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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anerwalker novel cover 1.jpg  Planerwalker novel cover 2.jpg  

琳.艾比 /著

(上冊)譯者:章澤儀
(下冊)譯者:趙子皓、羅珊珊、林怡君、程嘉華

此版本為我編修過的,不過因為當初轉載的人,格式跑掉,以及有很多錯字,我盡力補完,不過還是有一些地方疏漏,因為真的要全部看完實在是太累了

由於尖端出版社已經不再版魔法風雲會的小說,所以特此保留這本(旅法師:神器國度)完整譯本,希望對克撒的故事感興趣的魔法風雲會卡友有幫助

 

前作——兄弟之戰故事簡介


《兄弟之戰》是神器系列的第一部小說;為了讓初次接觸本系列的讀者們瞭解故事的背景,特在此簡述其故事。


神器、機械,魔法力。一對兄弟因對立的神器控制力而分道揚鑣,卻沒想到這二種力量根本系出同源,就像他們之間的兄弟情份。

為了應該諒解而不被諒解的,為了應該彌補卻沒能挽回的,為了錯誤,為了復仇,他們爭戰了大半輩子;在戰爭的過程中,他們開發的機械破壞了大地。就在他們的世界即將為機械啃蝕殆盡之前,哥哥的醒悟讓一切都在魔法的力量中結束。爭戰不休的末日回歸虛無,回歸原點。

故事應該從沙漠中的那個小小考古營開始說起。

年幼的克撒和米斯拉在父母雙亡後,來到沙漠投靠考古學家托卡西雅。克撒是個瘦長的金發高個兒,也是好學的孩子,個性嚴肅而不苟言笑;弟弟米斯拉卻正好相反,矮胖而黑髮,天性衝動愛玩,為人輕浮卻很有親和力。哥哥在營裡頗受同學與學弟妹的愛戴,弟弟則成天和沙漠族裔的挖掘工人們混在一起;二人雖時有衝突,不過出於對托卡西雅同樣的敬愛之心,兄弟之間仍相安無事。在某次的探勘行動中,一塊很大的動力寶石在二人的觸碰下竟一分為二;一半可以增強能量,另一半則能削弱能量。哥哥拿到了強能石、弟弟拿到了弱能石之後,覬覦寶石的爭端便開始了。衝動的弟弟總是暴躁行事,頑固的哥哥也從來不讓步,雙方拿著各自的寶石相持不下,直到他們的恩師托卡西雅死在二人因寶石而起的一場爭執下。

米斯拉在夜裡狂奔出營後不知去向,克撒在料理完後事之後,也離開傷心地。

這段自我放逐的歷程,兄弟之間的際遇簡直猶如天地之別。哥哥來到了豐饒的南方海國依天,憑著高超的神器知識和機械技術娶到了公主美嬌娘,開設神器學校,有國家建設的實驗室和一切器材,在豐富的資源供給下打造完美的研究環境。雖然他是個工作狂,和女王妻子之間的感情因此時好時壞,但是此刻的他在物質和精神生活方面並無匱乏。只不過,和弟弟的不愉快與害死恩師的愧疚仍是他午夜夢迴時的陰影。在這段期間,克撒得到一名得力助手達硌士,個性純真,處世卻比克撒中庸,後來成為克撒一生中最不可或缺的良徒益友。

弟弟米斯拉的生活卻完全不是如此。潛意識裡他也為恩師之死而自責,但他受惡魔召喚的時候多過他哥哥,因此總把自己的悔恨歸疚在克撒身上。他流落到沙漠中,被法拉吉土匪俘虜為奴隸,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想不到他的口才與語言天份、加上以往和挖掘工人之間的熟稔,卻讓他因緣際會的成為沙漠族長的太子少保,更在擁有召喚機械龍馬法瓦的能力之後,當上少族長的心腹。此後他便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久他有了一個女徒弟兼情人阿土諾,和米斯拉同樣的充滿好奇心與求知慾,性情也同樣衝動急躁,只是多了一份女性特有的慧黠和機靈。她和克撒的大弟子達路士之間有著亦敵亦友的情誼,在這場兄弟之戰中擁有二面評價,是此中唯一的性情中人。

