事情我得先告訴你。」凱拉的心沉了一下下,不過她很快恢復常態。」你什麼事都可以告訴我。」
「我 ─ 「克撒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站離開她的身邊,看著她的眼睛。」有人說我晚上會說夢話。」
她微微笑了起來,放二根手指頭在她丈夫的嘴唇上。」那有什麼關係,」她說話的聲音好輕好低,幾乎像在耳語。」我是個很不錯的聽眾呀。」她便親吻他。
之後,凱拉的呼吸變得緩長而深沉。她就睡在旁邊,挨在克撒瘦長的骨架子旁。他輕輕碰她的眉毛一下,很輕很輕。她在床上扭動了一下,翻了個身,然後就陷人更深沉的睡眠中。
悄悄的,克撒從柔軟的絲床爬起來。從窗子望下去,整個尊城都還在寂靜中。再過一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在他的眼界之外,整個國度彷彿都為了這場慶典精疲力盡,沉沉睡去,只有城堡和瑪頓河之間還有極少的點點燈光。
緩緩的,克撒走過房間。他把房裡所有的燭火都熄了,只留下一盞,帶到公主的嫁倉那裡。他看著這成排的財寶,然後小心的跪下來,撿起那本厚重的大書。書背上印著索藍的象形文字。賈倫之書。
克撒把這本書拿到新房另一頭遠處的書桌上,放了燭台。良久,他遠遠望著自己的新妻,沉沉的睡在黑暗中。然後他便打開這本古老的典籍,讀了起來。
第七章 馬法瓦
」起來,臭奴隸!」工頭厲聲罵道,一面用他的刺棒猛戳米斯拉。米斯拉咬牙咒罵著,一面想要翻個身,卻再挨了結實的一棍。工頭用法拉吉語又叫了一次。」Rakiq!Qayim!(賤民,醒來!)」
米斯拉在一陣煙塵中醒來,他的喉頭滿是灰沙,逼得他不得不皺緊了眉頭咳嗽。工頭又趕去叫醒下一個奴隸,留下米斯拉努力把眼裡的沙子眨掉。
他做的夢都是黑暗,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他一個人,沒有托卡西雅,也沒有克撒和其他人。他們都背棄了他。在那片夢境的漆黑裡,卻有歌聲傳出來。是他的綠色寶石在唱一首可愛的歌。可是他已經弄丟了那塊石頭,就像他弄丟了他的下半輩子。
米斯拉把最後一絲黑暗眨掉,知道自己是醒在一個比夢境好不了多少的世界裡。他現在人在蘇瓦地營區裡。他被這個部族的人抓了起來,也被貼上了標籤;他現在是一項財產了。他是個奴隸。他是賤民。
托卡西雅死後,他便往北飛奔,往喀洛斯窟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往這個方向,反正他就是走;他的雙腳不由自主的往沙漠裡去,沿著山地走,不知不覺的朝著那個迷失的峽谷去。這片不毛之地還是找得到水喝,不過當蘇瓦地人發現他時,他依舊變得又瘦又弱。
起先,米斯拉還以為他是阿馬荷或哈札派來找他的。可是這個騎馬的人卻冷酷得多,頭上戴的平盔刻有蘇瓦地族的標記。米斯拉被他用拖的帶回蘇瓦地營區;這
些騎兵對外來客全無耐心,因為這裡是」他們」的沙漠,米斯拉能活著只不過是因為營地就在附近,要不然這些人就直接在沙漠裡殺了他,然後把他剝個精光。當
然,他們把他那塊微微發光的石頭當成寶物,也不會因此就對他禮遇幾分。那些人把米斯拉脖子上的寶石袋搶下來的時候,孱弱的他只能發出無力的吼聲,就這樣換
來臉上一記肘擊,然後他就昏了過去。
蘇瓦地人把米斯拉跟其他的奴隸放在一起,讓他也工作。這些奴隸大多都是法拉吉人,也是從其他的強盜那裡搶來的,等蘇瓦地的有錢人或族長來買去;以一個
奴隸而言,他們所受的待遇相當不錯,至於外地人的奴隸就不能比了。奴隸之中也有少數的外地人——像是篷車旅人,在路過蘇瓦地領土時沒付過路費,就會被抓下
來工作到死。米斯拉三個月前被帶到這裡來的時候,營區裡共有七個外地奴隸,現在活的只剩下他一個。其間也有新來的外地奴隸,不過也撐不了多久就死了。
此後就不再有新人進來了,恐怕是蘇瓦地人不耐煩把他們帶回來吧。
就這樣,米斯拉像個奴隸般的勞動。蓋房子、挖土地,拖重的東西,不開口問問題。有個外地奴隸開口問過,結果牙齒全被拔掉了。只有在得到准許的時候,米斯拉才可以睡覺;有東西吃的時候才能吃,不過他吃得比蘇瓦地的狗還少。
他還是做夢,夢到一片黑暗和在唱歌的動力石。在夢裡他也想去找石頭,可是卻發現自己累得動不了。白天裡,不管他在堆石頭,挖新灶、糞坑,或是墓穴,只要他得空,他都會想起這個夢境。
這一天他又在挖洞,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挖。他偶爾挖到一塊索藍年代的金屬,但是他只是將它掘起來,丟到身後,然後跟其它的垃圾一起倒掉。他一面挖一面
想那個夢,專心到連自己的名字都沒聽見,直到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才有了反應;他嚇的舉起手臂保護自己,因為在蘇瓦地的營區中,沒有人會因為善意來碰
一個外地奴隸的。
」米斯拉先生,是你!」哈札大叫。
米斯拉抬眼去看;他有多久沒聽到人家叫這個名字了。一張熟悉的瘦長臉孔出現在他眼前,是托卡西雅營地裡的挖掘工人——在無數個全世界都背棄他的夜裡,這個人陪伴他渡過惡夢和寂寞。可是眼前的這個哈札穿戴著蘇瓦地的盔甲,背上背著一對劍。他臉上帶著笑容。
」你還好吧?」哈札用法拉吉語問他。
米斯拉等了一會兒,然後才點點頭。這幾個月來,他都沒再用過語言,也沒人跟他說話,除了交代簡短的命令之外。
一個身影出現在米斯拉的右方,是那個奴隸工頭。他把奴隸看做是自己的財產,而他又是個守財奴。
」不要跟奴隸講話!」工頭尖銳的說。
哈札大笑,米斯拉這才看出來,哈札的身材比工頭高出許多,所以他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對米斯拉命令的人。」你知不知道幫你挖洞的人是誰啊?」
米斯拉想說自己其實很樂在其中,也不希望哈札把他這份挖洞的樂趣奪走。可是那些字卡在他的嘴裡,他快忘記話要怎麼說了。
」這個人是一個很偉大的學者耶!」哈札繼續對工頭說教,」他知道很多人不知道的事情,他也是發現老祖宗秘密的人。可是你竟然讓他來挖溝!」哈札又大笑。
」學者!」工頭朝沙地咬了一口,」怪不得他挖溝挖得這麼慢!你走開。」
哈札搖搖頭。」他根本就不該在這裡挖地的!」
」說得對!」工頭髮作起來,」我本來以為他幾個月前就該死了!他是個外地人,又是奴隸。他現在替我工作,因為我是工頭!如果你要他替你工作,那你就去找族長啊!」
哈札頓了一會兒,」我會去。在我回來之前不要讓他死了。」說完,哈札便昂首闊步,走向營區最中央的帳篷。
米斯拉更賣力的挖,可是工頭卻變得很不滿意。一頓好打又讓這個前任的學者體會到,身為奴隸,他根本就不該有個說話的朋友。米斯拉呻吟著,忍著讓腿上的刺痛傳遍全身,手上的工作只稍稍慢了一點,卻仍然繼續。
※ ※ ※ ※ ※
這一天的晚上,蘇瓦地人設席款待賓客。族長的家人最先分到食物,其次是戰士,女人和小孩,然後是族長的狗,最後才是奴隸。法拉吉奴隸又比外地人優先。
米斯拉正在咬一片乾硬的面包,上面都是黴斑。雖然如此,他卻對眼前的景象看得入神;他面前的這個人是服侍族長的近衛,頭盔上和頸子上都戴著厚重的金飾。一定是儀典侍衛,米斯拉心想。蘇瓦地的族長一定成就非凡,才會這樣讓他的戰士穿得這樣氣派。
侍衛走過來說了幾句話,是對米斯拉的工頭,而不是對他。工頭依言便退了下去,回到自己的營房。然後侍衛們便半拖半疾走的把米斯拉帶到族長的帳篷去,他們在門外只稍停了一下,把米斯拉腳上的腳鐐解下來,隨後就把他推了進去。
帳篷裡的燈光既柔和又溫暖,裡面充滿煙霧。地上的小鋼盆裡有熊熊火光,米斯拉被燃燒時的煙嗆得鼻子刺痛,眼淚也差點流出來;火盆裡燒的不只是沙樹柴,還有香料。
地上鋪著厚厚的羊毛毯,上面還有腳印和血跡。四處散著很大的軟墊子,族長的近親們就躺在上面。帳篷裡還有僕人,侍從,以及來自其他部族的使者;中間是一個很大的平台,上面鋪著的毯子比較乾淨。那就是族長的位子。
族長是個很高大的人,厚實的肩膀,粗脖子,大頭顱,穿著長袍子,身上綁著帶子。米斯拉走進帳篷的時候,他正在享用他成功的果實——吃一大盆剝了殼的乾果子。他的一邊坐著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人,穿的也很像,只是年輕許多。另一邊就站著哈札。
族長手裡還捧著一把乾果。」你今天就是跟這只沙漠的狗奴隸講話是吧,哈札?」他用法拉吉語問,聽起來就像打翻一杯濃咖啡似的。
」是的,最偉大的王。」哈札用同樣的語言回答他。
」你說他是個學者?」
」最值得尊敬的學者。」哈札這麼說的時候,米斯拉注意到:一旁那個年輕版本的族長臉上並沒有一絲笑意:其實他看起來根本就像是很無聊。
老族長欺身向前打量著米斯拉,」看起來不像什麼東西,更何況又是個外地人。」一陣哄堂大笑。
」你選馬是用它身上的鞍?」米斯拉開口,」還是看它能跑多久?」
他這話說得很低,低到應該只有他自己聽得見。那是一句沙漠俗諺,他從阿馬荷那兒學來的,而且這個黑髮的年輕人還是用一口道地流利的法拉吉語說出來。他開口的時候眼睛還是看著地上,既不是驕傲的說,也不是憤怒的說。但是他是開口說了。
整間屋子立刻陷入一片沉默。族長對哈札投以一個兇狠的眼神,差點沒把這個年輕人當場射死。」現在這個賤民竟然還說我們的話!」
哈札萬分緊張的鞠躬。」我說過,他是個非常博學多聞的人。」等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族長已經不再盯著他看,而是重重的打量著這個外地人。
」你知道我們的傳奇故事嗎?」族長問米斯拉,」就是老祖宗的傳說?」
」我知道索藍民族的事情。」米斯拉回答。」他們是一個很古老的民族,從前就在泰瑞西亞大地上生活。他們離開的時候連根活人的骨頭都沒留下來,可是卻把他們的機器骨頭留在沙漠裡。」
」那些骨頭全你們外地人撿光了,像群禿鷹一樣!」族長不齒。
哈札看到米斯拉遲疑了一會兒。等他再開口,他聽到這個年輕的學者用字遣詞非常的小心。」那些東海岸的國家只想瞭解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情,好推測未來會發生什麼事。」
」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知道。搞不好老祖宗發現你們在撿他們的垃圾,又回來懲罰你們。而我們也會連帶受罰,只因為沒阻止你們。」
米斯拉又靜默了一會兒,」您說的也對,最偉大的王。」他現在不再看著地上了,但是臉上卻像戴了個面具,全無表情。哈札也看不出其中有一絲嘲諷。族長也看不出。他往後躺回他的扶枕,從旁邊夾起一個金屬酒杯。」這麼說,你真是個學者?」
」我只是個學生,」米斯拉回話,」不過我懂得很多知識。」
」你也很懂法拉吉語嘛。」族長的語氣不變。
米斯拉聳聳肩。」我有過很多好老師。要瞭解過去的事情,這是個好工具。」
族長用力的清清喉嚨,哈札已經猜到,蘇瓦地族的領袖對過去恐怕不怎麼感興趣。」你會說外地人的話嗎?阿基夫、寇利斯,還有佑天話?」他喊這些外國名字就像在罵人。
」他們的語言都是一樣的,」米斯拉鎮靜的說,」只是在腔調和習慣用語上不同。習慣用語之所以變得不一樣,是因為幾百年來——」
族長舉起一隻手,米斯拉馬上就閉嘴了。」你們有算數,你會嗎?」
」我會。」
」我有九班人馬,每班八個人。我總共有多少人?」族長開問。
」七十二個。」米斯拉馬上就答了出來。
」其中有四班是騎兵隊,現在總共有多少條腿?」族長問話的時候,臉上還有一抹粗魯的微笑。
」二百七十二。」這個阿基夫人慢慢的念出數字,很明顯的想都沒想。
族長的臉一下子暗沉了,他又看著哈札。這個年輕的法拉吉人還在想,想了好久;他的手指頭在低處比劃著,一面計算著人和馬的腿。最後他才點點頭。
族長再次看回這個矮壯的奴隸。」你很行,」他便對著侍衛喊,」帶他出去洗乾淨。」然後他又對米斯拉說,」賤民,你要當我兒子的私人教師。教他說你們的話,還要讓他算數高明。做得好,你就過得好。做不好,你就沒命。」
米斯拉起立,深深一鞠躬。」您的命令太仁慈了,最偉大的王。」剛才的那二個侍衛又站到米斯拉身邊,其中的一個還帶著那副腳鐐,另一個則把手放在米斯拉的肩膀上。米斯拉便轉身,一語不發的離開了族長的營帳。
哈札則注意到,在整個對談的過程中,年輕的小族長都沒開口說話過。他對這個新任家庭教師的興趣,似乎還不及對帳篷裡其他的人事物來得大。
※ ※ ※ ※ ※
哈札一直等到最後一個阿基夫學生回家,而所有他們挖出來的金屬和文物都被小心的移送走之後,才離開那個考古營。他本來希望阿馬荷能跟他一道走,可是老工頭卻選擇了留在原地。
哈札先是跟著一班流浪人,然後又換了一群人跟,最後他才找到了跟隨族長這條路。他的母系血源幫他牽了不少關係,而他本性也是個勤奮的青年,再加上長年跟篷車商隊打交道練出來的口才,讓他在蘇瓦地營裡的地位扶搖直上。
可是現在他卻要冒一個大風險,因為他推薦了一個托卡西雅的學生去當下一任族長的私人教師;這麼一來,他的身家財產全都跟這個阿基夫人扯在一起了,米斯拉的過錯也會被當成他的過錯。
只要有空,哈札就會去造訪米斯拉的新住處;那裡只是一個小小的篷頂,搭在伙房的旁邊。米斯拉不上課的時候,自然有人會使喚他去做伙房的工作——都是些簡單的粗活,像是劈柴、生火、或是切肉之類的。
一開始並不怎麼順利,特別是這個十歲的小族長根本不想用功。他對語文和算術的興趣並不比他的父親多,更何況他對外地人的惡意根深蒂固。被一個賤民教導,他怎麼受得了。
至於米斯拉,他也很悲哀。」我看我再過半個月就要回去挖糞坑了。」某天晚上,他跟哈札這麼說。當時他還戴著腳鐐,正要去撿小樹枝好生火。
哈札怎麼會不清楚,可是這樣的結果不只是降職懲處,還要殺頭的。他跟米斯拉都沒問過之前有沒有過所謂的私人教師,不過他們都猜有;小族長的營帳裡都有阿基夫的書籍,也有算盤,可是很明顯的,小族長都沒動過這二種東西。
」他根本不想學,」米斯拉百分之百肯定,」我不要再花時間對牛彈琴了。」矮壯結實的他發出一聲長嘆。」他只想著打仗的事情,還有他爸爸的豐功偉業,要不然就是他當上族長之後的春秋大夢。」
」或許我可以跟族長說說看,」哈札話說出口之後,才對自己這番愚蠢搖搖頭。族長爸爸對學問之不感興趣可不輸給他兒子,可是他就是希望兒子比自己多懂一些。去跟族長談?那是跟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最好的時候,他在椅子上扭來扭去;」米斯拉繼續抱怨,」最壞的時候,他就睡覺。有一次我把他叫醒,結果他叫侍衛揍我。」黑髮的學者揉揉自己的肩膀。」我可不想再嘗一次。」
」抱歉,結果事情沒我想的那麼順利。」哈札說。
」我也是啊,」米斯拉安慰他,」而且還很……沒希望了。我覺得好空虛。好空虛,又好沒用。」的確,米斯拉看起來像是好幾天沒睡了。哈札心想,應該不是工作讓他累得不能睡,因為他現在的工作量比過去要輕得太多。一定是別的原因,可能是挫折感吧。
哈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你怎麼會去學法拉吉語啊?」
米斯拉抬起頭來,」什麼?」
」那個阿基夫女老師會說我們的話,只不過是因為她必須跟阿馬荷和其他的挖掘工人溝通。那時候我們營裡的外地學生們,也沒有一個對法拉吉話有興趣的;他們只當那是土話,頂多學學罵人用的髒話。就我所知,你哥哥也從來不學。可是你會,為什麼?」
」我哥只對儀器之類的東西有興趣,」米斯拉沒精打彩的說,」可是我總覺得人比較有趣。」
」那阿基夫學生裡多的是'人'哪,你又何必學我們說的話呢?」
米斯拉聳聳肩。」可能是因為我愛聽你們說的傳奇故事吧。像是精靈的國度啦、英雄啦、公主啦,還有你們叫做馬法瓦的龍跟戰士。他們說故事給我聽的時候也用過阿基夫語,可是聽起來就很沒味道,而且好像只有血腥和殺戮。用法拉吉腔講起來,就比較有意思了。」
」你們外地人沒有自己的傳奇故事嗎?」哈札問道,」像是以前打過的戰爭或傳說啊?」
」有哇,當然有。」米斯拉說。」像是灰海盜掠奪寇利斯海岸的故事,還有五百年前阿基夫的女王戰士啦。另外像佑天那些比較落後的國家,也有很多老套的古神話故事,那也是他們的宗教之一。」
哈札笑了,」我想你的小主人可能比較喜歡聽那些故事哦。跟你一樣,他也可能因為愛聽這種故事就去學阿基夫語吧。」
米斯拉想了一下,然後也點點頭。
」還有,用他比較能懂的東西去教他算術。」哈札又說,」你還記不記得族長給你出的算術題?說不定他自己就是這麼學數字的。」
米斯拉沒有說話,不過他看著爐灶上的火。」你說得對,」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至少值得試試。」
」值得,為了你我都好。」哈札又說,」還有啊,你也可以教他怎麼罵阿基夫人嘛。我敢保證他一定喜歡。」
※ ※ ※ ※ ※
幾個月過去了。這個阿基夫老師的工作好像順利得多,哈札也能因此鬆口氣。從現在起再出什麼狀況,也不會跟他推薦這個外國老師有關係了。米斯拉的課程已
經進展到了阿基夫的歷史和佑天的神秘學,而這二門課都比預期還要受歡迎。年輕的小族長已經對外語有了基本的概念,現在對阿基夫的習俗也比跟他們打仗還要有
興趣。
他對這個奴隸老師的態度也好得多了;經過這幾個月,現在米斯拉幾乎完全不再挨揍,小族長在米斯拉的努力之之下,也不再在課堂上睡覺了,他甚至還會催促