冷落宮中的長嫂向小叔傾訴寂寞,因而生情也不足為奇。盛怒之下的克撒將米斯拉狼狽逐出,不久便招來法拉吉的圍城猛攻。佑天淪陷,達硌士帶著懷有身孕的女王,在阿士諾的協助下逃走。遠征回國的克撒只見到殘破的家園,和弟弟之間的梁子也越給越深。此後便是雙方一連串的攻城掠地與結盟聚勢,競武則讓他們盲目的耗盡地力,弄得天怒人怨,鬼哭神號。克撤或許曾有所領悟,但也難再挽狂瀾。戰事既開,不分出勝負是不會結束的,米斯拉的執著更使得戰事白熱化。

基克斯,這個來自非瑞克西亞的怖獸,是機械之神的奴僕。米斯拉在夢境中偷走了他的馬法瓦之後,他便只想毀滅這個世界、奪回他的玩具。基克斯兄弟會的信徒崇信機械之神,便理所當然成為他控制下的傀儡。他們在戰爭的後半局幾乎將二大陣營玩弄於股掌之上,也為這場無謂的兄弟之戰增添更多可厭的變數。不過魔法力的存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這股強大的心靈力量完全壓倒了他。最後他狼狽的逃回故土,後來又誘使基克斯修士們進入非瑞克西亞。

就在二股勢力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個預示末日景象的神器出現在西方,那就是一個稱為同兆的皿器。最終之戰的最後一刻,同兆輾轉落到了克撒的手上,看著自己和弟弟之間的戰爭竟然賠上了整個世界,毀掉美好的大自然和萬物萬靈,克撒沉痛地回想起他們一路走來的軌跡,想到那段只知考古的歲月。就在那一刻,他用自己的鮮血將這一切回憶和悔意注入同兆中,啟動了默示錄的力量。毀滅降臨,末日景像在世界各地呈現。

逃過一劫的達硌士在一片死寂的海邊被克撒救起。克撒已經進化,將往來於時空之中。他給這位大弟子的最後任務,便是要他警惕世人,切莫重蹈覆轍;就像索藍人當年驟然捨棄文明一樣,這場末世戰爭卻仍造成了古族原想避免的悲劇。永遠的學徒達硌士在已然變得惡劣的氣候中,踏出了為警世師的第一步。



 

第一章


他從天而降。

他的旅程始於雲端,為的是乘風而行,找尋那塵封之地。他會找到的,就像上次那樣。只要循著地上的象形文前進就是了。那已存在數千年卻不為人知,刻印在地上的象形文字。即使是經過五年前那場大戰:兄弟之戰的終章,那圖形仍是依舊。

終戰之後,泰瑞西亞所剩無幾。它成為手足相殘之下的犧牲品,化為塵埃。如今塵埃環繞不去,人們不斷地咳嗽,農作物也一直歉收。而在日出回落之際,天空卻散發著華麗的琥珀色的光芒,好像要逃離這殘破的世界一般。至於始作俑者的這對兄弟之名,早已淪為世人謾罵之語:「憑克撒的荒誕與米斯拉的力量,到沉沒的亞格斯去死吧!」

 有些謠言說,克撒為了啟動他的終極神器,耗用了過多的力量,因而導致地上的毀滅。也有謠言說,這是米斯拉被克撒掐死前所下的詛咒。還有一些人堅信克撒還活著。

 終戰一年之後,所有的謠言都湊在一起了,變成這樣:「我要是在路上遇到克撒,我會親手把他給廢了,就像他們兄弟倆把我們廢掉一樣。再把他拿去喂老鼠和禿鷹,就像他對待米斯拉那樣!」


克撒的確活下來了。他也聽了各種版本的詛咒。經過五年的自我放逐之後,他又在殘破的泰瑞西亞遊蕩了一年,四處探訪那些僥倖活下的人們:佑天的遺民,阿基夫的倖存者;那些破碎的、殘缺的、喪志的人們。沒有人認出他來。即使是在他最風光的時候,也很少人認識他。克撒不是那種譁眾取寵的人;他是發明家、是學者、是自索藍時代以來最偉大的神器師;他只求能潛心研究。然而這一切,都因為米斯拉的驟變,化為烏有。

一瞬間,他失去所有。

克撒的幾個弟子也躲過一劫。他們背棄了師傅,克撒也沒和他們聯絡。克撒的妻子,凱拉。賓。庫格也活了下來。她和孫子遠離人群,過著簡樸的生活,致力寫作《古文明之戰》一書。克撒也沒去找她。或許凱拉還認得他,但是他卻無話可說。至於她的孫子,那有著一頭黑髮、壯碩、迷人、善解人意又聰明的加塞洛……克撒只匆匆看過他一次,而就連那一眼,都已顯得太過沉重。

他繼續緩降。

克撒並不想回到這裡。嚴格說起來,戰火早在五十年前就在此埋下。他也無愧於自己結束戰爭的做法。他是出於絕望才會出此下策,將記憶封入那來歷不明的皿器;而他在那之前更是完全沒有接觸過法術。他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但是他必須終止這場戰爭。

他必須阻止米斯拉。不然,泰瑞西亞的命運只會更加悲慘。

慘到無以復加。

克撒不會為此道歉;但他也不滿意自己僥倖活了下來。


克撒那時就應該死了;在皿器掏空的那一剎那。他以為自己死了,但是他們兄弟倆的動力石卻讓他免於一死。克撒醒來之後,那兩顆索藍寶石早已變成他的雙眼。索藍時代的器械都是用這種小寶石啟動的,然而他的強能石和米斯拉的弱能石,卻絕非一般的動力石能比。兩者之間的差異,正如同蠟燭之於太陽一般。

由於頭骨被嵌入這兩顆索藍寶石,克撒遂到達巔峰狀態。他不再需要飲食、不再需要休息。但他還是需要睡眠;因為縱使他不再需要休息,他還是需要做夢。而他的新眼睛更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新視界;幾能看穿一切的眼力。

克撒相信,慢慢地,殘破的泰瑞西亞會康復,甚至再度繁榮起來。

但那是極其緩慢的過程,是極其無謂的等待。於是他拂袖離去。其後五年之中,克撒憑著他的新眼睛,走遍天涯海角的各個時空。

在其中的某一個時空,他遇到另一名旅法師。一個名叫梅雪佛的女人。她證實了自己的揣測:在他摧毀米斯拉的那一天,他便成為不死之軀。他的確是死在那場大爆炸之中,但是動力石卻又讓他重生。因為他是,他一直都是,「旅法師」。和梅雪佛一樣。

梅雪佛告訴克撒,他所走過的時空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旅法師在這些時空中是來去自如的。她也教克撒如何自由改變外貌、如何不經由言語瞭解人心。就算是在旅法師之中,克撒還是與眾不同。

他雙眼所見,遠非梅雪佛所能及。她的眼睛是普通的褐色眼睛,她甚至不知道索藍是什麼。她從來沒有見過像克撒那樣的眼睛,但她卻對之心生畏懼,以致對他設下時間陷階。在失敗之後,她自然是走為上策,逃之夭夭。

出於好奇心而非報復,克撒有想過要找她。但是多明納里亞卻在他腦中徘徊不去;那片供他生長,又險遭其毀滅的大陸。在終戰的五年之後,多明納里亞對他發出了召喚。

克撒落在一片風蝕高原上。

雲層漸厚、天色漸灰。冷風如刀,夾雜著冰雪與塵埃,吹亂了克撒淡灰色的頭髮。

冬季來得比往常更早;這又是皿器的傑作。再晚個幾天,雪一下,就要等到明年春天才看得到地上的刻印了。

四千年前,索藍人把這片高原建成碉堡。這也是他們最後死守的一道防線。或許這裡曾經有過名字,或許名字就刻印在地上。但那是個無人能解的密碼;即使是此時此刻亦然。就連克撒的雙眼,那源自索藍的寶石,都無法透視其亙古的秘密。五十年前,當他還年輕時,克撒和他的弟弟曾將這裡命名為喀洛斯。於是就叫它喀洛斯吧。