米斯拉講課。相對的,米斯拉花在清掃工作上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小族長會纏著他講完一個完整的故事。這一切的成果是,小族長能用阿基夫語講完一段故事,然
後再用法拉吉語重新改編一次;雖然內容會詭異血腥得多,不過米斯拉也不會去糾正他。
很快的,米斯拉的腳鐐被解掉了,雖然他還是要去做伙房的工作,不過日子確實比以前好太多。
哈札也過得更順利了。越來越多的強盜團宣誓向蘇瓦地族效忠,使得他們的掠奪行動更有效率?商隊會定期的繳交過路費,好些阿基夫人也開始搬離蘇瓦地人的土地。法拉吉民族的勢力正在迅速擴張。
有一天,哈札被單獨叫進族長的帳篷。他有點意外,因為除了他跟族長之外,只有近衛在場。族長往後靠在扶枕上,手上正把玩著一個大大綠色的東西。哈札進了帳篷之後,就跪下等他的主子問話。
「你知道那個賤民家教吧!」族長看也沒看哈札一眼。
「是。」哈札還以為米斯拉的名字再也不會跟自己連在一起了。」
他做得很好,」族長說,」那孩子現在還會加法和減法,還有乘法跟除法了。有人跟我說,他現在說外國話說得很棒。」
「是的,真的很不錯。」哈札說。」我聽過他說,他的用語也很正式又恰當。」
「那孩子很用功,」族長又接著說,」恐怕太用功了。」
族長說完就不再搭腔,哈札開始為這段沉默不安。最後他終於小心的開口,」怎麼會呢?最偉大的王。」
族長把那個綠色的東西拿到眼前,好像在欣賞一個商隊進貢的物品。」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 「
哈札從來沒看過那個東西,不過他知道那是什麼:那是動力石,托卡西雅和那對兄弟常常為了這東西小題大作的吵。現在這塊石頭還是一樣發著綠光,而哈札也知道
它還有另外一半。他想起那對兄弟從秘密心回來之後的事情,還有挖掘工人們圍在火邊談論著米斯拉掛在脖子上的小囊。他回答族長時變得非常的謹慎。
「看起來很像是老祖宗的眼睛。」哈札選擇用法拉吉的說法來描述動力石。
族長悶哼了一聲,聽起來好像心情不怎麼好。
「對 • 這就是阿基夫和佑天那些人找遍了沙漠想要的東西。你對這塊石頭瞭解多少? 「
哈札還在想,族長就接著開口了。」這塊石頭,是從那個賤民老師身上拿下來的。後來就收在我的寶庫裡面,我也忘了它。可是我兒子有天問起這東西,我就把它拿了出來。我兒子為什麼要問起這個? 「
哈札沒說話,他在等是不是還會有下一個問題。結果沒有。」可能是那個老師跟他提起過,然後他也好奇了吧?」他終於鼓起勇氣想一個答案。
族長又哼了一聲,」還是說,他想要回去,啊?那這個賤民又為什麼會想要這塊石頭呢? 「
「可能這塊石頭對他有特別的意義吧。」哈札倒是答得很快。」請看它是被切成二半的。」
「這是裂的,不是切的。」族長看得很仔細。」通常裂掉了的眼睛就沒有用了,可是這一塊還留著老祖宗的火光,所以一定比較特別。問題就來啦:它到底有多特別? 「
哈札想起在考古營的最後那一晚,那對兄弟的營房裡傳出來的光好奇怪,簡直不像是這個地球該有的光。就是那二塊石頭,托卡西雅也說過;她有提過那些石頭的事。然後就是那陣爆炸,米斯拉也是在那天晚上失蹤的。
其實他從來沒問過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一直假設是米斯拉的哥哥,就是那個瘦高個子,不愛講話的人,做了某些事情。
哈札吞了一口口水,」我不知道,可敬的王。」
族長的喉頭也咕濃一聲,」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不能告訴我兒子我找到這東西了,免得他會想拿給那個賤民。我會帶在身邊,看看老祖宗的威力是不是還在裡面。」
說完,他便把石頭放進自己的口袋裡,然後轉過來面對著哈札。」還有一個問題,我兒子為什麼會向我要一個從賤民身上拿來的東西? 「
哈札結巴了,他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這種問題。」有可能是他從這個賤民聽到石頭的故事,然後他自己也想要了吧。」
族長想了一下,然後又搖搖頭。」可能吧。要不然他就是想拿來送給他的朋友兼家教。」
哈札急得滿頭汗,」一個族長的兒子是不可能交上外地賤民朋友的。」
「我也同意,」族長說。」不過我就怕他太聽這個外地人的話。他這麼依賴他,就像一個人依賴一根枴杖;以後他會忘了怎麼自己走路的。」
哈札輕聲的說,」我想您不必擔心這種問題。」
「我才不是擔心,」族長急急的說,」可是現在這孩子就要上戰場了;他雖然年輕,可是學習打仗並不嫌早。他在營裡頭要讀書,他不在營裡的時候,那個殘民就要到伙房去管爐灶。你告訴我,要是我還要那孩子花時間跟我們去學打仗,到明年年底為止,他會懂得夠多嗎? 「
哈札想了一下。其實族長的兒子現在己經比蘇瓦地營裡的任何一個人都懂得多了,可是他直覺感到這樣的回答不行。所以他換了一種說法。」到明年年底為止。是的,他會懂得夠多。」
族長靠回扶枕上。」太好了。等到那孩子成了戰士,他就不再需要枴杖。等到那個時候,那根枴杖就該被折斷,然後丟得遠遠的。我說得夠清楚了沒? 「
哈札迎向族長鐵一般的眼神。是的,他說得很清楚。族長現在開始擔心起自己兒子的忠誠心了。明年的年底,米斯拉就會被帶走,然後死在沙漠的某個角落。可是哈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如您吩咐,可敬的王。您的話語便是法律。」族長對他揮揮手,他便行了跪禮,然後急急逃出營帳。
哈札覺得嘴裡像是裝滿了沙,他口乾舌燥。他聽得出族長的指令,他要米斯拉死在哈札手裡;如果不遵從他,哈札就要死在別人手裡。為了什麼?就為了那塊石頭和族長的兒子。
哈札行經王子的營帳時,看見米斯拉和小族長正在談笑。他們的聲音很低,可是不時有笑聲傳出。那是他們在分享自己的笑話。小族長做了個手勢,米斯拉便為他倒酒,然後他也舉起自己的杯子,和年輕的族長舉杯共飲烈酒拿比。
哈札眉頭深鎖。族長對他孩子的擔憂或許是對的;也許族長自己以前也曾經有過一個足堪依賴的朋友,但是某天就神秘的消失了。也或許,哈札猜想,這就是身為王者的本質:領袖需要群眾,但是不依靠朋友。
哈札一路走回自己的營房。他不會把這些事情告訴米斯拉,也不可能去告訴小族長。他只希望等到這孩子累積更多戰爭經驗的時候,對這個學者老師的講課會少一點興趣。真能如此,旅長就不會再擔心,那道死亡的指令也會消失。雖然不太可能,哈札心想,可是未必沒有希望。
畢竟,到明年年底之前,可能發生的事情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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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斯拉做了個夢。
只要他肉體的傷痛一天天減輕,精神的疲累日漸恢復,他的夢境就變得更強。他有時會夢見托卡西雅,有時會夢見他哥哥。可是他更常夢見那塊石頭,而且它又在黑暗中對著他唱歌。
他對族長的兒子提過那塊石頭,而那孩子也知道了,可是他的父親仍舊把石頭據為己有。米斯拉發覺這塊石頭就像個羈絆,比腳鐐還要恐怖,它會跟他一輩子。
他繼續做石頭的夢。夢見它在空間中跳來跳去,唱著黑暗的歌,呼喊著米斯拉。他想要回那塊石頭。他想要走過去。
在夢裡,他真的走了過去。
他醒在夢裡,發現自己身在別處。不在蘇瓦地營區,遠離了沙漠,遠離這個世界。
頭頂上的天空不再充滿法拉吉的星星,也不見發光的銀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垠的黑暗,刺眼的閃電不時劃過天際。即使在一片漆黑中,他還是看得見,所以他知道自己正在一個矮丘的頂上,四周全都是濃密的植物。
他聽見他的寶石在遠處唱歌,所以他就往那個方向走去。
矮丘周圍的植物既濃密又粗硬,可是他卻能就這樣穿過去,好像肉身已不存在,他只是個靈魂。在顏色較深的葉子上有些粗亂的淺黃和橘色,引得他停下來觀看。這些葉子都有一種奇怪的光澤,好像被鋼鐵板打過印似的。上面的花也帶著金屬光澤,而且還隱約發出一股臭味。
他繞過一個很大的池子,看見水面上還泛著一層油光。他別過頭去,感覺到池面有個又大又黑的東西冒出來,然後又沉了下去。他轉回去看,只見到一圈又一圈的波紋擴散開來。池子的水面動得很怪,好像那裡面裝的是很濃的糖漿,而不是一般的水。
他找到一個剝得很乾淨的蛋,本來以為就是那塊寶石。不過他看得更近一點,才看清這顆手掌般大小的蛋外面還有一層透明的殼。就在這層蛋殼下,一個小小,金色
的東西正在成長。不,不是成長;是正在組合。那個蛋殼裡的小東西正在移動繩線和關節似的東西,漸漸變得很像克撒的儀器。他湊近去打量,只見一隻晰蠍的皮膚
和顱骨漸漸成形。
然後那個歌聲又響起了。他把蛋放下,追著勾魂的聲音而去。
天空開始下雨,雨水嘗起來像是眼淚,可是滴在他的衣服上卻留下油漬一般的條紋。
他繼續追著歌聲走。
最後他終於抵達一棟建築物,金字塔的形狀,聶立在金屬的叢林之中。這棟建築物的結構似曾相識,是由藤蔓般的根和金屬纜線築成。金字塔的四周都有符號,可是在夢裡他認不得。
金字塔的底部沒有金屬植物的根纏繞,所以米斯拉能看到一排階梯通到一個小壁完。就在那個壁完裡,他看到動力石的綠光在閃動。
沒錯,他看過這棟建築物。他曾經進去過一次,進到一個滿是鏡子的大廳裡,在那裡他得到這塊石頭 ─ 現在這塊石頭也在等他。
他右邊的密林中傳出一陣金屬巨響。一個閃著黃銅光澤的大頭從那片叢林中竄出來;起初米斯拉以為那是一條大蛇,因為這個大頭下面連著一條長長的鐵脖子。等到這頭怪物全部現身了,米斯拉才看見脖子之下還有一個更大的身體,粗壯的腳和尖銳的爪子。
那是一頭機器龍,不知道誰在操縱它。它的眼睛閃爍著空洞的藍光,蒸氣從它的關節處嘶嘶外洩。那頭龍看見米斯拉之後,低吼了一聲,便開始半跳半奔跑的往米斯
拉的方向走來。米斯拉呆了一會兒,但隨即不假思索的沖上樓梯,奔向他失去已久的寶石。他夢裡的邏輯告訴他,只要他拿到了寶石,一切都會沒事的。
可是那條階梯好像永遠跑不到盡頭似的,而且他腳下突然踩到一灘豁呼呼的焦油。他還是拚命的往前邁步,感覺到機器龍的呼吸就在他頸子後。最後他終於爬到頂端,指尖也快要碰到那綠色的光芒。
剛碰到寶石的那一剎那,一種平靜的波動洗遍他的全身,讓他完全忘了身後還有噴著蒸氣的龍。他一轉身,那條龍卻已經平躺在階梯上。龍的耳朵往後服貼,眼睛也不再閃露凶光。身上噴出的蒸氣也變得微弱多了。
機器龍現在聽命於他,正在等他下命令。
米斯拉舉起寶石,藉著它的光看清那條龍的模樣。沒錯,那是一條龍,前腳就跟真的噴火龍一樣,可是後腿卻是由面板和一組輪子組成的。是踏面,米斯拉心想。這東西就是因為有踏面,所以才能連續不斷的走路,爬坡,或是躺下。這麼想很合理。
「很有趣。」
有人說了這句話,米斯拉立刻轉過身去。聲音沒了,可是米斯拉的腦子裡還留著那個聲音。就在了面前,那個壁完浮現了他之前看過的銳中影像:一個有骨頭、盔
甲、二隻角和很多捲鬚的東西。可是這回米斯拉知道它不再是個影像;它有浮現的肌肉、像纜繩一樣的電線纏繞,還有一對往後彎曲的角。這是活的,有力的,而且
不會被這塊寶石所屈服。
這個東西從壁完中浮現,對著米斯拉打量好久。米斯拉則暗暗察覺,它角上的捲髮更像是一種披在上面的觸胡,會依照它們自己的意志而動。
然後這個生物便對著米斯拉大笑,聽起來就像是一副骸骸在笑似的。」把石頭給我!」這個生物大吼,然後就跳到米斯拉的頭上。米斯拉狂叫。他知道自己在做夢,
死命地想讓自己醒來,讓自己動腿去跑,讓那條機器龍保護他。可是那個有角的生物還在笑,然後米斯拉感覺到它那爪子般的手開始纏在他自己的手臂上,往有拿著
寶石的手掌伸去。然後它把寶石奪走了,連同米斯拉的手臂一起扯下。
米斯拉尖叫著醒來。他人還在自己的帳篷裡,就睡在爐火旁邊。火旁還有一個警衛,正盯著他看,不過既不動也沒來幫他或打他。
米斯拉看著自己的左臂。那個感覺還在,可是現在手臂上只剩下幾條紅紅的痕跡,長度也相當;就像有條荊棘曾經爬過而留下的傷痕。或者說是有爪子曾經抓過。
他的拳頭還握得緊緊的;米斯拉慢慢的張開手指。綠色的寶石不在手心裡。手裡頭什麼也沒有。米
斯拉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是個夢,不過比以前的更生動而野蠻,但只是個夢。他慢慢的把氣吐出來。
然後,他座下的地面開始搖動。
………………………………………………
哈札那天晚上正好輪站哨,不過他站得離營區稍遠。後來有一個生還者說,就在地洞裂開之前,他聽見小族長的賤民大吼了一聲粗話;不過事件發生之後總是會有人加油添醋,所以也沒太多人採信。的確,當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太難以言喻,事後有太多狀況都被人美化了。
一開始哈札還以為是沙漠晚上的小地震;只要白天和晚上的溫差太大,沙子的熱漲冷縮就會造成地表的移動。這樣的力量甚至可以在沙丘上造成一道波紋,遠從沙地亞的山區到在剛。有人說這種地震是個凶兆,可是古時候的沙漠就是這樣,任何不尋常的事情都會被說成是凶兆。
可是這次的地震持續了好一陣子,比往常還久,然後就平息了。之後再一次,持續得更久。然後就越來越強。
整個營區都醒了。羊群開始亂竄,拚命找路逃。馬兒也開始扯著疆繩,發出驚慌的嘶聲。營區裡充斥著替衛的呼叫聲,驚醒的法拉吉人發現大地在他們四周裂開了。
哈札當時也在喊叫,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大地的吼聲早已超過他的耳朵能負荷的程度,他在巨響中幾乎聾掉。
四處都是垮掉的帳篷和潰散的土牆。圈養在矮牆裡的山羊趁機向外奔逃,馬匹則在扯鬆了綴繩的木樁之後,飛奔進夜色裡。
然後,馬法瓦從地底的牢籠中逃脫,竄現在營區的正中央。
就是那隻古老傳說中的巨龍,楔形的龍頭毫不費力的破土而出,緊跟著它鎖鏈一般的頸子,最後是它龐然的身軀,佈滿鐵鱗片。馬法瓦全身都是金屬,黃銅色的表面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有幾個衛士已經抱頭鼠竄,不過更多的勇士正衝向這頭巨怪。這個怪物從地底冒出來的時候,正好就在族長的營帳附近。哈札只想到保命為先,但是他抓起了他的長矛,一面急急在沿路尋找著,看看有沒有東西能抵擋這頭怪龍的攻擊。
他的同胞們有的已經開始進行攻擊了。怪物的反應就只是低下頭去,輕輕鬆鬆地咬住其中一個攻擊它的人。它的領骨在那人的頭肩處咬合,令那人發出悽慘的尖叫。
巨龍就這麼咬著,把頭抬到高處之後,順勢放開額骨。在哈札聽來,這陣慘叫聲就一路劃過他的頭頂,然後在營區的另一邊突然停止了。
還是有戰士在進攻,可是他們的劍都彎了,鈍了的蘇瓦地長槍也穿不透怪龍的鐵甲鱗。龍頭又伸向前,另一個戰士成了犧牲者。
哈札也想進攻,和他的同胞一樣。保護他們的族長,替死去的弟兄復仇。可是在他的心裡,那個曾經為阿馬荷和托卡西雅工作過的年輕人知道,這頭怪物是什麼來歷,還有誰最曉得怎麼對付它。
他衝進米斯拉的帳篷,發現他縮成一團。
「是夢,」米斯拉喃喃道,雙眼緊閉。」那個夢。」
「是真的!」哈札喝道,然後又用阿基夫語加了一句。」那是機器。是古代的神器。你知道的啊!我們要怎麼打退它? 「
熟悉的外國話似乎讓這名驚慌的學者恢復少許冷靜,」對,」他慢慢的說,」應該是機器才對。就算不是索藍的,也還是機器。我一定要拿到那個石頭! 「
「石頭?」哈札想起這東西,不知怎地胃裡有點不舒服。
「那個綠色的寶石,切成一半的。」米斯拉很快的說,」我來的那一天被他們拿走了。只要有那個東西,我就能減弱那條龍的引擎。」
「我看過,」哈札轉頭看看戰局。」在族長手上。」
巨龍 ─ 龍引擎,已經造成了不小的傷害。男女老幼只顧著逃命,留下戰士們已經重組陣勢,準備再次進擊。雜踏中,哈札看見族長高大的身影穿梭在戰士之間。一抹綠光從族長的胸前隱現。
「在那裡!」哈札指著族長所在的方向。」他帶著。」沒等米斯拉跟上,哈札便一躍而起,衝向那團混亂。
哈札加人戰局得晚,所以他離那群白族長率領的戰士們差了二百多步遠。就這個距離保住了他的命。
巨龍引擎往前傾,然後對著那群猛攻的戰士們張開了大嘴。一陣轟隆聲從這頭巨獸的身體裡傳出來,緊接著就是滿天紅色的火焰和熱氣。
滾滾如浪濤般的紅云把戰士們都包圍了起來,哈札只聽見前頭傳來他從未聽過的淒厲慘叫,就被急速噴來的熱浪逼得退了好幾步。紅云很快的消散,哈札也立刻衝向前,可是他卻看見有如煉獄一般的景象。
戰士們還站著,可是他們全都熟了;血與肉一片片的剝落、在高熱中焦黑。哈札覺得一股苦酸味猛然湧上喉頭,可是他還是努力的環顧四周。他在找那個高大的身影。他要找族長。
發現族長的時候,他已經面朝下的倒在沙地裡,一灘血正急速從他身體下擴散開來,他的皮膚都被燙爛了。哈札一面詛咒著這份差事,一面跪下來翻找他的口袋。看到族長的兒子正在領導另一次進擊,而巨龍已經轉過去對付他,哈札便低頭專心的找了起來。
族長沒有說謊,他的確把石頭隨身帶著。石頭還在發光,映照著翻在上面的焦肉和干血。哈札緊緊抓住了石頭,卻又多事的往上看了一下。這真是個錯誤的舉動,因為他正好看進了巨龍的眼睛。
馬法瓦。那對眼睛是有思想的。哈札知道,這跟阿基夫考古營裡的蘇其或安瑙納都不一樣,這對眼睛是有智慧的。馬法瓦看著哈札,當下就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誰,手裡拿的是什麼,還有為什麼他不能用。