當時的喀洛斯已是廢墟。如今所見,卻是更加荒廢的廢墟。這不全是皿器所害;克撒和米斯拉之間的戰爭才是始作俑者。為了索藍動力石而起。

事實上,克撒希望情況會更慘。在兩人對戰期間,這裡是米斯拉控制的區域。克撒寧願相信,米斯拉一方造成的傷害,比他自己所造成的傷害要來得大。在他心裡深處,克撒知道:如果他能直搗喀洛斯,他連石頭的影子都不會放過。但是米斯拉的手下卻不然,他們甚至連碎石瓦礫都堆得整整齊齊的。破爛的帳篷在風中飄揚著,仔細一看,克撒這才發現,他們走得匆忙,連行李都沒拿。大概是被召喚的吧,被召喚到亞格斯去的,就像五年前克撒召喚他的部屬那樣。

克撒緩下腳步,閉上眼睛。回憶如潮水一般湧入。

他和米斯拉從小就沒一刻安寧。從他們幼時在阿基夫時就是這樣了。他們怎麼可能不爭呢?克撒只大他一歲,而大家都喜歡米斯拉。但他們又形影不離,因而他們很清楚彼此的差異,知道自己需要對方的力量。克撒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友情和感情,因為米斯拉就是他的全部。

而米斯拉呢?他又給了米斯拉什麼?米斯拉真的需要他嗎?

「多久了?」克撒在風中輕聲低問,語中同時是憤怒與痛苦。「曾幾何時,你離我而去?」

克撒張開眼睛,繼續前進,沒有留下一絲足跡。沒有事情讓他分心。掛在營柱上的屍體,看一眼就夠了。儘管他有著生鏽的金屬前額和銅鉗似的左手。克撒看過弟弟的轉變;對於米斯拉部屬的慘狀,他一點也不意外。

他直視黑暗,但是什麼都沒有看到。

對他而言,那不但意外,而且令人失望。克撒滿以為他會看到什麼的;就像小孩子在新年早晨期待收到禮物那樣。米斯拉的脾氣像夏天的雷雨,雨勢滂淪,但來得快也去得快。克撒不然;他會變得冷漠不語,直到他自己想通為止。

難道他們已經挖走了四千年來最後一顆索藍動力石?取走最後一件神器?沒有任何值得一看的東西了嗎?

一陣淡藍色的光芒閃過他眼前。他從碎石中板起一小塊金屬,而它立刻就動了起來,巧妙地彎曲著。不會錯,就是索藍。像克撒這等神器師,就算沒有寶石為眼,他也能一眼認出這種古文明。只有索藍人才知道怎麼賦予金屬某種程度的意識。

但是他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看過這種藍灰色的金屬。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正確的工具和原料、再加上一點運氣,他說不定可以解開這個謎題。一反常態,他想也不想,就用右手拇指摳了摳金屬表面。

那比鋼鐵還要硬。他在心裡想像一個印子,一個和指甲契合的印子。

當他把手拿開之後,金屬上就有了一道印子。他慢慢地數到十,而印子沒有消失。

「我看到了。是的,我看到了。一旦你看得到,就是這麼容易。」

克撒想到米斯拉,和他說話。除了他以外,再也沒有別人能理解剛才發生的事情了。

即使是克撒的得意門生達硌士都不行。

「就好像那是你的拇指。」克撒對著風說。衝勁,一如友情,都是米斯拉給他的禮物。

米斯拉就像是站在那裡一般;飛揚、聰明,年紀還不到十八歲。

克撒眼前的畫面一閃而過。一眨眼,他看到米斯拉扭曲的臉;模糊的血肉中,齒輪、機械等物清晰可見。

「非瑞克西亞!」他咒罵著,忿忿擲走手中的破片。

它彈了兩下,發出鈴聲般的聲音,隨即消失無蹤。

「非瑞克西亞!」

他第一次知道這字是在五年前。就是終戰之日,達硌士將皿器交給他的那一天。皿器是達路上從阿土諾那兒拿到的,光憑這一點,克撒就不該和它扯上關係。但是在那一天,克撒為了打倒米斯拉已傾注全力,甚至將自己的力量灌入強能石。米斯拉應該會被打死的,但是他沒死。他早已不是人類之軀了。克撒不能放過任何機會。

在那混亂的時刻,戰火紛飛之際;實在是沒有時間去思索、去懷疑。克撒相信,米斯拉已經將自己變成一具活神器。因此他必須使用皿器。在一切煙消云散之後,問題才漸漸浮出檯面。

 達硌士曾經提過一頭惡魔——來自非瑞克西亞的生物——他和阿土諾曾被它襲擊。

為什麼他唯一的朋友會和米斯拉的叛將一起出現在亞格斯的戰場?這不重要。他倆曾是一對戀人。但是愛情之於克撒,遠不如求知、學問來得有勉力。重要的是,為什麼亞格斯境內會有非瑞克西亞的生物?為什麼它篡奪了所有的神器,不管是克撒的還是米斯拉的?最後要問的是,為什麼他們會和非瑞克西亞扯上關係?

這是外來勢力——非瑞克西亞的勢力——的陰謀。克撒漫步在殘破的泰瑞西亞;對他而言,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到了最後,在亞格斯的森林中,皿器阻止了非瑞克西亞的計劃。

克撒在終戰後一年內就追查到了皿器的來源。阿士諾是從一個名叫羅蘭的女子那兒得到它的。那是他年輕時遇過的一名女子。羅蘭和克撒、米斯拉都曾在考古學家托卡西雅門下研習索藍文明,但是她後來就隱居到泰瑞西亞市去了。那是皿器力量的見證者。

泰市居民為了不讓克撒或米斯拉得到皿器,犧牲了半數人口。

那還不夠;羅蘭不但沒有保住它,還因為阿士諾的嚴刑逼問而失去右臂。但她還是活下來了。於是克撒偽裝成一名婦女以接近羅蘭,說她在戰時失去了丈夫和兩個兒子。

羅蘭是很聰明的法師,甚至超出克撒的想像。但她完全不是克撒寶眼的對手,在她燒開水時,他已經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她的記憶。

隨著它所釋出的巨大能量,皿器也一起歸於塵土。而羅蘭對它的記憶也是殘破不全。

這是阿士諾的手法;她從不留下證據。羅蘭回想起一個刻著京藍象形文的銅皿。羅蘭記憶中的那些文字,克撒並不是認得很全。如果它們再清楚一些,再讓他看一次的話,他一定會想起來的。但是它們卻太模糊了。

他大可以勾起她的回憶,讓往事浮現。他的雙眼擁有這個力量。

但是克撒沒有那麼做。他知道,羅蘭寧死也不會幫他的。於是他們喝了茶、共賞夕陽之後便分道揚鑣了。

克撒知道的已經夠多了。皿器是索藍的文物。它讓多明納里亞逃過非瑞克西亞的魔掌。

雖然仍有疑點,但是事情已經有眉目了。

如此他的惡夢就能終止了。他就能繼續他的時空旅行了。他向來意志堅定,甚至近乎頑固。克撒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肯承認自己是在白費力氣。一年前,他曾經回過多明納里亞;亞格斯。自從戰爭結束之後,他就刻意迴避亞格斯。他又回到那殘破的山丘;他曾在那裡破壞了整片大陸。他找到了達格土的棺木。

達珞士在棺中封印了五年。對他而言,就像是戰爭還沒結束一樣,更遑論終戰的大毀滅。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混亂的戰場、阿士諾的火紅額發、還有來自非瑞克西亞的惡魔。