巨龍張開大口,緊跟著響起沙漠狂風的聲音。這個年輕的法拉吉人知道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事,他只能跑,沒命的跑。
那股熱浪就在他背上炸了開來,只擦過他的皮。然後他就逃離了巨龍噴火的範圍,看見米斯拉正從另一個方向向他跑來。
哈札回頭看,馬法瓦已經噴完了火,現在正朝著他們二人蹬步而來。
哈札連忙轉回頭,把那半塊石頭丟給米斯拉。然後往旁邊跳,用雙臂遮住臉和頭,以防米斯拉萬一沒能反應過來,削弱龍引擎的動力。他絕望的想,說不定巨龍會以為他死了,就這樣放他一馬。
哈札維持這個姿勢過了好一會兒,隨時都準備接受巨龍的火舌。等了好久都沒動靜,他才慢慢的把手移開。
馬法瓦躺在地上,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族長的狗(不對;哈札糾正自己,是前任族長)似的。它的前腳縮起來,蹲坐在沙地上,後腳有一組奇怪的輪子和鐵板。他的頸子伸得長長的,軟癱在地上。頭上有個尖尖的箭頭,紅色的蒸氣則從它嘴裡嘶嘶的滋出來。
米斯拉就站在箭頭的前端,手裡高舉著綠色的寶石。寶石正發出耀眼的光芒,在夜裡就像一道光束。
哈札爬起來,搖搖晃晃的走向米斯拉。」你殺了它啊? 「 米斯拉搖搖頭,他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沒有,這次不太一樣。它不是被我變弱了,我想可能是服從了我吧。」
鼓噪聲傳來,哈札看見年輕的小族長正跑過來。他有一條手臂劃破了,正在淌血,而且他滿臉通紅,好像剛才也被熱氣燙著了似的。」它死了沒?」他對著米斯拉大叫。
「被鎮服了。」米斯拉回答他,」我想我應該能控制它了。」
小族長點點頭,然後又說,」我爸爸一定會很高興。」
哈札靜默了一會兒,然後才遲疑著開口。」很遺憾,年輕的王,你的父親他 … … 「他不知不覺的壓低了聲調。」你現在是族長了。」
那一刻裡,哈札看見這位年輕的族長臉上蒙上一層陰影。他全身僵硬,被迫在這個消息中成長。就在幾分鐘前,他還是族長的兒子,但是現在,他臉上的線條硬得像是用雕刻刀雕出來的。
新族長點點頭,然後轉向米斯拉。」你能控制這東西?」他的聲音有點鈍。
「我認為可以。」米斯拉說。
「其他人行嗎? 「
米斯拉想了一下,便搖搖頭。」我相信如果你的父親能,他就用了。」然後他又停了一會兒,」我們可以以後再試試。」
「我同意。」年輕的旅長說。」把這東西暫時帶離開營區,到早上之前都不要離開它。」然後他又轉向哈札,」帶我到我爸爸的屍體那裡去。我們得盡快救助傷者,
還要看看災害有多嚴重。今天晚上我們已經損失太多了。」說完,他若有所思的低頭看著那頭巨龍,然後像是自言自語的:」也或許我們收穫不少。」
哈札和米斯拉只遲疑了一會兒,但是卻足以讓同樣急性子的新族長重申號令,」去呀!」這是來自蘇瓦地的新族長、全法拉吉民族的首領的命令。
米斯拉輕聲的說,」如您吩咐,最可敬的王。我仍然是您的賤民。」
「不,」年輕族長舉起一隻手,樣子就像他父親幾個月前舉起的手勢。他的表情變得比較柔和。」你不再是賤民,不是奴隸了。我現在封你為拉(精靈),我的魔法
師。從今以後,我要你隨侍在側,還有這部神奇的機器。有了這個,我們就可以維持部族的勢力,還能吸收更多的新部族。你願意侍奉我嗎? 「
米斯拉單膝下跪,」當然。」哈札為眼前的景象而震驚不已。這個小男孩好像早就為這一刻準備多時了;一切的行儀、語氣和舉動,他都一清二楚。
「謝謝你,」年輕的族長對米斯拉說。」你的母親和我的母親一定系出同源,我們就像手足一樣親。不過現在你我的動作要快!我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
第八章 達硌士
佑天首都萼城的意匠殿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從遙遠的南方沿海來,歷經長途跋涉,現在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要是佑天國的人早點知道這個消息,他就不必白走
這麼多路了;他大可以舒舒服服的躺在轎子裡十天八天,穿乾淨的長袍禮服,而且透過正式的管道要求官方的會面。可是這位訪客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不知道佑天
的上流社會是這麼交際的;結果他就這麼跑來皇宮,髒兮兮的旅行披風口袋裡放著一封介紹信,禮物則裝在斜吊在手臂上的一個書包中。
意匠殿算是皇城的一個離宮,建造在正殿的偏翼,是一棟新式建築。正門口沒人來接待這位旅人,倒讓他略略吃了一驚;不過卻也沒人擋著不讓他進門。其實這
裡有點像是個辦事廳,來來往往有不少辦事員、圖書管理員和小公務員在走動,就是沒看到半個全副武裝的衛兵或好心的引路侍從。
旅人攔下一個辦事員;這個人圓圓胖胖的,看起來十分和藹可親,脅下夾著滿滿的紙卷和玻璃瓶。他向旅人解釋,首席神器師就在大殿裡,大殿就是宮殿後面那
個圓頂工作室,只要上了中庭往後的樓梯、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右轉、第二個路口左轉,走到一個星狀放射的大路口時,選擇偏右又不會太右的那條路,再走下一層
樓,然後就到了。這個辦事員竟然也沒問旅人找首席神器師做什麼。
那個友善的辦事員給他的指示又讓他多花了十五分鐘(外加多問二個過路人),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所謂的圓頂屋。旅人注意到,這間屋子的圓頂是蓋在一個傾斜的主軸上,好方便拆卸和搬移。
圓頂屋裡有一種控制之下的繁亂。古傳說中的撲翼機骨架,現在就真實的掛在遠處的那道長牆上;雖然並沒有組裝成形,但是拆開的每個部位都有線條指著它該
裝在哪裡。一隊年輕的學生正在操作著車床,小心翼翼的削著木製的翼梁。另一邊是一組正在組裝中的撲翼機,也有一組學生在裝機翼上的帆布。
屋子的正中央有一張大桌子,藍圖在桌面上一片狼籍,首席神器師正俯在上面。他的頭髮金得發亮,亮得幾乎像是白色的;從這個角度看去,個子似乎比旅人稍矮一點。
」第一根翼梁要三點四寸。」首席神器師對著車床前的人喊了一聲,那組人立刻拔出他們的測徑器開始量。」不對不對!」他又往那組正在組裝撲翼機的人大步走去,」要先把表層沿著機翼前頭的鎖環拉起來!這樣翅膀伸開來的時候才會自然。」
這時候,另外跑來一個辦事員用手肘擠開旅人,然後把一張紙卷交給首席神器師。克撒看看紙卷的內容,然後搖搖頭,馬上轉回他那張滿是紙卷的工作台。那個
辦事員等在那裡的時候,只見他抽出一支鐵筆,草草的改寫那封信。」你告訴他,這些東西我都是明天中午就要;」他的語氣很不耐煩,」不能延!」辦事員接過回
信之後,又擠過旅人,匆匆回到大廳去了。
旅人看完這一段,忽地注意到旁邊站著一位女子。她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旅人一開始還以為她是尊雕像;其實她站在那兒已經很久了。她穿著一件樸素的藍色
長衣服,光澤如緞的褐髮長長的被在肩上。她的雙手環抱在胸前,臉上的表情不怎麼高興,看得出來她對眼前的景象並不怎麼贊同。
」對不起,小姐,」旅人向她打了聲招呼,」不曉得——」
那個女子一轉身,旅人的話就結巴在空中了。她豐麗的嘴唇、黑色的眼眸裡閃著激烈的光,輪廓十分完美。他當場就知道這個人是誰了,這麼一想就更結巴。」殿下,請恕我失禮。」說著他還記得行跪禮。
他的膝蓋才觸到地,就有一隻柔軟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起來吧,年輕人。」她就是凱拉•賓•庫格,佑天的公主,首席神器師之妻。旅人抬頭看,只見她淺淺笑著,好像他的禮儀很逗趣似的。現在旅人只覺得血都沖上了腦門。
」對不起,」他說,」我剛才不知道您是誰。」
」我們在這裡是不講這些禮數的。」公主這麼回答。
遠處又響起克撒的吼聲,他在吼那些車床的學生。」我是說三點四,不是三點二!這些梁不能誤差大於零點二啦!」
」請問您的先生——」旅人停了一停,又改口,」請問首席神器師等一下會不會有空?」
」我也不敢說,」公主的語氣裡有點停頓。」我已經站在這裡等了十分鐘,就等他注意到我。通常要是我得等十五分鐘,我就會假設他太忙了。」
旅人湊近了點看她的臉,然後也點點頭。」或許我明天再來會比較好吧。」
公主大笑,笑得有點無奈。」現在這樣恐怕已經不算忙了。怎麼樣?你的事情很重要嗎?」
旅人從外套的口袋里拉出一個信封,」我是新來的見習生。」
凱拉把信封打開,很快的看過一遍。」你以前是玩具師傅?」
」我從裘瑞林沿海一帶來的。」年輕人戰戰兢兢的說。
她點點頭,」我小時候去過一次,那邊實在熱得不得了。」
」嗯,」其實他很怕公主看過信的內容之後,發現其中的不妥,就斷了他和這位偉大全能的首席神器師講話的機會。」我前幾年都在那一帶做玩具,做全職的也
兼打雜。後來大家都說我做的東西滿不錯的,就建議我到這裡應徵當學徒……」說著說著,他不好意思的聳聳肩。這番來歷在裘瑞林當地聽起來很合理,可是到了萼
城最有權勢(也是最美麗)的女性面前來講就有些搬弄了。
」我知道了,」公主那被逗笑的表情又回到她臉上,」做他的學徒。」
」之一啦,反正。」旅人心虛的說。
」拜託哦,」公主沒好氣的說,」這些人都不是學徒,他們根本就是工蜂!只會繞著克撒這只蜂王團團轉。助理也好,學生也好,只不過是替他多一雙手幫忙罷
了。學徒要做的事情比你看到的這些多太多了,所以到現在還沒有人待下來超過一個月的。要跟著這個人做事情,你的動作要很快,而且他的要求又多。」
彷彿在證明她的話似的,克撒馬上就吼了一聲。」我說我要誤差小於零點二!用一號車床嘛!你是不是在用我不懂的進位制啊?」一個滿臉通紅的年輕人回到自己的機器前,其他的人在爆出一陣笑聲。
」我看我等下再來好了。」來應徵的這個新學徒又說了一次。
」下次不會比現在更好,」凱拉應他這麼一句,」他會跟昨天今天一樣忙,我也不會在這裡幫你。克撒!老公!給我點時間好不好!」
首席神器師回應他太太的方式,就是舉起一隻手。他的另一隻手拿著鐵筆,忙著算另一個長長的公式。頭也沒抬一下。
」天殺的……」公主低低的咕噥了幾句,前額浮現清楚可見的青筋。」我敢肯定告訴你,他把他活著的每分每秒都用來工作了,一直做到他精疲力盡。然後第二天醒來,他又會後悔自己浪費了六個鐘頭睡覺,害他進度落後。克撒!」
那隻手還舉在那兒,又一前一後的搖擺,好像在說他有聽到。
」也許這東西可以派上一點用場。」旅人說著,從書包裡拿出他帶來的見面禮。這東西看起來只像一團鎖鏈,但是他只扳動了一個開關,這團打結的鏈子就成了他手中一條活生生的蛇了。凱拉一看到那東西活起來,嚇的往旁邊跳。
那條蛇輕巧的躍向前,好像身上有無形的翅膀一樣。它走到克撒的桌上,從散亂的紙卷中蜿蜒而行,鑽進那一團紙下,然後在首席神器師寫字的紙下猛然抬起頭,對著他的臉搖尾吐信。
整間圓頂屋都沒了聲音。車床停了,學生們拉機翼的動作也停了,克撒也不再振筆疾書。沒有人再講話,全都看著克撒在看那條向他警告的蛇。
克撒端詳面前小敵人的大嘴,然後用手中的鐵筆戳一戳。只見小蛇發出一個空空的聲音,很快又縮回成一團鏈球。首席神器師這才抬起頭來,臉上掛著開朗的笑。」是誰?」
旅人的臉一下子刷紅,」是我。」
凱拉拿著那封介紹信往前走一步。」他是達硌士,從裘瑞林來的玩具師傅。他想來這裡當你的學——」
她的話才說到一半,克撒就拿過她手上的信,」玩具師傅?那這東西是你做的?」
」作品之一啦。」達硌士回答。
」只用木頭?」克撒開問。」用鐵不是更耐久嗎?」
」木頭比較輕,而且發出來的聲音也比較像真蛇。鐵做的會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可見你試過了,」克撒揚起眉毛,」很好,非常好。用發條驅動的吧?我猜。」
」鐘錶原理,」達硌士說,」我聽說您之前曾經做過鐘錶師傅。」
」有一陣子,」克撒輕描淡寫的一面說,手上還忙著檢視那條蛇,又剝又弄的。」後來我就退休了,改替政府工作。勉強算是陞官啦。」
凱拉開口了,」親愛的老公,我爸爸在等你——」才說到這裡,卻又被他舉起一隻手打斷了。
」很生動耶,」首席神器師一面觀察著,」你是不是比照真蛇去做的?」
」我們那一帶有很多海蛇,」達硌士老實回答。」這是比照其中一種復蛇來做的。我只是做來好玩而已。」
」克撒。」凱拉又要講話,但是首席神器師早已忘了她也在旁邊。
」那鳥呢?」克撒又問,」我一直想要改進撲翼機的爬升率。」
」那就要看你要什麼結果了,」達硌士說。」像海鷗或禿鷹這種會滑翔的鳥類,恐怕不適合當做撲翼機的模型。我猜你可能想要讓撲翼機能在短時間內爬升得很高,動作就像焦或是其他比較兇猛的老鷹吧。」
克撒的表情瞬時明亮起來,達硌士當下就知道自己已經立了大功。」我都沒想到耶,」克撒興奮的叫,」我一直都以為鳥就是鳥,做得像鳥的樣子就好;可是你是對的:先有功能,再有形貌。對呀!你來看看這些設計圖,看看哪些可以做滑翔翼,哪些可以升空得很快。」
達硌士深深吸了一口氣,克撒手指之處全都是撲翼機的設計圖,畫出每一種不同的機翼結構和位置。有些看起來還滿自然的,有些卻恐怕永遠都飛不起來。
突然間,他想起了公主,她到現在還沒有跟首席神器師說上二句話。但是當他抬起頭來看的時候,她已經走掉了。空間中機械聲和人聲恢復嘈雜,克撒又在吼車床要求更高的精確度。
※ ※ ※ ※ ※
公主的鞋底包了一層金屬,每當她走過宮殿光潔的大理石地板,總是會傳遞出某些訊息。有的時候她走得不緩不急,踏步的聲音也不大,表示她公主殿下正在邊
走邊想事情。如果走得特別慢,發出的喀噠聲又規律,就表示她可能正跟某個人走在一起,通常都是來佑天造訪的某國官員。宮廷的侍衛官們偶爾會聽到她急切的小
踏步聲,那是她在跑的時候發出的,不過現在根本很難得聽兒,特別是她結婚以後。
現在他們聽到的腳步聲卻是一種警告;她剛才去找她的丈夫,就是那個阿基夫來的神器師,結果並不太好。聽到這種重重的撞擊聲,宮廷裡最嚴厲的侍從都會想要拔腿就跑,機警的朴役也開始掉頭往回走,儘可能不要出現在同一條走道上。
結果現在,凱拉走在一條空蕩蕩的長廊上,滿腦子的想法,一路往畫室去。他好忙。他一天到晚都在忙。有了足夠的資源,他就把他全部的時間投注在他的計劃
裡。撲翼機啦,鐵人啦,還有那天早上突然出現在玫瑰園裡的機器馱獸,大得嚇人。他非要工作到精疲力盡為止,他也會讓身邊的人累到跟他一樣的程度。要是她不
派個警衛去看著他,他還會睡在他自己的圓頂工作室裡;有的時候她就算了,讓他睡在那裡,可是這樣也沒讓他闖過半分。
她當然也知道,錯不全在她的丈夫。她那親愛的老爸爸正投這個女婿工作狂之所好;成天要他做些新奇的東西。給這個男爵做個特別的玩意兒。給那間廟造個奇
怪的機器。弄點能減輕人力或生活負擔的設備。換個新方法來汲水或收割。這位首席神器師兼駙馬爺當然不能說個不字,特別是他又能藉此機會開發出新的儀器。
真是一對好搭檔,公主恨恨的想。克撒就愛打造東西,老爸爸又愛克撒造出來的東西。對領主來說,他並不在乎克撒用什麼方法把東西變出來,克撒也從不問他岳父要這些機器做什麼。翁婿倆的默契裡就是沒有凱拉。
她停下腳步,用力的一跺腳。幾個躲在暗處來不及閃避的僕役都開始擔心,等下他們是不是會被侍從官叫去換那片大理石地板。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努力說服自己,其實事情還沒有到最糟的地步。克撒現在不只是佑天的駙馬、百姓的話題人物,也是人民生活的功臣。他們的婚姻拉近了皇室和民眾的距離,
也帶起萼城的商機。較小的貴族不再對王族戰戰兢兢,他們在晉見克撒的時候都在他的工作台前講話,不用擔心嚴謹的宮廷禮儀。還有寺廟……
說起來,寺廟一開始還是個問題呢。雖然他們在婚禮上致詞得那麼熱誠,可是骨子裡對這個外國駙馬根本不認同,尤其他又是阿基夫人;宗教在佑天國裡擁有很大的影響力,克撒之前又在寺廟求職時碰釘子。王族的人和宗教勢力結下樑子,對國家而言不是好事。
但是幾年之後,問題就化解了。這些寺廟教堂本來對克撒懷有敵意,認為他入主宮廷之後會攻擊他們;但是克撒本身的行為卻給了他們最好的解答:他根本足不
出戶,既不到寺廟裡去搗蛋,也沒發表任何攻擊宗教的言論,甚至他本身也沒有敵對的宗教信仰。再者,他很努力的去研讀那本賈倫之書之後,做出了一樣對寺廟有
益的東西。
那是一個簡單的小裝置,在護身符的背面裝上一片小小的動力石。它會發出低頻的小哼聲,讓配戴這個護符的人精神鎮定,這麼做也同時提供了少許的保護作
用。自然而然的,這種具有療效的工藝品就和寺廟的貢獻扯上關係,他們也馬上宣佈克撒是眾神的好子民,即使他是阿基夫人也一樣。
就這樣,寺廟也高興了。更多的人開始嚮往萼城的」神奇」護符,商人的生意當然更好。商人賣護符賺了錢,工資也提高許多,百姓更是皆大歡喜。撲翼機不時
在萼城的塔峰間飛上飛下,又讓更多的人想要搬到首都來。還有,凱拉告訴自己,老爸爸更高興,因為他現在有機器人,很多撲翼機,還有別人沒有的奇妙設備,以
及一個樂於創造神奇的女婿
說真的,首席神器師克撒讓佑天國裡的每一個人都滿足了,就差他的妻子,佑天國的公主。更討厭的是,老丈人又開始提起自己還沒抱孫子的事情,還有王位的繼承問題。現在是領主拚命讓她的丈夫去工作耶,沒時間做抱孫子的事情難道也是她的錯嗎?