「……如果它在這兒的話……」達硌士回想起阿士諾說過的話。

那折磨他的舊情人。

據她的說法,她見過那頭惡魔。它大概有一個人高,身體是由金屬架構成,並纏繞著各種線路。至少達珞士是這麼認為的。他也如此轉述給克撒。克撒也認得它——或許是部份吧。他在米斯拉的臉上見過類似的線路。那時他的身體已經皮開肉綻,和一架龍引擎連在一起。

「這是我的……」達硌士的腦中不斷湧現和阿士諾的對話。

達硌士在和她爭論。他想死在她的身邊。對於這痴情的請求,她沒有同意;反而把皿器給了他。

達硌士望著驟變的大地,思緒也隨之激盪。在此同時,克撒望向西方的古戰場。那已是一片汪洋。

阿士諾確是蛇蠍美人。她背叛了所有的人,所有落入她掌心中的人。達硌士的背上依舊傷痕纍纍。米斯拉根本不信任她,所以才會將她放逐,直到最後一戰才讓她回來。

是這樣的嗎?

米斯拉知道阿士諾手上有皿器嗎?莫非是叛徒被背叛了?誰是傀儡,誰又是真正的主腦?為什麼阿士諾會被非瑞克西亞的惡魔襲擊?她和非瑞克西亞之間又有什麼關係?

克撒不斷地思索這些問題,直到他被達硌士打斷。「你弟弟呢?」

「死了。」克撒的答案,也回答了自己所有的問題。「早在我發現他之前就死了。」

達硌士對這個答案很滿意,於是轉移話題,研究該如何重建這片大陸,讓它恢復生氣。他的好友,達硌士,總是如此樂天。於是克撒就這麼走了,留下待在那兒出神的達硌士。他相信他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知道米斯拉不是因皿器而死之後,克撒心中感到些許的平靜。

但是這種感覺沒有維持多久,一個月後,一股更強烈的自責感向他襲捲而來。他是大哥,照顧弟弟是他責無旁貸的義務。

但是他失敗了。

當米斯拉需要大哥幫忙時,他的大哥卻沒能伸出援手。他對不起米斯拉,對不起多明納里亞的人民。他的弟弟孤身而死。他被阿土諾背叛,被非瑞克西亞的惡魔玩弄於股掌之間,把自己弄得面目可憎,變得人械兩非。

克撒是在初冬回到亞格斯,喚醒達硌士的。幾乎就是在一年之前。他不眠不休,也不找地方避雪,只是蹲在雪中,等待米斯拉的出現。或者是死亡吧;那已不重要。但是梅雪佛說對了;克撒已經超越死亡的界線了。他也訝異地發現,他沒有自殺的勇氣。春天來得晚了些。冰一化,克撒便重獲自由。他站起身,體力和他蹲下去時沒有兩樣。

他的左臉有些刺痛;因為弱能石流了幾滴眼淚。那沒多久就好了。他結束了長達一季的贖罪;離去時,沒有留下任何足跡。

他年輕時,在佑天——他妻子的家鄉——還在陽光下閃耀的時候,一個名叫螺絲科的男子曾經告訴過他:每個人都有許多靈魂,而這些靈魂會在死後得到審判。克撒已經超越這一關了;皿器的威力讓他超越了審判。他再怎麼贖罪也無法減輕失敗的痛楚。

唯一剩下的,就是報復。

整個春夏,克撒都在尋找阿士諾的蹤跡,確定她是否真的死了。

他在各個時空之間穿梭,只為了尋找一個自視甚高,絕不甘心就此埋沒的女人。到了秋天,他終於死心了,於是注意力又轉到了喀洛斯。

那是他和米斯拉長大成人時,研習索藍遺蹟的地方。

他也發現,自己不是完美的。如果沒有鮮明的印象,時空旅行並不一定能成功。到了後來,他只好循著他們年輕時的足跡,—一走訪各地,期待能有所收穫。

他情願用他的寶石眼和永生換回那段兄弟倆在托卡西雅門下的日子。

冷風襲過。低溫對克撒沒有影響,但是他還是會覺得冷。他想像著一件氈毛大衣;於是一件大農漸漸成型,自他的肩膀向下蔓延。

他想著要加一點毛裡,於是大衣也跟著變厚了。他又加了一雙手套和一雙羊毛靴,還有一頂風吹不走的軟帽。他繼續走著,走在米斯拉的工人離去的道路上。一如從前,儘管他穿了新鞋子,克撒依然沒有留下足跡。

每一步都讓他頭痛欲裂。這裡是他和寶石結合之處;而回到這裡之後,它們似乎又被喚起了另一股力量。為了減輕痛楚,克撒轉過身,用背對著洞口。他的眼睛痠痛,雪蝕的廢墟,看起來倒像是畫在紗布上的影子。他得到強能五那一天也發生過這種事,但是他那次看到的的影像非常寫實。接著,那些影子開始延伸,並且動了起來。

這和他以前看的影像不一樣,但是並非全然不同。原本他看到的是一群穿著白袍的男人,在那製造黑色的機械蜘。這次他看到滿佈神器的戰場;看似亞格斯,但是沒有那麼混亂。

起初,克撒分辨不出戰場上的兩方。就像別人分不出他的軍隊和米斯拉的軍隊一樣。

但是當他看得愈仔細,戰場的情勢也愈來愈清楚。其中一方倚著山洞而戰,保衛著山谷後方的平原。另一方則排成弧形,沿著峽谷挺進,佔據唯一的通路。他們打算將敵人逼到山崖再一舉殲滅。強光四散、濃煙密佈,足見戰況之慘烈。

克撒試著看得清夢些。其中一方肯定是索藍,但又是哪一方呢?

另一方又是誰呢?在他沉思之際,峽谷一方先下一城。一隊略小的神器擊潰了敵方陣中的巨獸。它倒下去時燒了起來,雙方陣勢都亂了一下。峽谷一方集結得較快,趁勝追擊。峽谷陣中一名中級軍官放火要燒倒下的巨獸;天空中閃過一陣強光,煤煙像雨一樣灑在空中,而巨獸的殘骸發出陣陣的紅光。

克撒專心地觀察影像,並數了起來。「—……二……」

巨首的殘骸爆了開來,克撒看了熟悉的景象。纏繞的線路。飛散的線路四散,將峽谷一方的軍官一分為二。線路的末端是稅利的鐮刀。但是已經太遲了;索藍的動力石已經成功地摧毀了非瑞克西亞的巨獸。

戰事平息的數干年之後,克撒忍不住滿意地笑了。情勢十分明顯了。他已經知道索藍是哪一方了,也知道他們的目的是要把非瑞克西亞通進山洞。在那裡的話,或許就可以消滅他們。

這是索藍和非瑞克西亞之間最後的決戰了。就像他和米斯拉的戰爭一樣。非瑞克西亞絕不可能撤退,而索藍也不會對敵人寬容。

克撒著得出神,幾乎忘了自己的時空。非瑞克西亞集結在最後一隻巨獸後面,衝向索藍的右翼,差一點就突破了。索藍毫不客氣,像螞蟻侵佔果屑一樣,集中火力向非瑞克西亞次去。

雙方陷入混戰,又分不出誰是誰了。

克撒數到一百一十的時候,影子已經靜止不動了。數到一百一十二的時候,它們漸漸亮了起來,像是正午的沙漠一樣刺眼。克撒反射性地用手護住眼睛;他手放下來之後,舉目皆雪。他的頭不痛了。

他走進山洞,心中一片雪亮。因為他看到了。

他的眼睛存錄著索非決戰的影像。若說它們的功能包括紀錄非瑞克西亞的敗亡,聽起來是滿合理的。如果這個假設成立的話,那麼剩下的就很清楚了:索藍希望借由這些紀錄石以警示後人。

克撤第一次接觸強能石時也看過這種影像。他一進山洞就想起來了。雖然他努力地回想,那些影像依然像是夢境一般。但是他更加肯定他的新結論:索藍的消逝,是因為他們捨身對抗非瑞克西亞所致。