凱拉知道她還可以自己找樂子消磨時間,可是她都覺得很無聊。從她長大以後,女官們就老愛跟她講些宮廷的愛情故事,像是女王或公主愛上年輕英俊的近衛或
溫柔體貼的侍從官之類,總之就是身份高的女性愛上地位不相配的男子。可是這些故事都沒有好下場,男女主角到最後不是死掉就是被放逐。她固然是全國最有權力
的女人,卻不覺得搞婚外情是個好選擇。
可是她還年輕,又貌美,崇拜她魅力的人還是有一大把,而她自己的丈夫卻無暇欣賞。幸好現在來了個人提醒她這一點,凱拉回想。那個高大強壯的玩具師傅反應真不錯,他認出自己的時候差點沒把舌頭吞下去。想到這裡,她才覺得心情好一點點。
那個新來的叫達硌士?個子滿高的,肩膀又寬闊,公主想像得出來他之前一定做過粗重的工作,住在擠成沙丁魚罐的地方。一頭金色的亂發疏於整理,看起來有
點像小狗。像這種男人哪,公主想著微笑了起來,就需要一個女人來替他打理生活。還有他的禮貌!真是太土了,他講話時甚至還聽得到喉嚨裡那股不雅的咕嚕聲。
不過在宮廷的教養下,應該很快就會改過來了。
當然啦,這個達硌士才剛到,就已經在跟她丈夫做簡報了。要是她都不能常常找到自己的丈夫,更不可能有機會碰見他;只怕達硌士所能接觸到的宮廷禮儀就是一推發明啦、機器啦、科學等等的專業術語吧,哪還有機會受她的教養?
凱拉搖搖頭。她有點希望這個年輕人能在她丈夫的操練下熬過來,不要吃不了苦就走了——因為這個達硌士看起來人還不錯。可是另一方面又擔心他留下的所代表的意義:要是他在克撒的世界裡能生存,表示他正是她丈夫想要的人材,那只會讓克撒工作得更起勁。
現在她的腳步放慢了,踏在大理石地上的力道也輕多了。侍從們知道暴風已經過去,僕役們也敢向她行禮了。在她走進畫室之前,她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才推開門。裡面的秘密集會已經準備好了。
她的父王領主就坐在長桌子的首位,左手邊則是螺絲科。這個胖老爹自從跟著克撒進宮以來就沒再離開過,好像也不想離開;說實在的,他好像已經成了皇宮半
正式的聯絡官,負責萼城裡商會的通訊事宜。領主的右手邊則是禁衛隊的隊長和侍從官。老隊長是從戰場打天下起就服侍她父親的,同樣也上了年紀,脫線起來不比
領主少半分,而且其實他大多時間都在打瞌睡。老侍從官從她還在襁褓時期就照顧她,現在精神依然健朗,可能是因為他的神經質過度謹慎吧,他無病無痛也平安的
活到現在了。
這三個人現在是老爸爸最親信的人,當然,還有她——永遠是領主最重視的人。這四個人就形成了領主的秘密議會。
」他來不來?」領主冷酷的問。
」他什麼時候來過?」公主極力保持語調的輕快,」他不來,有個新來的學徒把他絆住了。」
領主對螺絲科投以一個疑問的眼神,螺絲科只能聳聳肩。」又一個新人嘛。我打賭他一定待不到一個月就走了。」
公主在螺絲科身旁坐下。以前這個鐘錶店老闆總愛用宮廷極正式的口氣講話,不過這幾年來他也漸漸不用,現在完全聽不到了。凱拉倒還有一點點想念他令人發噱的官腔呢。
」梭地嶺那邊的情形怎麼樣了?」領主問道。
禁衛隊隊長打了個噴嚏。凱拉發現每次只要有人正面問他問題,他的鼻子就會有聲音。
」很穩定,」他咕噥著說。」不過那些法拉吉人現在越來越強硬了。他們說有個部落就快要統治其他沙漠部族了。」
」托瑪庫之外又有一個部落?」侍從官的聲音又緊張起來。
禁衛隊長又打了個噴嚏,」住在城市裡的法拉吉人都是投機份子,可是我聽說就連他們也決定投靠那支沙漠的部落。這些沙漠內部的部落通常都把時間花在互相掠奪上。」
」現在不是了,」領主說。」他們現在都專搶篷車。」
」或是收什麼過路費,」螺絲科又加了一句,」要不然就是什麼保護費,強迫商隊接受他們的護航。這些討厭鬼專吸我們商人的血汗錢!」
」那我們的巡警呢?」領主徵詢道。
禁衛隊長清清鼻子,」沿著邊境區派了三批人馬,商隊只要一進入佑天的領土就安全了。我們國境的領域之內完全沒有掠奪的情事,可是如果要派遣人力去保衛每一輛篷車穿過沙漠,人手真的不夠。」
」如果用撲翼機呢?」凱拉問了。
或許是問題太敏感尖銳,要不就是正中禁衛隊長下懷,這位老先生用力打了一個大噴嚏,又掏出手帕來大大的損一下鼻子。」我們倒是可以派撲翼機跟著商隊篷車護行。」他支持凱拉的建議。
領主卻搖搖頭,」我可不想讓那種東西落入法拉吉人的手裡。還不如用撲翼機去巡邏邊境吧?」
禁衛隊長現在拚命眨眼睛。」可以是可以,可是現在我們手裡的機器不夠多啊。」
」怎麼會?」領主又問。
隊長打噴嚏打得好像快暈了,所以螺絲科接著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問題不在於機器數量有多少,也不在於有多少人願意受訓去駕駛它。而是動力。撲翼機是
索藍古文明的裝置,要用動力石才能起動。之前的機器人也是一樣。我們佑天國裡的動力石並不多。克撒也儘量把破損的動力石修好,可是沒什麼多大的效用。我們
有能力造更多的機器,沒有動力石,卻只能擺著好看罷了。」
領主咕噥了一聲,」哪裡能找到更多的動力石呢?」
侍從官開口了,」阿基夫人這幾年來收集了不少,不過都用在他們自己的機器設備上。我知道他們現在還在沙漠裡找。」
凱拉又感覺到她父親腦子裡的輪子呼呼的轉動了。他每次只要像這樣思考什麼事情,出來的結果都會是個大麻煩。
「隊長,」他終於說,」我要你派一班搜索隊到沙漠裡去。讓他們帶著動力石的資料,好讓他們找起來更清楚。我們等下就去問克撒,什麼地方最有可能找到動力石。」
禁衛隊長只是點點頭,侍從官便開口了。」萬一我們的隊伍碰到阿基夫人,他們也在找同樣的石頭,怎麼辦? 「
「那他們該感激老天爺,這次碰到的是群文明開化的人,不是沙漠裡的法拉吉人。」領主沒好氣的說,」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要你還是先致函給阿基夫國王,告訴他我們這麼做的重點都是為了防範內陸的蠻族人侵。我想這麼說他會接受吧。還有別的問題嗎? 「
螺絲科開口了。」還有一件事,陛下。」他從背心的夾層口袋拿出一個碟子和一小瓶黑色的粉末。」首席工匠成功的發明許多儀器設備之後,您便宣佈這些都是足以保衛尊城和佑天國的裝置,要我們嚴加看守。我想這些東西可能會有用。」
說著,他便把小碟子放在桌上;然後倒了一點黑色粉末在上頭。那些粉末都結晶成小小的球體,凱拉只覺得好像干豆子。螺絲科起身走到一旁的油燈去,點燃一根小燭心,然後走回來用燭心碰碰那些黑粉。一陣小小的僻啪聲響起,黑粉爆了開來,在桌上揚起一股刺鼻的黑煙。
快手的禁衛隊長已經拿手帕摀住鼻子了,而侍從官則一副隨時準備逃跑的神情。至於領主,他揮揮手撥開這陣煙,」鬼怪粉嘛,」他捂著嘴說。」是不是? 「 「
是鬼怪粉沒錯,」螺絲科附和著,」也叫做矮人黑火,或是黑塵,或灼熱光。是一種化學配方,北方的矮人族和鬼怪都在用。」
「他們常在調製過程中就不小心炸死了。」領主又加了一句。凱拉則離桌子遠遠的,想吸點幹淨空氣。」因為它的性質很猛烈!又不穩定。」螺絲科回答,」這東西之所以不好用,是因為你必須靠得很近才能點燃它。可是萬一靠得太近又來不及跑,它馬上就炸開來了。」
「聽說小孩子的爆竹玩具裡都有這種東西,大人也用來故意弄出聲音。」侍從官補充說。」可是還沒有人拿來做實際的用途。」
「是啊,」螺絲科舉起一隻手,」但要是你們能在它爆炸之前就把他丟向敵人呢?或者是在它上頭裝個打火石,一丟到地上就會擦出火花。這樣不是更方便? 「
「聽起來還是一樣危險嘛,」領主說,」要丟到擦出火花來,得丟多用力啊?要不然就要從高處丟下去哆?如果在城牆上丟,恐怕會先把牆腳給炸掉了。」
螺斯科點點頭。」可是如果說,從撲翼機上面丟呢? 「
畫室裡頓時陷入一片沉默。然後領主開始咯咯發笑,」那敵人也不能丟回來。太好了,我喜歡這個點子。」
「那麼陛下,要不要我多進口一點呢?」螺絲科問道。
「要,」領主還笑個不停,」要。哦,不要跟克撒提起這件事,至少現在先別提。誰教他不來開這個會。」
侍從官嗤之以鼻,」也可以讓他看看,別人也有好點子的。」
「我同意。」領主拍了一下桌子。」那我就宣佈休會了。眼前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我們得動作加快! 「
但在這時候,凱拉早已經往門邊移動了。空氣中的煙火味太嗆鼻,她急急跑出畫室,尋求新鮮的空氣。
第九章 阿士諾
侵略軍的歡宴於在剛城牆外展開。哈札知道米斯拉正在煩惱;不過米斯拉是不會把這份憂慮告訴族長的,換做是哈札自己也不會說。
短短的這幾年間,當年臨危受命的族長已經長大成人,但並不是身心二方面都臻致成熟。早先那個熱衷於阿基夫民間故事的小男孩,彷彿突然間變成一個暴君;蘇瓦地族的興盛加上各部族的支持,讓他變得無比自大。沒有人能對他說不,至少沒有人能活著對他說第二次。
以前他就是個急性子的人,現在變得更暴烈;勇敢善戰的精神變得有勇無謀,體型也變得比他父親還要胖,不過他仍然有自信能領軍作戰。他總是冷酷待人,面對事情的反應又極其猛烈。
就在族長變得越來越暴虐的同時,米斯拉在蘇瓦地營裡卻變得越來越受歡迎。曾經被當成外地奴隸的他,很懂得怎麼跟族長說話。一開始是族長麾下的戰地指揮
官注意到,然後是侍從們,最後則是各部族的首長們;米斯拉是族長面前的紅人,他離族長最近,這麼多年來卻能安穩的保住腦袋。於是,這些人不管帶來好消息或
壞消息,第一個晉見的都是米斯拉,去尋求他的建議或族長面前的美言。
對待這些之前還當他是奴隸的人們,米斯拉的態度卻很寬大。他熟知沙漠文化和傳統,對遊牧民族的心理十分瞭解,所以對事理的掌握很有一套;善於用字遣詞,而且酒不離手。可是他絕對會澄清,這些建議都是基於蘇瓦地族長的利益而做;非不得已,他絕不會跟族長爭辯。
其實根本沒什麼事情值得跟族長爭辯。那條巨龍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在前任族長剛死的時候,部族中有些部落開始騷動不安,特別像是泰拉丁一族;隨後蘇瓦地
的巨龍一亮相,動亂的聲音都消退下去了。後來,年輕的族長在接見其他部落的代表時,那條巨龍也一定在場,蘇瓦地族便藉此威名遠播。
有些好事之徒便說,這是老祖宗派出來的使者,以讚許蘇瓦地族保護沙漠的行動。不過他們似乎都忘了,蘇瓦地的老族長和難以計數的好戰士就是死在這條巨龍
的爪下。同樣的,他們也忘了巨龍背後的主人是誰;年輕的族長已經被當成馬法瓦龍的主宰,沒有人注意到他身邊的那個精靈,阿基夫的賤民。不過沙漠民族的邏輯
很簡單:就算馬法瓦是被那個外國精靈所控制的,但是族長卻控制了精靈。
而蘇瓦地族內部則很快就發現,只有那個精靈才能控制巨龍的引擎。要是他把那顆寶石交到別人手裡,巨龍馬上就開始狂暴起來,行動也不受控制。做過幾次這
樣的實驗之後,證實寶石只有在米斯拉的手裡才能發揮作用;相對的,其它部落也不敢妄想去搶那塊石頭了。米斯拉和他的機器龍之間便漸漸培養了默契。哈札還發
現,只要米斯拉做個手勢或點頭,他和巨龍就能溝通——機器龍就像是米斯拉豢養的寵物。
在蘇瓦地族征服沙漠的過程中,曾經受到過少數抗爭。像是泰拉丁族的一次埋伏突擊行動,就試圖攻擊蘇瓦地所保護的商隊篷車。但在米斯拉釋出他的機器龍之後,泰拉丁陣營的十五個年輕戰士當場死亡,其中還包含了族長的兒子,蘇瓦地族卻全身而退。不過多久,泰拉丁便臣服了。
族長在沙漠的東邊稱雄之後,便轉往西向發展。圓頂的托瑪庫城一向是法拉吉勢力的中心,也是他們最宏偉悠久的城市。米斯拉說他覺得阿基夫和佑天二國的活
動比較讓人擔心;哈札也知道,他這麼說是因為想要多花點時間去研究那頭巨龍。可是族長覺得時間比較重要,他得先征服托瑪庫才行,以免他們日久生亂,成為反
對蘇瓦地的勢力之一。戰隊便開往托瑪庫。
其實族長根本不必擔這個心,因為托瑪庫早就熟透爛掉了。這個城市根本沒有法拉吉氣息,倒更像是個佑天的城池。城中堆滿了財富,住的都是商人階級;蘇瓦
地族長一承諾不干擾他們的生活,他們便打開了城門歡迎他。可是族長只接受他們的進貢,卻不進駐在城裡,反而在巨龍的保護下選了城後的一個地方紮營,讓城裡
的百姓來晉見他。
哈札和米斯拉則進了那座古城。他們為這座商業之都的美麗和富裕而稱奇,城中繁忙的經濟活動從不止息;來自大陸各地的商旅都要到這裡會合,甚至包括遠從泰瑞西亞大路極東之地來的商人。
這座城市五光十色,擠滿了來自各地的人:有從沙地亞來的矮人、遙遠基克斯的教士、更遠的海外島民牛頭人,以及身上塗滿戰紋的在剛戰士和毛絨絨的幽莫克
商人。城中的街道上當然也看得到佑天人的身影,不過夾在鼓噪的法拉吉人之間,他們明顯的格外緊張。窄小的巷弄內也能看到游民的蹤影。
但是米斯拉和哈札最後還是回到了沙漠,回去見他們的族長。既然有了西方城市的物資補給,米斯拉便極力爭取趁機西征,掠奪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明國家或
城市,但族長卻決定要往南進。他們一定要去攻打在剛,族長說,因為那也是個流著法拉吉血緣的地方,融於他蘇瓦地的領內可說是天經地義。米斯拉不能認同,可
是族長卻不准他再談下去。
而現在,哈札靜靜的想著,他們就杵在目的地首都的城牆外,帶著五百個人馬和一頭機器巨龍。糟糕的是,巨龍現在怪怪的。
事情其實很簡單。就在他們走到離城半哩路的時候,馬法瓦就停了下來。它就是不要接近那座城;不管米斯拉對它眨眼多少次、比手勢加吼叫,甚至拳打腳踢,它就是無動於衷。
不可一世的族長簡直氣炸了。他要這頭怪獸到在剛的城門前去準備慶祝蘇瓦地軍的勝利,可是他的軍隊卻沒法接近城門一步;蘇瓦地軍在那道白色的城牆映入眼簾之際就遇上了抵抗軍,結果就被纏在那裡。哈札幾乎能看見敵人的守城軍在護城牆上排成一列,拿著長矛嘲笑族長的軍隊。
蘇瓦地的族長只能讓戰況變得更糟糕。巨龍在城池的遠端繞圈圈,永遠保持半裡的距離,後來甚至彎著身子躺下來,像是護城牆外的又一道防線。這時候有人送
信給在剛的領袖,提醒他小心巨龍的威力,並且要求該城立刻投降。在剛領袖並不因此緊張,他只說他們會考慮,歡迎蘇瓦地族長等到城裡的人做好決定。
族長可不怎麼高興。當天晚上,他在他的營帳裡對著指揮官和賤民大吼,特別是後者。
」你為什麼不叫它再靠近一點?」族長凶巴巴的。
」我們也不知道原因。」米斯拉鎮靜的說。
」你為什麼會不知道!」族長已經受不了了。
因為你老是叫我們東征西討,壓迫大陸上的每個部落。因為你不讓我們有時間去多研究那頭機器獸。因為之前你根本不重視這個問題。哈札懷疑米斯拉是不是也在想同樣的話。
但是米斯拉只是說,」有很多原因哪。可能是那座城本身的問題,或是馬法瓦本身的特性,要不然就是在剛人有某種東西影響了馬法瓦的引擎。總之,我們手裡的資訊不夠多。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是不是該繼續推進,或者就收起帳篷放棄在剛,回到我們廣大的沙漠領土去?」
族長用力靠回他的扶枕,」你已經旅行過這麼多地方,也知道這一帶有很多木材和金屬。這裡很有可能是我們的王國耶,他們的人民也是法拉吉人哪。」是啊,
就像托瑪庫一樣都是法拉吉人哪。哈札心想。沒錯,就他對在剛人的認知,這些在商言商的同胞們已經是城裡人了。他們雖然是法拉吉人,卻沒有沙漠民族的特性。
哈札滿腹疑慮,要是所有的沿海國家都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方法,不讓巨龍越雷池半步,族長還有什麼戲唱?
族長還在高談闊論。」我們要繼續前進。我們讓巨龍往別的地方走,就去攻打在剛鄰近的小城市,讓那些難民全都擠進在剛城。這樣自然會有人告訴在剛人,那
頭躺在他們城牆外的巨龍有多可怕。然後我們還可以派人到托瑪庫去徵兵。到時候就算他們還不投降,我們用撞的都能把他的護城牆撞破。」
哈札覺得這個計劃只是在浪費一整年的戰爭資源,可是沒有人敢表示跟他相同的意見。以前有人斗膽跟族長爭論過類似這樣的事情,結果那些人馬上就不見了。唯一的生還者就是米斯拉,那是因為他還有巨龍替他撐腰。
可是現在米斯拉卻只是點點頭,」我們還需要一些圍城用的機關。不麻煩。只要用攻城槌從各角度突擊他們的城門;再加上足夠的兵力,應該就夠了。」哈札實
在想不透,從一開始就想不透;米斯拉為什麼不用那頭巨龍的力量逃離這個小暴君,或甚至自立為族長?不過這位幹過挖掘工人的戰士猜得到原因:就算米斯拉能夠
推翻族長,統治蘇瓦地族,甚至團結法拉吉人。他又何必這麼做?他根本不想擁有統治權,也不想掌握小國的勢力。他寧可做個幕後的黑手。
他和米斯拉走回賤民的營帳時,腦子裡還在翻弄著這些問題。米斯拉一語不發,他只要一和族長起衝突之後就會這樣。
賤民的營帳位在營區的外圍,好方便他在半夜也能召喚馬法瓦。營帳的門外站著一個衛士——這真是奇怪,平常是沒有的。而且帳篷內透出火盆的黃光,在夜裡看來特別溫暖明亮。
」有個訪客。」衛士腔調並不友善,哈扎馬上就聯想到之前才被他們佔領的托瑪庫城。
」現在已經晚了。」米斯拉說。
那個衛士只是聳聳肩。
」族長知道嗎?」米斯拉又問,又只得到一個聳肩。
哈札開始覺得這個衛士的態度很讓人火大,一股對族長的不信任感也油然而生。
」我知道了,」米斯拉看起來並不生氣,」回你的崗位上去吧。」
那人露齒一笑,然後就消失在夜色裡了。
米斯拉走進營帳,打量著訪客,」我等好久了,」這話聽得哈札十分意外,」很高興你在我的帳篷裡待得還愉快。」
來訪者是名女性,哈札這輩子還沒見過像她這麼美的女人。在蘇瓦地人的觀念裡,紅發是惡魔的象徵,沙漠民族更是少有紅發。在營火的映照下,她的紅發更閃
耀著光芒,波浪起伏在她的肩頭。灰綠色的眼睛就像在剛城畔的海水,裡面同樣的波濤洶湧。她全身披戴著男人用的盔甲,有點像外地人的裝束,只不過這身盔甲有
配合她的身材做過修改,保護性可能降低了一點。
她本來靠在米斯拉的扶枕上,一見他走進來便坐直了身子。」你在等我?」她的聲音還算溫柔,可是總有點鋒利的感覺。
」是啊,或是像你這樣的人。」米斯拉冷靜的說,」你是代表在剛統治者而來的,打算跟我們談條件保住城池。」
」除了剛才我賄賂的那個警衛之外,我應該沒告訴過別人哪。」這名女子說,」如果是他跟你說的,那我得殺他滅口才行。」
」別擔心,」米斯拉回答她,」他讓一個外地人進到我們營區,這種處罰就夠他受了。更別提他還接受賄賂。到那時候他會寧願讓你殺了他,那還比較痛快些。你要不要喝點拿比?」
」那就麻煩你了。」那名女子也不推辭,米斯拉就示意哈札,要他去拿火盆上的酒壺。他自己則坐在她的對面,等她開口。
這時她卻瞪著哈札,」你的僕人?」她冷冷的說。哈札聽了這話裡的侮辱,不由得抬起頭來。
」他是我的貼身保鏢。」米斯拉說。
」他不該在場。」
」你走吧。」米斯拉眼睛還是直視那名女子,但對哈札說。」回你自己的營帳去,別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如果我要什麼,我會叫的。」他這樣打斷了哈札的抗辯。
哈札看著米斯拉。這個阿基夫人現在面無表情,只是瞪著面前的那名陌生女子。那副神態好像他在族長身邊時的樣子:封閉,難以親近。
哈札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鞠了個躬便走出帳外,滿臉明顯的不悅。
」你說的沒錯,」一等那個法拉吉人離開,女子便開口說道。」在剛的統治者授權讓我來和你交涉。」
」可是你不是在剛人。」米斯拉觀察之後說。
一抹小小的微笑出現在她的嘴角,」你也不是法拉吉人哪。」
」我叫米斯拉,是蘇瓦地的拉其。」
」我叫阿士諾,」那女人回應他的自我介紹。」什麼也不是。」
」在剛是你的故鄉嗎?」米斯拉一面摩著酒壺的瓶口。壺裡的烈酒就快溫好了。
」我可沒說哦!」阿士諾這麼回答。
」那你是對在剛人效忠的?」米斯拉又問。
」我也沒說啊。」阿士諾又不直接回答,」我只說他們授權我來談判。他們同意的條件很爽快;我現在只怕他們覺得我沒用就把我殺了。那些人是沒有心肝的。」
」那你到這裡來有什麼好處……?」米斯拉好奇的問,正要伸手去拿酒壺,卻發覺阿士諾伸長了脖子不說話。
過了一下,她才說,」等一等。」
她走下地,拿出一根長長的棒子。那東西是用黑色的電本做成,頂端還纏著一些銅線和小小的魚骨頭。她很快的舉起那樣東西,直指著門口。
阿士諾吼出一串字,銅線上開始發出一連串不諧調的聲音。一小撮閃光沿著銅線竄進魚骨裡,棒子在她手裡微微的顫動,米斯拉卻沒看到任何光東或攻擊的力量從棒子上發出來。
但是他看到了結果。就在門口,哈札發出斷斷續續的尖叫,緊抓著胸口往後倒。
米斯拉立刻站起身往門外衝去,在哈札身旁跪下來。只見他縮成一團,」好冷,」他的貼身保鏢擠出這幾個字,」我好冷。」
」我們得離開這裡,換個地方講話。」阿士諾無情的說。」我最討厭下屬不服從命令了。」她的額頭上汗涔涔。
哈札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再覺得冷,」她……」他還在喘氣,」她……這樣。」
」對,」米斯拉幫著他站起來,」因為你不服從命令啊。我說過要你回自己的帳篷去了。」
」可是——」
」回去吧,老兄弟。」米斯拉只這麼說。哈札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這個叫他兄弟的人卻面無表情。不,他的臉上有一點正在消失的微笑。米斯拉在高興什麼?為
了哈札的忠心護友?不是,被叫做貼身保鏢的他心想,不只是這樣。難道他為了那女人剛才做的事情高興?為了阿士諾用她的魔法棒攻擊他的貼身保鏢而高興?
哈札站直身子,不再靠著米斯拉的手,準備離開。
」還有,哈札……」米斯拉又開口。
哈札轉過身來看著他。
」謝謝你沒叫得太大聲,」這個阿基夫人臉上又出現若隱若現的微笑,」我想跟我們的客人好好的談事情,不要有警衛來打擾。」他說,」你走吧。」
哈札在夜色中一拐一拐的走遠了。米斯拉看著他的身影消失,然後才轉過身來。
阿士諾已經快手的倒好了酒,而且又躺回扶枕上,一臉沒事的樣子。那根有魚骨的棒子就放在台座的後面。
米斯拉拿起自己的杯子,在她對面坐下。然後笑了起來。
他越笑越大聲激動。笑了好一陣子之後,他一口乾盡杯中的酒。」真是太傻了。」
阿士諾好像生氣了,並沒舉起杯子來同飲。」誰教他敢監視我們,又不聽你的命令。」
米斯拉又笑了起來,」不是,我不是說你攻擊哈札這件事。我是說你攻擊他的方法,你把手都弄歪了。」
阿士諾看了他一眼,米斯拉則投以微笑。這名紅發女子知道他並不是有意嘲諷,這才放鬆下來。
」那根棒子,」米斯拉說,」是你做的嗎?」
」對。」她回答。
米斯拉又笑了,」那就是讓巨龍不敢靠近在剛城的原因吧,對不對?護城牆上的衛兵們手裡拿的棍子上也有這東西。你把東西做出來,然後告訴在剛的統治者說這可以嚇退邪惡的法拉吉人?」
阿士諾這才點頭。」誰都知道你們有那頭機器龍啊。」
米斯拉又繼續說,」可是你做的棍棒有個小缺點;用它的人會被吸走太多的精力。」
阿士諾不說話了。
」你只用了那麼一下下,就滿頭大汗了。」米斯拉又加了一句。
阿士諾不高興的嘟嚷,」男人才流汗。女人是發熱。」
」哦,那你就是發熱,像一匹跑完十萬哩的馬一樣熱。」米斯拉嗤嗤的笑。」而且要是城牆上的士兵也受到同樣的影響,他們會馬上變得很衰弱。到時候在剛的統治者臉色就難看了。」
阿士諾開始發牢騷。」都是那幫人急著馬上就採用我的成品啦,」她說。」一旦那些士兵開始覺得虛弱,那幫統治者又要慌了。」
」所以你就被派到沙漠裡來談和,」米斯拉替她接下去,」因會他們搞不好把責任都推到你身上,說是你唆使他們抵抗法拉吉人的。」
」你以前一定跟在剛人打過交道!」阿士諾說著,嘴角卻閃過一絲笑意。
」我只是跟這一類的人打過交道罷了。」米斯拉往後一靠,」好吧,說說看他們要什麼?最低限度。」
阿士諾做了個深呼吸,」跟托瑪庫一樣。他們可以投降、進貢,也可以承認你們族裡的小男孩為王,不過要保有自己的生活。」
米斯拉想了一下。」聽起來滿合理的。我們的族長一定會接受,畢竟你們抵擋了我們的攻擊嘛,雖然可能持續不了多久,不過我們族長又不知道。我會盡力說服他的。」他一面說著,放下酒杯。」你可以讓我看看那個小玩具了。」
阿士諾把那根棒子拿給他看。米斯拉拿在手裡翻來看去,」這東西看起來好像受到了索藍文明的影響,可是我沒見過這種東西。怎麼用的?」
」它會影響人體的神經,」阿士諾回答。」這根棍子裡的閃電能刺激人體的機關,讓人感覺到疼痛。刺激得太多,那個人就不能動了。以你的機器龍來說,它不會受到太多的影響,可是它也不敢靠得太近。」
」嗯,神經。」米斯拉點點頭,敲敲上頭的一顆小小水晶。
「對,」阿士諾放下酒杯,欺身向前。」人體裡有很多套系統在運作。像是血管的中間是空的,神經就像軟的電線,肌肉就像是成束的纜線。」她伸出手去摸米斯拉的手臂,」你不是個書呆子嘛。你的手臂肌肉又緊又硬耶。」
「在沙漠裡過日子並不簡單哪,」米斯拉也沒推開她的手,只是輕聲的說。」我沒想過人的身體也像部機器。」
「人體是最棒的機器了!」阿士諾放開他的手臂,」吃苦耐勞、不斷的成長,而且還會自我修復!只要我們能瞭解人體的奧妙,我們抉能瞭解全世界了。萬物運行的一具理都在我們身體的機關裡啊。你的機器龍是很奇妙,可是那也是仿造生物做出來的。」
米斯拉笑得很開心。」哎呀,我好久沒跟人這麼聊天了;這才叫聊天哪。」
阿士諾舒服的蜷縮在枕頭間,」你在法拉吉這裡沒有個聰明的朋友嗎? 「
米斯拉笑著坐起來,」我在蘇瓦地這裡大多數的對話都是『你要給我某某東西』這種意思的,後面頂多加個『你跟某某部隊』。」年輕的阿基夫學者又咯咯笑了起
來,把那根棒子放下。」我從來沒把人體想像成機器,可是現在想起來很有道理。畢竟人是憑想像去創造東西的,也許索藍人也一樣。」他挪過去坐在阿士諾身旁。
阿士諾也靠近他;米斯拉問得到她身上有股香味,有點像是麝香,讓人喉頭乾乾的。這種想法讓他覺得滿愉快的。
「我想我應該能說服族長接受你們統治者的條件。」他這話說得很溫柔。
「我想也是,」阿士諾說,」你看起來很可靠。」
「沒錯。」
阿士諾在想,米斯拉以前有沒有對別人這麼笑過。」我們都有同樣的問題,就是我們的主子都一樣沒耐性,跟小孩子一樣。我看要是我們族長得等托瑪庫的援軍,他恐怕要急到瘋掉。對啦,還有一件事。」
阿士諾很快拉開自己跟米斯拉的距離。」什麼事? 「
米斯拉說,」在剛人做了無謂的抵抗,他們得付點代價。恐怕要比托瑪庫人多受點罪;因為托瑪庫很合作,他們是打開了城門來歡迎我們的。我們得多要點保證才行。」
「保證?」阿士諾問道。
「法拉吉人只要見了人質,就相信對方是服從的了。」米斯拉說,」我想獻上他們最好的神器師應該夠了吧? 「
阿士諾眯起了眼睛。」那我是會當法拉吉的人質,還是你的? 「
米斯拉又笑了,表情彷彿有更多的狡詐惡意。」法拉吉人要女人沒什麼用,」他說,」除了基本的需求。」
「我猜,這種基本需求不包括有智慧的交談吧? 「
「你很有概念嘛,」米斯拉大加讚許。」你會被當成我們放棄在剛所得到的貢品,頂多賣給土匪吧。」
阿士諾倚過去,摸著米斯拉的臉。」講人質真難聽,說『助手』怎麼樣? 「
米斯拉大大的揚起眉毛,」其實你根本就是為了這個才來的吧? 「
「我有這麼透明嗎?」她假裝難為情的說。
「就像玻璃一樣透明。」米斯拉又笑了,」你什麼時候要開始上我的課啊? 「
「等到明天早上再上課吧,」阿士諾的聲音輕得低得只從喉頭底發出來。」今天晚上就我們二個,我想你那個保鏢大概不會再來了。」米斯拉微微笑著,伸手把火盆蓋上。夜色籠罩了一切,再聽不見什麼話語。
………………………………
第二天早上,在剛城發佈了一項聲明,說他們懼於巨龍的威力,願意臣服在法拉吉王國的勢力下。此後將按時進貢,並且宣誓向最可敬偉大的蘇瓦地族長效忠。
在剛投降之後的第一個行動,便是敞開所有的城門,不再與法拉吉敵對。他們也願意獻出城中最好的神器師,讓她加人法拉吉陣營做拉其的徒弟。那頭紅發和冰冷的眼神出現在軍營裡時,就算有戰士覺得不妥,他們也不敢說個不字;至少不會在精靈聽得到的地方說。
沒過多久,就有消息傳來,說沿海一帶開始有人人侵法拉吉的領地。大軍便再次班師向東。
第十章 寇利斯
首席神器師後來實在缺席太多次了,所以領主的秘密會議再也沒叫過他。螺絲科成了他在議會中的代言人,可是凱拉也知道克撒根本沒花多少時間跟螺絲科講過話。現在克撒花在新學徒身上的時間更多,就是那個達硌士;他待得比螺絲科預期的還久,讓螺絲科大失所望。
禁衛隊長也換人了;之前的老隊長終於決定退休在家,和他的愛馬與孫子們為伴。新來的隊長擁有所有領導者的特質:激進、果決、又積極。甫一上任,他就說邊境巡邏的勤務還不夠,佑天國一定要自己建立一條通往托瑪庫的迴廊地帶,才能確保旅經該處的篷車商隊安全。
秘密議會正在研討這個問題;如果佑天派出更多的巡警監控那條迴廊地帶,有可能引起沙漠民族更大規模的攻擊。法拉吉的強盜已經對梭地嶺那一帶做出了掠奪
行動,這可是對領主的一大挑釁。打從領主年輕開始打天下起,那一帶的人民就再也不需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安危了,可是現在外族又再度入侵,佑天卻沒有足夠的
人力去維護邊境的安全,甚至保障旅人在沙漠都城的平安。
」這個計劃要從紮根開始推行起,」新隊長說,」深入沙漠,找出法拉吉人的基地。一舉消滅它!」
」只要我們的軍隊能活著找到基地,那當然好哇。」領主沒精打彩的說。」可是現在的沙漠簡直像個海。雖然空空蕩蕩,但在那種地方打仗對我們很不利,反倒便宜了法拉吉人哪。他們在沙漠裡就像在自己家。我們沒有地利之便。」
」可是我們有撲翼機啊,」隊長說,」我們可以在沙漠裡偵察他們的行動。」
」數量又還不夠多,」螺絲科發言了。」全部加起來還不到二十架,首席神器師又不放心讓成品去冒這個風險。要說服他讓撲翼機去巡邏邊境,恐怕得先打斷他一條手臂才行哦。」
」那去沙漠找索藍的動力石呢?」領主便問。
」進度慢,而且又煩悶。」螺絲科回答,」到處都是土匪,而且他們好像聞得出我們的人馬在哪裡似的。願布可和大布可保佑我們哦!」
」啊——啊——阿基夫人也有一樣的問題耶,」侍從官結結巴巴的。」他們也想再去找動力石,可是碰到沙漠人頑強的抵抗。」
領主沒好氣的撐著臉,」也許我們該組個聯合陣線了。」
」跟阿基夫?」侍從官開始打呃。
」也可以跟寇利斯人哪,」領主說,」時候到了,我們說不定可以開始聯合沿海國家;你覺得組一個聯合軍、保衛和平,能不能把那些野蠻人騙出沙漠?」
隊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您覺得我們該跟那幫蠻幹'談和'?我們損失了這麼多弟兄耶。」
」你沒聽懂,」領主很有耐性的解釋,」我是問,要是我們組成聯合陣線,維護和平,能不能把蠻族的領導者騙到一個地方去談判。」
隊長歪著頭想了一下。」可以。對,我想應該可以。」說這話時,他的嘴角浮現一個醜惡的微笑。
」他們會覺得我們是去邀請他們來談的,」侍從官也開悟了,」正巧寇利斯的商人從中穿針引線——」
」——因為他們和法拉吉人之間沒有爭地的問題,」隊長替他接下去。」所以讓寇利斯人來仲介不構成威脅。」
」結果那些寇利斯人,」領主若有所思的說,」又想要自己的撲翼機,全大陸卻只有我們跟阿基夫有。那麼只要他們能把法拉吉領袖帶到會議桌上去,他們就有機會得到了。」
三個大男人開始咯咯笑。可是對凱拉來說,他們的話裡似乎還有話,卻又有太多的想法沒說出來。
」所以結論是我們要去談和?」她只好問。
」對,」她的老爸爸突然臉色一沉,」我們要去談和。可是我們得先確定在談判的時候佔有優勢。」他重重一拍,」現在休會。螺絲科先生,我要你留下來,把你的——」他瞄了凱拉一眼,」特別計劃修改一下。」
禁衛隊長和侍從官便起身離開。凱拉則輕輕的走出會議室,漫步在大理石地板上;剛才的會議中,一定有什麼事情是她沒意會出來的。她人就在那裡,可是卻怎麼樣也想不透。
老爸爸已經有了個腹案。他總是想盡辦法瞞著他唯一的女兒去做決定,毫不管她已經是個大人了:她母親的死、她的婚事,或是有關軍國機密、戰爭或是陰謀。他總是這樣。現在又一個陰謀,參與的人卻是螺絲科,而不是她丈夫。
她不知不覺得往圓頂屋走去,看見屋子裡只有他丈夫和高大的達硌士。達硌士上身赤裸著,正在彎一根圓木,凱拉看得出那是要用來做撲翼機的變形翼。圓木已經彎成很優美的曲線,不過達硌士還在使勁,一面發出悶哼聲,上半身的肌肉都鼓了起來。
」就這樣!」克撒拿出鐵線來。達硌士不再使勁壓,只是按著保持木頭的曲度。克撒纏好線,固定了形狀之後,」好,現在彎另一個方向。」
達硌士喘著氣,開始彎木頭的另外一端。木頭看起來呈現一個。形。凱拉好驚訝,這種木頭很輕,可是達硌士在彎的圓木比她的手臂還要粗,而且他還沒有彎斷。還有,她暗暗的想,達硌士打赤膊還滿好看的。
」老公,我有話要跟你說。」凱拉說道。
克撒馬上舉起一隻手,輕輕的搖一搖,可是凱拉可不要再被忽略一次。」不行,我們一定要談談。」
克撒抬起頭去看他的助手。」你去,我會等你。」達硌士咬著牙說。
克撒便轉向他的妻子。他的頭髮幾乎已經全白,凱拉心想,可能是工作得過頭了;他總是穿著一件皮製的工作袍,連著好幾年都沒換過。」抱歉,親愛的,」他走過來說,」可是我現在很忙。」
」你哪一次不忙,」凱拉沒好氣的回他一句。」除了你睡覺的時候。就算你睡醒了看起來也像三天沒睡似的。」她憐惜的伸手去摸他的臉。
克撒被她一摸,僵了一下下,然後便握住她的手。」我們剛才找到一個可行的方法,也許能讓撲翼機爬升的速度加快。達硌士有個建議,說如果我們把翼梁削成猛禽類翅膀的樣子,機身的動作或許就能更靈活了。」
凱拉點點頭,可是不再接著他的話聊。」我猜父王正在計劃什麼陰謀。」
克撒嘆了一口氣,又看看他的助手。達硌士點頭點得很自然,好像他用上半身和頸子按著圓木並不費力似的。克撒轉回頭對凱拉說,」你爸爸就是愛搞計劃,他最擅長了。」
公主也搖搖頭嘆氣,」這次沒那麼簡單。他說他要跟法拉吉的領袖談判,還要把阿基夫和寇利斯也扯進來。」
」那很好哇。」克撒隨口說說,眼睛還看著機翼彎成的優美弧線,一面比對牆上的設計圖。」我所認識的法拉吉人大部分都還滿理性的,會找篷車商隊麻煩的只是少數激進的部落而已。況且你爸爸以前也太防阿基夫人了。這樣有問題嗎?」
」他以前從來不想跟法拉吉人談什麼的。」凱拉說。
」人總是會變的嘛!」克撒聳聳肩,他的眼神沒離開過那根。形的圓木。
你就沒變哪,凱拉心想,不過她沒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覺得這種情況有點怪怪的。」
克撒看著凱拉,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你爸爸是個理性的人。雖然他是個老式的戰爭英雄,可是還算理性。法拉吉人裡面也有理性的人哪,阿基夫人也一樣。我相信事情一定有辦法解決的。」
」呃,克撒老師。」達硌士在叫他,」木頭有點滑滑的了。」
」我要去忙了。」克撒便走回圓木旁。
」可是那件——」他的妻子還有話說。
克撒走開時又舉起那隻手,」你爸爸現在要求和平,雖然聽起來怪怪的,不過還是件好事呀;又有阿基夫人加入談判。說不定他過幾天就會解釋給你聽了。」
一陣鐵鞋跺地的聲音在克撒身後響起,很快的遠離克撒所站的地方,緊接著一個重重的摔門聲響徹整間屋子。
」是什麼事情啊?」達硌士問道,臉上滿是汗水。
」我也不太確定,」克撒心不在焉的回答,」凱拉太擔心她爸爸了。往這邊再彎一點,對對對。好,不要動……」
※ ※ ※ ※ ※
過不到一個月,這項政策就發佈了。阿基夫、佑天和寇利斯三國的代表將在寇利斯舉行談判,對象是沙漠部落的各族長。傳令兵帶著令旗兼程趕到托瑪庫、在剛,以及其他的法拉吉城鎮,同時也邀請了蘇瓦地族長參加。該會保證所有的與會者人身安全。
沿海各國選擇了偏遠的小鎮來舉行會談,而不是寇利斯的大城市;遠在寇河的上游,幾乎就在克爾山脈之中。就領主的說法,要是法拉吉的領袖們真願意出席,他們就不必走太遠。不過凱拉覺得這種安排一定另有目的,因為那並不是法拉吉領地和沿海國家的中間點。
在這次談判會議舉行時,佑天要派出十二架撲翼機護航,然後留二架下來送給寇利斯當作謝禮。就這麼送出他的心血結晶,克撒當然不情願;他藉口抱怨如果真要這麼做,他還得到場去教寇利斯人怎麼操作撲翼機才行。所以領主就很正式的多發了一份邀請函給這位首席神器師。
得知自己也要到外國去開會之後,克撒只好開始做進度表,以免他不在工作室的時候就落後了進度。領主和隨從們會提前出發;克撒和撲翼機群則可以在會議開
始五天之後再走。他也詳列了所有工作項目的細節和指示,留給達略土和其他的學生們去執行。年輕的學徒也猜到他可能會訂下多嚴苛的工作目標,不過當首席工匠
把長長的工作單交給他的時候,他也只是點點頭就接了過來。
克撒的機器人也會被送到會議場上去,螺絲科則負責用克撒幾年前研發出來的彈簧軸車運送機器人。克撒本來說不必多此一舉,他的機器人可以自己走過去,而
且速度會比他用車子運送來得快。但是螺絲科很堅持(其實是他對那種車子特別有興趣),說萬一機器人在自走途中壞掉,東寇利斯的地形又特別惡劣,機器人走斷
了腿怎麼辦?他可不想再折回來一次。
到頭來,只剩達硌士被留在學校裡;還有凱拉被留在宮裡。領主不斷強調這趟路程的危險,雖然一路上經過的都是友邦,但是他需要女兒和親信的侍從官替他掌理宮廷裡的秩序。他自己則帶了禁衛隊長,選在一個仲夏的上午啟程。克撒則在二十天之後才領著撲翼機群飛到寇利斯去。
萼城的百姓們在皇宮隊伍出發時都歡欣鼓舞,二批人馬都是在夾道歡送和拋帽喝采中離開的。領主騎著大馬走在皇家禮車的前頭。對許多萼城的老百姓而言,他
們印象中的領主就是這個模樣:全副武裝,精神抖擻的出現在前線,身後跟著他精良的大軍。就連克撒駕著撲翼機、率領十二架相同款式的飛機離開首都時,受到的
歡迎也是一樣的;這麼神奇先進的機器將代表他們的國家揚名海外,佑天人民興奮得要死。
他們走了之後,皇宮一下子冷清許多。不,早在克撒出發前一個星期,他就跟他的飛機睡在一起了。他再三的檢查每根螺絲釘,預設了各種狀況以擬訂對應措施。達硌士後來還跟凱拉提起,撲翼機隊甚至帶了一整架撲翼機必需的所有配件,以防有必要重組一台。
圍觀的百姓一天比一天多,他們看著克撒和達硌士忙上忙下的,一再測試所有的線路。這些人都看過撲翼機飛在天上的樣子,在萼城,天空中出現一架撲翼機盤旋已經是常見的景象了,可是他們從沒一次看過這麼多架。
出發的那天早上,凱拉也來到停機坪送行。民眾看見他們二人擁抱在一起,想像此刻的甜言蜜語。隨後克撒對達硌士打了個信號,達賂士便指揮其他的駕駛員就位,而克撒也爬進他自己的白色駕駛艙。
撲翼機的駕駛員們啟動動力石,大鳥們就開始振翅。十二架機身開始微微浮起,圍觀的人群之間便響起一陣鼓掌聲。有幾個駕駛員透過窗子向地面上的民眾揮手示意,又引來一陣鼓掌。
克撒駕駛的就是那艘擁有S形翅膀的新機,升空時看似毫不費力,只在地面上輕跳了幾下便驟然飛起。另外有二架與他同樣配備的也是一樣輕巧又迅速的升上天空,之後的撲翼機便以兩兩為組,在皇宮的前院上空會合成隊。
撲翼機隊緩緩的繞行了萼城一週,順便尋找鄰近的上升氣流。底下的百姓們激動到了極點,他們拍掌得手都紅了,人人興奮得大叫。許多人甚至跑回家拿出最近
才流行起來的小花炮,就在大白天裡噼哩啪啦起來。好多人爬到高塔上搖著大旗,所以撲翼機隊又繞行了一週,向歡欣的民眾致意,然後就飛走了。十二對大翅膀在
晨光中飛舞。
百姓們一直看到撲翼機隊的最後一架消失在視線裡,或是地平線上其它的建築物擋住了。爬到高塔上的人則遲遲不肯下來,縱使天空中只剩下一個小點。留在皇宮前院裡的民眾把視線轉回公主身上,有人堅稱他們看到公主用手帕悄悄拭淚,然後默默的轉回宮殿裡,侍從官則隨侍在側。
隨後的一整個月裡,人民的話題又像以前一樣繞著公主打轉。大家對她流淚的動機臆測紛紛。為情為愛、為了自身的命運,或是為了國家即將開創的新契機而感動。總之,皇室的種種永遠是宮外人的談論焦點。
※ ※ ※ ※ ※
撲翼機隊的表現非常良好,只花了四天便安抵寇林達。克撒之前交代過螺絲科,要他在萼城和寇林達之間多設幾個營地,讓他們在一整天的飛行之後,有柔軟舒適的床鋪可以睡,熱騰騰的餐點可享用,順便做機件的維修和補給;反正螺絲科在地面上也要經過這些地方的。
一路上的天氣都很好,甚至固定侵襲南泰瑞西亞大陸的暴風都沒出現。為了避開克爾山地天候不穩定的因素,克撒還多算了一天的行程,結果根本連一片霧都沒看見。
其實整趟行程中最大的問題就是佑天國的百姓了。螺絲科設立的補給營站都在佑天的國境內,選在治安良好的地方,所以人民都閒得有空列隊恭候,等著看首席
神器師駙馬爺和他的新機器。他們聚集在停機坪上,弄得撲翼機都沒有地方降落,最後只好低空飛過他們的頭上,把他們嚇離降落地點。
駕駛員們一下撲翼機,問不完的問題和關心就圍向他們。克撒自己是不回答的,可是其他的駕駛員卻大方到甚至願意帶些小孩飛上天去看看。那些駕駛員都是螺
絲科挑的,他們平均都比克撒小五歲,熱情多得讓這位首席神器師煩惱。換做克撒,他寧願挑些懂得機械的人來飛。所幸這些年輕人精力充沛,經得起操縱訓練,所
以他們的飛行技術都很優秀,整個行程中連隊伍都沒有亂掉過。
會議舉行的地點離他們所謂的」文明三國」比較近;寇河就是從這裡發源的,之後流入克爾山區,然後奔騰進到禁地海。嚴格來說,克爾山脈有絕大部分都是無人之境,至今也沒有任何國家或勢力劃分過這片土地。
在山區裡的一處開闊台地上,與會的三個國家分別佔據了一處營地。佑天的領主以西邊做為基地,商業國寇利斯則駐在南邊的營區,而阿基夫則使用東側的營
地。北邊的營地是預留給法拉吉人的,可是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要不要來。當克撒抵達時,四個營區的中央已經建起了一個大帳篷;他便選擇在佑天的西營
後面降落,整個機隊則以軍隊般的精準度尾隨在後。
不曉得克撒有沒有想過遇見托卡西雅的學生,如果有,他恐怕會很失望。與會的阿基夫代表都只是來轉達阿基夫國王的旨意的。阿基夫的政客們都覺得學者和貴
族的想法太激進了:那些只顧著找古物的學者和光出錢不出力的貴族非常敵視法拉吉人,坦白說就是沙漠應該是給阿基夫人拓荒用的。可是國王的想法卻沒這麼強
悍;他覺得那種沒水的荒地有啥好搶的,法拉吉人愛待在沙漠就讓他們去待好了。既然在此的談判代表都是這種國王選出來的,他們在寇林達的營區裡便受到相當程
度的孤立;這些人根本只希望快點談一談,劃劃邊界,然後安全的撤回老家。看在佑天領主的眼裡真是氣壞了。
阿基夫人也帶了自己的撲翼機來,可是形狀非常的原始,跟克撒、他弟弟和托卡西雅三人好幾年前挖出來的原型差不多。克撒猜得到,阿基夫國王一定私自佔據了所有從沙漠裡挖掘出來的古物,也拿走了托卡西雅的遺物。儘管貴族們還是繼續在沙漠裡挖東西,卻不會再對國王據實以告。
寇利斯人則是標準的唯利是圖,該國的議會控制權已經落在商會好幾十年了。現任的議長是個胖大高壯的婦人,她覺得(也是在場衣冠楚楚的商業代表的意
見),寇利斯在這場會議中只要擔任協調的角色就夠了,此外就是確保他們的行商路線——寇利斯到托瑪庫之間——安全無虞。領主對這種態度當然也是老大不高
興,不過他至少還忍得下來。
每個文明國代表都帶了自己的衛隊。佑天國的人數最多,阿基夫衛隊裝扮得最華麗,而寇利斯的裝備最齊全;看來經商賺的錢果然最多。
克撒在螺絲科卸載機器人的地方搭了自己的帳篷,卻發現機器人在運送途中鬆脫了好多處關節。因此他剛抵達的第一天就熬夜了;趕著修好機器人,以便在開幕式中讓機器人出場。
會議開始的頭一天,開幕式照樣舉行,可是法拉吉人並沒有到場,當天晚上的晚宴也不見這些沙漠民族的蹤影。三個自稱文明的國家聚在一起,少不了官腔和繁
文褥節,克撒因此必須在內陸的酷暑下穿著高領袍子,以首席神器師的身份出席;火紅色的長袍從他的脖子包到膝蓋,實在熱得無法忍受。對克撒來說,更可怕的是
他還得看著會場中的所有人都穿得跟他差不多,教人大呼吃不消。
第二天的行程也是一樣,可是三方文明國家的代表已經開始不耐煩了;阿基夫國王的代表說話變得不客氣起來:他不承認阿基夫侵佔了法拉吉的領土,但是他們
的國王確實擁有不少動力石,而國王寧願用動力石當籌碼,換取寇利斯和佑天的和平協定。領主實在恨死他們這種侮辱人的態度,可是他知道有了撲翼機和各種儀器
之後,估天跟寇利斯都用得到這些索藍人的石頭。至於見錢眼開的寇利斯人之間已經起了內鬨,與會的幾個商會代表都覺得自己有權擁有那二架撲翼機。做為會場的
中央帳篷已經亂成一團,結果到頭來大家都把晚餐帶回自己的營帳去吃。
法拉吉人那邊還是無聲無息,有些代表已經提議不等他們了。領主說法拉吉的缺席對佑天的人民是一種侮辱;阿基夫政客則認為自己不必等這些野蠻人也能做出決議。最可憐的是寇利斯人,他們深怕法拉吉人若不出現,那二架撲翼機就要隨著佑天的首席神器師飛回萼城了。
到了第三天早上,法拉吉人來了,無聲無息的出現在會場的正中央。沒有人知道他們要來的消息,頂多有人看到一小撮煙塵,但是塵埃尚未落定,沙漠的人馬就出現了。那真是大批人馬,數量比任二個文明國家的人加起來都要多,而且明顯的都是戰士。
從中央帳篷到法拉吉營區的路已經清出來了,大隊人馬便往營帳移動。那個行列真是奇怪:領頭的是一個儀典侍衛,全身披掛著金色的盔甲,緊跟著是一個轎子,抬著法拉吉的族長。最奇怪的是接下來的東西,怪得連佑天國的撲翼機也比不上。
那是一部極為龐大的機器,彷彿全由亮晶晶的黃銅做成飛龍的形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它的前腳就跟傳說裡的龍一樣,後腳卻是一對輪子,在地面上行走時還會攪亂地上的泥土。
法拉吉的隊伍行進得很慢,好讓其他國家的代表有時間準備正式的會議。佑天的領主和隨行所有的人員都已經集合在中央帳篷裡,包括克撒和他手下的技師。那
個曾經贏取公主芳心的機器人,現在看來絕對不足以對付那頭怪獸。看到岳父對自己的創作投以憐憫的眼光,克撒的臉都鐵青了。
寇利斯的代表們也已經集合,阿基夫代表則遲到了。他們忙著穿上正式衣服,結果在法拉吉人進帳篷之後才趕進來。
前導衛兵分成二列,抬著族長的轎子往中間走。克撒注意到法拉吉的皇帝年紀雖然比自己輕,卻已經有發福的跡象,他身上的短袍子都緊繃繃的。
有個身材結實矮壯的男子走在轎子後面,克撒一見便驚得合不攏嘴。米斯拉正站在法拉吉人之間。
他穿著碧綠色的短袍子,前額也有一塊綠色的布,上面繡著法拉吉的文字符號。他的身邊跟著另外一名紅發女子,她的手裡拿著一根奇怪的棒子,頂端有個海豚的頭骨。
米斯拉在族長的轎子旁邊停下腳步,彷彿在聽族長的指示。他的視線很快的掃過另外三國的與會人士,在與克撒的眼神相遇時便突然停住。或許是山裡的陽光跟他開了個玩笑,不過在克撒看來,米斯拉的樣子像在跟他點頭。
克撒用手輕觸前額做為回禮。米斯拉往前走,代替族長問候三國的代表。
」在此謹向東方國家的諸位代表們致意。我是米斯拉,蘇瓦地族長的首席顧問,代表法拉吉的人民而來。我族最可敬的族長要向各位表達他的問候之意與歉意,並請求各位的寬容。
」他向各位問候,並且希望所有的爭端都能在此地解決,以避免往後再發生流血事件。他為我方的遲來致歉;我們來此必須經過山區,山路顛簸妨礙了行進的速
度。最後,他乞求各位的原諒;由於我們長途跋涉,因此他希望能先有個稍事休息的機會。如蒙允可,他願意在用過午餐之後再回到此地來商議。族長與我誠摯的感
謝各位的邀請,以及各位的寬容。」
米斯拉深深一鞠躬。坐在轎子上沒下來過的族長則不等其他與會代表的回應,就舉起手來示意眾人班師回營。法拉吉隊伍和巨龍又緩緩的往帳篷外面走,這次米斯拉和那名紅發女子卻殿後;他邁開步伐時,往後看了一眼。
」老弟!」克撒大叫著往前跑。他的身後傳來一陣竊竊私語,回頭卻看見領主正鐵青著臉,螺絲科則在領主耳邊不知道說些什麼。領主對他點點頭之後,克撒便轉回去看著他弟弟。
米斯拉已經停下來等他了。他身旁的紅發女子卻抓緊了手中的棒子,米斯拉見狀便揮揮手叫她退下去。她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就隨著法拉吉的行列走出帳篷了。
」老弟。」克撒又叫了一次。
」老哥。」米斯拉也回應他。
二人之間就此陷入沉默,彼此都在打量著對方。克撒看著米斯拉,他唯一的弟弟,剛才看到哥哥往自己走來時並沒有伸出手來迎接他,卻是雙臂交叉在胸前等他來;
就他最後一次看到米斯拉的印象,他好像變得飽受風霜,更結實也更精悍了。對米斯拉來說,許久未見的親哥哥站得離自己好幾碼遠,同樣雙臂交叉在胸前;他好像
更瘦更老了,眼角甚至出現了小紋,皮膚則顯得十分蒼白,一副城市人的模樣。
最後還是克撒先開口,」看到你過得不錯真好。」
米斯拉也說,」我很好哇。你呢? 「
克撤點一下頭,」沒想到你會在法拉吉人那裡。」
「不過我看到你在阿基夫人的代表裡,倒還不會驚訝。」米斯拉回答。
「其實是佑天啦。」
「哦,也對。怪不得佑天人突然會這麼想要搶動力石,又對索藍的機器那麼感到興趣了。」
「是探勘,」克撒說,」佑天人不會搶東西的。」
「當然當然。」米斯拉臉上擠出一絲微笑。」你說的一定對。我們應該簽個協定,規定該怎麼用字遣詞才行。」
克撒勉強點點頭,」之前我聽說法拉吉人的勢力擴張得特別迅速,有部族統一了全部落。可是我沒聽到有人提起過你的名字。」
米斯拉刻意鞠了個躬。」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拉其,旅長的僕人罷了;他的名字才是最可敬的,他的想法也是最智慧的。」
米斯拉說完之後,又是一陣沉默。克撒也沒接口說話,好像無話可說似的。最後他終於開口,」我現在是曹城的首席神器師。」
米斯拉又努力露出微笑,」多棒啊。我剛才看到的那個金屬士兵就是你的作品哆? 「
克撒點點頭,米斯拉又說。」一看就知道是受了蘇其的影響,你還在當學徒的時候研究得滿透徹的嘛,看它的膝蓋就知道了。」
克撒說,」我那是頭一次試作啊。」
隨後的沉默著實教人不自在。這次換米斯拉先開口了,」我想你一定過得很好吧? 「
「很好哇,」克撒說著,隨後眉毛忽地揚起,像是想到了話題。」我.結婚了。你知道吧? 「
「我不知道,」他弟弟說,」不過我覺得很意外;很難想像世界上竟然有個女人能把你從書本和研究堆里拉出來。」
「她叫做凱拉,是領主的女兒。」
「哦。」米斯拉靜靜的應了一聲。二人又沒話說了。
在克撒身後,各國的代表已經散開各自回營去了。佑天的領主則還留在原地,看著這對兄弟說話。
最後克撒又說,」剛才那個年輕的女孩是跟你一道的。她是。。。。? 「
「阿士諾?」米斯拉有點不自在的挪了娜身子。」她是我的徒弟。很有天份。」
「一定是。」克撒想了想,」我現在也有個徒弟,叫做達硌士。他也是佑天人。我還有個學校,大概有二十個學生。」
「哦,」米斯拉臉色冷冷的。」太適合你了。生意應該滿興隆的吧? 「
「你也是啊,」克撒便問,」你有沒有辦學校? 「
米斯拉搖搖頭。」沙漠裡怎麼可能這麼奢侈。我們每天過日子都像在作戰一樣。學東西這件事只能當做是路上偶然撿到的好運氣。」
「這麼說來,你好像也撿了個好東西嘛。」克撒話中帶話。
「對。」這次米斯拉的笑容變得很真實了。
「看起來不太像我們以前發現過的索藍文物耶,」大哥哥說,」你在哪裡找到的? ' '
「就在沙子下面,」小弟弟回答。」我有個預感,然後它就跑來找我了。」
「你對這種事情總是特別有天份哪,」克撒笑了一下,」也許等一下你可以把整個故事說給我聽,也給我個機會看看那個機器。」隨即他又接下去,」我把托卡西雅的撲翼機做了點修改。你也可以來看看。」
米斯拉靜默了一會兒,」好哇,我很願意啊。等一下再看看吧,會議解決了以後。」他深深一鞠躬,同時退了一步,表示談話要結束了。
克撒也半轉過身子。掛在他脖子上的那顆動力石變得特別沉重。他摸摸那塊石頭,然後又轉回去。」米斯拉? 「
米斯拉抬起頭來,他的手也停留在自己胸前的一個小包上。」什麼事,老哥? 「 克撒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只覺得臉上扭曲,話都結在喉嚨裡。」我 … … 覺得 … … 覺得能再看到你真好。」
「我也是。」米斯拉一點也不結巴。」等到這一切都結束了,」克撒哥哥說,」我們二個得好好談談,談點我們做過的事情,還有談談往事。」
「往事一直都繞著我們啊,」米斯拉弟弟平靜的回應他,」唯一的問題就是我們要不要去挖出來罷了。」
…………………………………………………………………………
克撒一回營,領主就立刻傳喚他;他踏進營門的時候,只見領主已經安坐在他的王位上,左右各站著禁衛隊長和螺絲科。
「你弟弟是法拉吉人?」領主陣了一口。
克撒搖搖頭,」我弟弟不是法拉吉人,他只是侍奉法拉吉人的族長,就像我侍奉您一樣。」
「你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 「
「我甚至還是到今天才知道他還活著呢。」
「我知道了。」領主靠回他的寶座上。克撒看起來很平靜,雖然領主也知道他一向是這樣沒什麼表情。不過敵人的陣營裡有個跟自己女婿差不多天才的軍師,領主的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他在那裡做些什麼?」領主間道。
「我也不知道。」克撒只是聳聳肩。
「他怎麼會去跟他們攪和在一起啊?」領主又問。
「我不知道。」「那頭機器大怪獸是做什麼用的?」領主提高了音量,在旁邊的螺絲科則覺得帳篷裡的溫度漸漸升高了。
「我有問到他,不過他沒說多少。」克撒還攤攤手。
「現在我有個問題,我希望你至少能答得出來:你能不能做個像那樣的東西? 「
克撒想了一下,」也許可以。只要我有機會去看它一眼。米斯拉說他是在沙漠裡找到的,可是那東西比我之前看過的索藍文物都還要先進。我甚至也不覺得那是索藍人的作品。」
領主沒好氣的咕噥起來,一半是自言自語,一半是唸給禁衛隊長和螺絲科聽的。」我們派了多少批人馬到沙漠裡去找石頭,結果他老弟就能找到一個古董機器獸,竟然還可以用。」
「他說他是找到的,」克撒泰然自若,」不過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說真話。」
「你不相信自己的弟弟?」領主揚起一邊的眉毛。
「我又沒那麼說,」克撒激動起來,」我們 … … 我們畢竟還是兄弟。」
「螺絲科也是這麼告訴我的。」
「等一下我們會找時間談談,就我和我弟弟。」
「那也要看有沒有時間哪,」領主搖搖頭,」這些法拉吉人也玩起把戲來了;他們竟然帶了一頭大怪獸!本來是我們要向他們誇耀我國的力量,讓他們看看我們的撲
翼機和機器人的,沒想到他們竟然找來一頭跟船一樣大的古生物。阿基夫已經準備逃跑了,寇利斯人只想謝謝大家來參加,然後就要帶著那二架撲翼機打道回府。不
行,那些沙漠的土匪靠你弟弟的幫助才能有今天,還大大的羞辱了我們一頓,我們一定要討回這個面子。」
克撒沒去質疑領主的這番話,到他退出營帳而螺絲科和禁衛隊長還留下為止都沒有再開過口。他甚至也沒去檢視他的撲翼機;他只是回到自己的營房裡,躺在床鋪上,等著會議開始,他就能再見到自己的弟弟了。
……………………………………………………
一張容得下十二人的大方桌擺在中央帳篷裡,每邊可以坐三個人;臭撲克臉的領主和克撒及機器人坐在西座,寇利斯的商會代表們則在南面,東側的位子則由緊張兮兮的阿基夫政客佔據。
至於西面的位子,擺得不是跟其它國家一樣的大椅子,而是矮板凳。這是為了沙漠民族的習慣所設,專為族長一個人而擺。蘇瓦地族長坐著轎子進帳篷,讓米斯拉和
紅發的阿士諾攙扶他走下轎。那頭機械巨獸沒有跟著進帳篷,不過所有的代表都看得到族長身後的法拉吉營區裡,那條長長的黃色頸子閃閃發光。
寇利斯的領主很客氣的做開場白,」我們歡迎法拉吉的代表來到會場,也希望在這次的會議中,能夠解決彼此的問題,同時得到互惠互利的結果。」
「在此之前,」米斯拉打斷她的話,」我懇請您的准許,讓我讀一份我族最可敬的族長所做的聲明。」
寇利斯的領主話才說到一半,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要求驚得一愣。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佑天的領主暗暗罵了一聲。
米斯拉逕自開始高聲朗讀。」我等法拉吉的人民,對於能有機會與東海岸國家的人對談深表歡迎。由於我等人民乃團結在族長的領導之下,而我們的領土西自托瑪庫、東及阿基夫邊境;北達冰封的羅諾湖、南抵溫暖的在剛海岸。擁有來自各方的資源,因此我們的強盛無庸置疑。
「不論本次會議中將做出何種結論,我們必須聲明清楚;我們的終極目標便是重整法拉吉血緣下的所有土地,並且保護該領土的安危及所有資源,以避免不當的掠奪、侵吞或佔領。」
領主實在聽不下去了,他便哼了一聲,打斷米斯拉的聲音。」不錯嘛,一個不當掠奪、侵吞又佔領的民族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來。不曉得托瑪庫和在剛的人民會怎麼想,搞不好他們也在等著有人跟你們交手,然後給你的族長小屁股一頓好打呢? 「
米斯拉禁不住揚起了眉毛,就連坐在旁邊的克撒也對領主這番話中的火藥味大為驚訝。他把手放在老岳丈的肩膀上安撫他。
沒想到接著回話的卻是族長,而且是字正腔圓,發音同樣利落的阿基夫語。」小心點,老先生。您不會想跟我交手的。」
克撒看著米斯拉,米斯拉則跟哥哥點點頭。是了,族長的阿基夫語是跟他的外國拉其學的,而且他精通到聽得出人家話裡的侮辱,至少也能客客氣氣的回話。
領主可不會就這麼閉嘴,」小心你自己就夠了,孩子。跟一個經驗智慧都比你多的前輩講話,絕對不要頂嘴。」
克撒發言了,」也許我們應該先休會,藉這個機會想想 ——」可是旅長已經開炮了。
「你知道我是誰嗎?」年輕的族長氣勢凌人,」我就是蘇瓦地的族長。很久以前,我們曾經住在蘇瓦地嶺,就在佑天國的北邊。你後來就把那裡叫做蘇瓦地。」
「現在是梭地嶺,」領主狠狠反擊,」我年輕一點的時候,花了多少心血才把那塊地方的治安整頓好,趕走所有的強盜,又把文明帶進去。」
「那是蘇瓦地的領土,是屬於法拉吉人民的。」族長沒好氣的說。
「那裡從你祖父那一代起就沒有法拉吉人了。」領主又凶巴巴的加了一句。
「對啊,」族長慢條斯理的說,」就是你把我祖父趕出他的家園的。讓我祖父只能在空空的荒地裡遊蕩,多虧我父親重整部落,現在我才能帶著我的王國來找你,向你要回屬於我家族的領土。
「克撒看看米斯拉,但是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會不知道族長的心思嗎?或許他早就意料到這種情況的發生了。寇利斯和阿基夫的代表們也開始說話,會議桌上現在一片混亂。
「你是個老笨蛋,」族長不屑的說,」只是見不得我的力量強大,強充面子罷了。」
「那我就讓你看看什麼叫做力量。」領主不甘示弱。」好好學學吧,孩子! 「
領主做了個手勢,等在帳篷外的禁衛隊長便轉身,對著外面的人舉起手。螺絲科就在撲翼機的停機坪待命,他回身向已經在機艙裡坐好的駕駛員們揮揮手,二十二支
帆布大翅膀就開始呼呼作響,幾乎遮蔽了整個天空。
這十一架撲翼機(除了克撒新做的那架 S 機翼)在中央帳篷上低空飛過,氣流把帳頂壓得沉重。族長大吃一驚,不過米斯拉已經在他身邊,用法拉吉語跟他吼些什麼了。克撒也同樣在跟他的領主岳父吼。
「這是干什麼?」首席神器師火大了,」為什麼我的撲翼機會起飛?為什麼沒告訴我? 「
「這是教他們學學力量!」領主也吼回去。」你最好也給我仔細瞧瞧! 「
撲翼機在中央帳篷上盤旋了一下下,便往法拉吉的營地飛去。其中三架往右散開,另外三架往左散開,中間的五架則直直飛向那頭巨龍。這時,機上掉下一些小小的
東西,是駕駛員們扔下來的;看起來只是圓圓的小黑點,直直墜落法拉吉營區之後,卻引起一連串的爆炸和火煙。營區裡哀聲四起,撲翼機的炸彈攻勢還沒有停。
克撒大叫起來,可是他的聲音被另一波爆炸聲掩過了;朝著機器龍的那五架撲翼機也正對那頭巨獸進行同樣的攻擊,但是卻沒見到明顯的效果。受到驚擾的巨龍對著
不停飛繞頭上的撲翼機噴出一股紅色的煙,一架經過那陣煙的撲翼機馬上解體,就這麼直挺挺的摔在地上,引來另一波更大的爆炸。
中央帳篷中的其它與會國則陷人一片驚慌。阿基夫代表躲進了桌子下。寇利斯的商會代表們抓緊他們的領主,把還在發號施令的她拖離會議桌前。佑天的領主則狂笑起來,嘲弄著法拉吉的族長。
這時,法拉吉的族長以驚人的速度從他的凳子上跳起來,右手揮了出去。領主看見了他的動作,想要退後避開,卻沒能來得及。就在二兄弟都還來不及有所行動之前,老領主的胸前竄出一抹彎刀光芒,鮮血從傷口像泉水一樣湧出來。
「不要!」克撒瘋狂的大叫,覺得脖子上的那塊石頭好像重得讓他站不起來。他伸手按住石頭,另一隻手則指示他的機器人。」去阻止他!」他一面吼著下命令。
機器人很快的往前衝,然後抓住族長的長袍前襟。只聽得族長害怕得叫了起來,他身旁的紅發女子立刻舉起她手中的棒子,直指克撒的機器人。當閃光在那顆海豚頭
骨裡竄起時,克撒覺得全身上下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好像他的每一寸皮膚都變得很敏感,連呼吸都會痛得受不了。克撒咬著牙又下了一道命令,機器人便在桌角和
族長開始拉鋸戰。
帳篷外的戰局已經開始,法拉吉人正在重整態勢。米斯拉命令巨龍反擊,於是機械獸便伸長脖子,左來右往的咬這些天空中的小蟲。又一架撲翼機被它咬住,翅膀著火的摔到地上。佑天軍隊已經開始進攻,有些寇利斯人也幫著追殺那些逃出營區爆炸的法拉吉人。
阿士諾吼了一聲,米斯拉立刻轉過頭去,看到族長被機器人勒緊了脖子。於是他跳向巨龍下了一道命令,巨龍便朝克撒和他的機器人開來。米斯拉抓緊了胸前的一個
小包,指間透出綠色的光。他把那道光對準了克撒的機器人,使得機器人的行動更顯得躊珊;火花從它的關節裡爆出來,頭盔裡冒出蒸氣,沒多久便鬆開了手。族長
也因此重新得到空氣,抓著自己的喉頭不停喘氣。
阿士諾又吼了一句,只見米斯拉點點頭。那頭巨龍開進了中央帳篷,北邊開始傾倒。阿士諾放低了棒子,另一手抄起族長,然後把他拖離帳篷,就像在拖一隻小狗似的。克撒的身體頓時輕鬆了起來,於是又把自己的強能石對著機器人。
「米斯拉!」他大叫,脖子上的肌肉還是緊繃的。」我們一定要阻止這一切! 「
他隱隱約約聽見弟弟的聲音無情的傳來,」這樣你就可以再背叛我們一次是吧,老哥? 「
克撒不知所措,」我也不知道 ─
「他的話還沒講完,機器人便在強弱能石的交互影響下,從腰部爆了開來。它的身體零件飛散在帳篷中,火舌從中猛烈的竄起。克撒發現自己身邊全是火光時,驚恐
得尖叫起來。他最後看到的人就是米斯拉,正跑向他的巨龍,跑過那堆撲翼機的殘骸和黑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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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救班的人發現克撒倒在倒塌的帳篷裡,縮在領主的屍體旁邊;機器人的殘肢和碎片四散在帳篷下,只剩下軀殼的小部分還明顯可辨。
禁衛隊長跑過來,向克撒立正行禮,」先生,敵人已經完全撤退了。」
克撒無言以對,禁衛隊長又接著說,」我軍以最少的損失掃蕩了法拉吉的部隊,敵軍的損失相當慘重。我們在攻擊中損失四架撲翼機。另外有幾名寇利斯商人加人我們的攻擊行動,所以他們要求報酬。阿基夫人在開戰前就已經逃走了。」
克撒看著隊長那蒼白,平靜的臉。隊長繼續說,」敵人的領袖和 - 「他遲疑了一下, 「 ─ 您的弟弟帶著他們的巨龍逃往山區,我們會派遣剩下的撲翼機進入山區內,繼續進行搜尋。」克撒說了一句話,不過聲音小得隊長聽不見。」對不起,先生。您說什麼? 「
「我只是問你,」克撒悲痛的看著領主不再呼吸的臉,」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
「您也聽到那個魔頭說的;」隊長說,」他們想要侵略佑天,想奪回他們幾代前失去的土地。這就是他們沙漠的文化,世世代代冤冤相報 ─ 「
「不是,」克撤現在鐵石了心腸,」他早就預謀好了。他早就計劃好這次的埋伏行動了,包括那些撲翼機跟炸彈的事情;叫鬼怪粉對不對?領主從頭到尾就想著在這次會議裡攻擊,他根本就想要屠殺這些法拉吉人的!如果沒有我弟弟的機器龍,事情一定會演變成大屠殺的。」
禁衛隊長不自在的娜動著腳步,也無話可說。
「那他為什麼又不告訴我?」克撒苦苦的說,」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要把我的機器用在這種事情上? 「
隊長期期艾艾,」我 ─ 我也說不上來,先生。」克
撒轉過去面對禁衛隊長,」你怎麼會說不上來?你當然說得上來!」他冷冷的說。」你可以把你知道的全都說出來呀。有哪些人知道?整個計劃是怎麼回事?你們本來預期的結果是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也不跟公主說?你一定說得出來,你也非得回答這些問題不可。」
禁衛隊長越來越不安。
「因為,」克撒轉過頭去看著屍體,」因為我得回曹城去,跟我妻子報告她父王的死訊。我還要做她的丈夫,我要有理由跟她解釋。可是我卻什麼也不知情。」
第十一章 境內情事
達硌士很努力的輕聲在宮裡行走,動作也顯得優雅又不自然。自從領主的死訊傳來之後,人人都是這麼努力的在宮裡的大理石地上輕巧移動。
領主的死訊像一波冰冷的海水,把整個佑天都打成噤若寒蟬的國家;對絕大多數的佑天人來說,已故的領主是他們所知的唯一領袖,而且他又有王者風範,看起來氣宇軒昂。而今他卻死在法拉吉人的刀下。
死在刀下,這是其中的一個版本。也有人說是法拉吉的魔法讓他的心臟爆開來。法拉吉的神秘機器、首席神器師的壞弟弟、意圖殺害克撒的紅發女巫,甚至連首
席神器師做給寺廟的神奇護身符,都成了領主死於非命的原因。儘管事實真相日後公諸於世,人言依然流傳著這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最廣為流傳、似乎也最真實的故事版本,是從克撒飛回佑天的那一段開始講起的。在一個華燈初上的夜裡,克撒駕著他唯一完好如初的白色撲翼機,載著領主的
屍身從寇林達兼程飛回萼城。往程時只花了四天的行程,這次只花了二天。抵達王宮之後,他把屍首安置在宮殿的廂廳,派人傳話給寺廟,然後帶著這令人傷心的消
息,逕自去找已經是新女王的凱拉公主。
國喪為期十天,百姓們不遠千里而來,向這位佑天史上最偉大的英雄致上最後的敬意。難以計數的民眾在靈柩前暈厥,泣不成聲的人們軟癱在地。警衛們不是忙著保護靈柩,而是必須適時的疏散人群。
喪期過後,全國陷入一片寂靜;但是這只是短暫而虛假的和平。人人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就連凱拉女王和她的夫君也一樣。這對只在喪禮最後一天才露面的
皇室夫妻,在儀式過程中表情凝重,滿臉倦容,不開口也不笑。之後女王回到她的宮殿裡,首席神器師則埋進了圓頂屋中;生意人回到了商店,神器師回到工作坊,
學者和僧侶也回到了寺廟。但是人人心中都充滿了憤怒:法拉吉人殺害了他們最敬愛的領主,那些蠻子一定要付出代價。
事故頻傳。法拉吉裔的商人在大街上被人活活打死(連在剛籍的珠寶商都不能免於私刑);有一幫年輕人闖進法拉吉居住區想滋事報復,結果沒有回來,因此更
多的人湧入去尋求報復。為了避免這一類流血事件失去控制,軍隊便敞開大門歡迎血氣方剛的人民加入。軍員總人數在一個月之內增至原來的三倍。
最後,女王終於在公開場合露面了。可是她的氣色一點也不好;有人說她父王之前把她保護得太過分了,也有人說她已經聯合國內的貴族和商會領袖,要向法拉吉發出聲明。此外,包括達硌士在內的很多人都注意到,她出現的時候總是一個人。
首席神器師呢?有人謠傳說他正在製造一種秘密武器,專門用來對付沙漠強盜。也有人說他在做撲翼機的新機型、更強力的炸彈,或是更大的機器人——之前的那個機器人現在有個別名,叫做」克撒復仇者」,因為有人看見它在領主遭到攻擊時,使盡全力的抵抗敵人。
機器人的骨架被軍隊從寇林達送了回來,不過螺絲科卻沒有。達硌士知道,就算這名鐘錶店老闆能夠生還,短時間內他也不敢回到萼城的。年輕激進的禁衛隊長
被指派到邊疆去執行巡防勤務,當時參與突擊的撲翼機駕駛員也都被調職到偏遠地方去了。領主時代的官員只留下侍從官,現在則像一條女王身旁的哈巴狗。
法拉吉人卻自此無聲無息;有,在領主死後,他們曾經對梭地嶺發動過一次小小的掠奪,可是卻反而導致佑天人向沙漠進行大規模的反攻,一路打進荒地深處,
直到敵人殲滅為止。沒過多久,一份由女王和首席神器師共同簽署的聲明就正式下達:佑天國境內的每一寸領土都該守護,但是任何人未經許可,不得擅自入侵法拉
吉人的領域。看到這份聲明的每個國民,都認定這是一種跡象:首席神器師的秘密武器就要完成了。
整個萼城裡,現在只有達硌士知道首席神器師這一整個月來在幹什麼。克撒不分晝夜的待在圓頂屋裡,解散了所有的學生,讓唯一留下來的達硌士去做些雜事:
替機器設備上上油,或是清點帆布的數量。他自己偶爾會離開圓頂屋,見見新的禁衛隊長,或是經辦什麼官樣文章;不過絕大多數的時候,他只是拿張白紙攤在眼前
的工作台上,瞪上幾個小時。達硌士被雜務纏身,能待在他身邊的時候也不多,但是他的想法起初跟國民一樣,以為首席工匠正在籌備更棒的武器設計。直到他觀察
了第五天,他終於肯定他的老師在發呆。
外界人對克撒的下一步行動揣測紛紛,設計新武器算是比較好的;有人說他已經放棄向法拉吉復仇了,因為他邪惡的弟弟就在敵對的陣營裡侍奉法拉吉人。有些
人則為女王的夫君反駁,說克撒和他弟弟從小便失散,他現在只是在猶豫,因為他恨不得親手殺掉自己的弟弟。於是另一種聲音說克撒其實不如他弟弟,所以他怕得
不敢動。達硌士成天在圓頂屋外的世界裡聽到這些謠言,終於忍不住傳達給他的老師:克撒為什麼不反擊?
克撒幾乎爆炸,」打仗簡直是在浪費資源!」他吼叫道。」就為了這次毫無結果的鴻門宴,我們損失了四架撲翼機耶!我已經沒有更多的動力石了,要我怎麼再
造四架?我為什麼要浪費我寶貴的時間、錢財和人生在戰爭上?就為了趕走沙漠裡的鬼魂?那我乾脆把整個城市都燒了,省省我老弟的麻煩算了!」達硌士從來沒見
過克撒這麼情緒化。從此他連在圓頂屋裡都得輕聲慢步。
不斷有人送信息到圓頂屋來給首席神器師。禁衛隊長送來的,克撒一定會回個便條讓達硌士送去。其他人送來的他就未必會回了;有一半的信件都被他揉成一團扔掉,大多數是商會或工會的人寫來的。
信上印有女王印鑑的,克撒根本不會打開來看。這些信件堆積如山了好一陣子,然後就漸漸減少了。
終於有一天,有個口信傳給達硌士,要他直接到女王的辦公廳去。午夜,只准他一個人去,也不可以告訴克撒。
走在深夜的迴廊上,達硌士的腳步更輕。自從領主死後,宮裡的警衛少了許多。這條迴廊上連半個人影也沒有,僕役們都休息去了。達硌士在大門前停下來,聽見遠處傳來午夜的鐘聲。他便輕輕敲門。
等了好久,他才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進來。」
達硌士慢慢的推開門,」陛下?」
凱拉女王正坐在窗邊,看著窗檯下的萼城平安夜。她穿著一襲及地的薄縷,外面罩一件深紅色的袍子,手裡拿著滿滿一杯白蘭地。達晤士還站在門口,但是他已經聞到屋子裡的酒味。
女王沒再說話,達硌士關上身後的門。」陛下?」
凱拉深深嘆氣,」不要叫我陛下,」她說,」不要再叫我陛下了。我今天已經聽夠了,我每天都在聽人家這麼稱呼我。」她輕啜一口酒。」叫我凱拉就好。可以嗎?達硌士師傅?」
達硌士張開嘴,想要照著她的話去說,結果卻怔在那裡。」我恐怕做不到,夫人。」
凱拉輕哼一聲,說話的聲音變得嬌柔可愛。」叫夫人也可以啦:反正現在還可以。」她從窗檯上跳下來,腳上還穿著拖鞋。」你想不想吃點東西?我剛叫廚房送了點涼食跟起司過來。」
達硌士順著她招手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小餐桌上擺滿了精緻的水晶和銀製餐具,還有一對優雅的燭台。盤子裡有切得美觀的肉、起司、水果,還有一些達硌士沒看過也沒吃過的小菜。
」如果您要我吃的話。陛……夫人。」達硌士說著便走向餐桌。
凱拉也走過去。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她不小心絆了一下,手裡的酒灑了一點出來,沾到達硌士的身上。」對不起,」她低低的說,一面伸出手按住他的胸口,好站穩腳步。
」沒關係。」達硌士深吸一口氣,聞到的儘是她身上的香水味,還有白蘭地的陳郁;空氣中的芳香變得有點複雜。達硌士心想,她手裡的那杯酒可能比已故領主的年紀還要大,要不就是她在他進門之前已經喝掉不只一杯了。
他小心翼翼的坐在女王對面的位子上,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他是個沿海小鎮來的年輕人,從沒接觸過宮廷正式的禮教;可是他知道今晚的氣氛非比尋常。
凱拉用刀子切下一小片起司,拿叉子叉住,在達硌士的面前晃一晃。
」那,」她開口說話,」他怎麼樣了?」
」哪個他,夫人?」達硌士一面顧左右而言他二面盯著那些小菜,努力去想是用什麼東西醃漬的。
這話引得凱拉發笑,」哪個他?」她反問道。」那個我最愛的丈夫啊,那個讓我奉獻一生的丈夫啊;那個你見他的時間比我還多的人哪。」她最後那句話說得苦澀不堪。凱拉靠回椅背上,好像在慶幸自己舌頭沒打結。
達硌士也為最後那句話不太自在,」他……他很好,陛下。」
」是凱拉,」女王說。
」凱……凱拉。夫人。」達硌士滿臉通紅。
」我寫信給他,可是他都不回。」她把起司丟進嘴裡,再找下一口食物。
」我知道,」達硌士默默的回答。」可是他一向很忙。忙著巡邏一些其它的事情,還有設計。」
」哦,是啊。」女王激動起來,」克撒的神奇設計!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他嗎?他可以一整天關在房間裡不跟任何人講話,甚至不見見他的妻子,只要說一句設計就能打發全部的人了!」
達硌士這才發覺自己一開始就答錯了問題。可是他怎麼知道女王想瞭解自己的丈夫過得多悲慘?
」你知道嗎?其實我對自己的婚姻並沒有指望太多。我想要個人可以聊天,或者至少有個人講話給我聽,生一二個孩子讓我爸爸高興高興。可是現在,我沒有孩子,沒有了爸爸,甚至連個丈夫也算不上有。」她看著達硌士,」那你呢?」
達硌士不明究理的眨眨眼。他的大腦正在香氛和酒精的氣味中泅泳。」我什麼?」
」你是不是個可以跟我聊天的人哪?」女王問道,」因為我已經受夠了只'對著'人講話!他們都只會點頭遵命,可是沒有人要跟我談心!」她激動得揮舞著雙手。」我可以'對著'侍從官講話,我也可以'對著'女官講話,要是她們在的話。可是沒有人跟我講話。」
她一下子靜下來,」我本來以為我能跟克撒講講話,」女王的語氣變得好輕柔,」不用太常也沒關係,只要在一起講講話就夠了。可是只要天一亮,他就忙著設
計東西,忙著弄機器。我只要一點點時間;我很喜歡聽他說話呀,就算我並不見得聽得懂他在說什麼,我還是很喜歡跟他講話。可是現在……現在……」她越說聲音
越小。
達硌士想起小時候曾經溺水的經驗,當時是他的叔叔救了他。現在他也有相同的感覺,只是沒了叔叔的手。
」你知道嗎?我好——嫉妒好嫉妒你。」凱拉眼中閃著凶光,」你跟他在一起的時間那麼多,而且他說的話你全都聽得懂,他說什麼你都知道要做什麼。我不是笨蛋哪,可是我再聰明也不會修改他的公式啊!」
達硌士開口想要說話。」每個人都有他的長處跟短——」
」我有那麼可怕嗎?」她急切的問,手伸過桌子抓緊了他的手。」我就那麼討人厭嗎?」晨袍的前襟敞開來,裡面的薄縷在燭光照映下幾乎是透明的。
達硌士關緊了眼睛,」沒有,」他說。」你一點也不可怕。」
」那他為什麼都不回家?」她退回椅子上,抓著他的手還沒有放,聲音裡卻帶著拭不去的淚水。」他睡在工作室裡。你也知道的。我只是想知道,他為什麼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