在山洞內,克撒仰望著洞頂。「我們不知道。」他試著向索藍亡魂解釋。「我們不懂你們的語言……我們不懂的事,沒敢亂猜。」

現在他知道了。他和米斯拉在石中發現的那件神器——也就是後來被他們毀去的那件神器——就是索藍留給多明納里亞的遺產,也是他們封鎖敵人的封印。

「我們不知道……」

在石頭一分為二之際,封印便解除了,而非瑞克西亞又來了。他們知道動不了克撒,因為他佩著強能石。但是他們一定蠱惑了米斯拉,害得他身敗名裂;因為他只有弱能石的保護。兩顆寶石的力量並非全然相同。強者支配弱者的道理,和哥哥支配弟弟的道理是一樣的。

但是當哥哥被偏見——承認吧,還有嫉妒——沖昏了頭的時候,克撒什麼都沒做。

不,他比什麼都沒做還要糟。他責怪米斯拉,和米斯拉打仗,還破壞了索藍的封印。

克撒腦中激盪著強烈的自責。他閉上眼睛,掩住耳朵,但是事情只是變得更糟。

他為什麼沒有和米斯拉談呢?

從小,他們總是吵個不停,但事後總會試著溝通,修補手足之情。

自從動力石闖入他們的生命之後,他們連試都不想試了。

回憶又湧上心頭。大約在四十五年前有過一次。那時還在戰爭的序曲,他們一起來到寇河河邊,河水自克爾山脈奔流而下。他的岳父,估天的庫格王,前來調停和法拉吉族長的糾紛。克撒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弟弟的消息了,他甚至以為米斯拉已經死了。因此當他看到米斯拉在族長身旁時,真的嚇了一跳。

天地為證,是他,是克撒提議他們應該談一談的,米斯拉也同意了。克撒回想起當時的對話,米斯拉有些勉強,但是他就是那樣。一旦信心動搖,他就會變得暴躁,悶悶不樂。弱能石再加上非瑞克西亞的蠶食鯨吞,他的信心豈有不動搖之理?要不是庫格王一心想要暗殺族長,米斯拉一定會告訴他實情的。

克撒想起那次的大屠殺,想起了米斯拉臉上的表情。

克撤回過神來,回到喀洛斯。回到終戰五年之後,初雪降下之際。他整個人癱在地上,罪惡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足以跨越時間,讓庫格王不寒而慄的恨意。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但是庫格王卻把他一把推開。他是你弟弟,不是我的。

在寇河河畔的那一天,要不是非瑞克西亞先一步控制住米斯拉,他們一定能把問題解決的。

於是,一切仍是克撒的錯。不論如何他都無法停止自責。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向非瑞克西亞報仇。克撒終於想通了一件事。喀洛斯是索藍封印非瑞克西亞之地。又因為他的無知,給了敵人第二次機會。如果有到非瑞克西亞的路,那它一定在喀洛斯。

克撒仔細地尋找線索。這次他留下了腳印。

太陽已經下山。喀洛斯內一片漆黑。克撒的眼睛隱隱發光,照出一條通往山洞探處,塵土較少的通道。他找到一間房間,那兒用燃燒殆盡的動力石裝飾著。沙石地上有兩道被煤灰蝕出的痕跡。在那之間又刻著可能是索藍象形文的模糊圖樣。克撒試著用他的眼睛讓字樣清楚些,但是那些文字——如果那真的是文字的話——依然難以辨識。

他罵了一聲,蹲下來研究。就是這裡,一定就是這裡了。非瑞克西亞就是從此侵入多明納里亞的。不會錯的。再往前看過去,越過痕跡和索藍石,有一座及腰的金字塔,塔上放了一個水晶寶箱。箱子已經破了,裡面也空了。但克撒看到的是金字塔上的華麗圖樣:和達硌士看到的惡魔一模一樣。

克撒檢視著金字塔。他發現了另外兩幅關於惡魔的畫像,以及一張這房間的繪畫。它畫著一個在痕跡中升起的黑色圓盤。克撒四處尋找那黑色圓盤——本體也好,啟動裝置也好——但是一無所獲。

這不是他第一次失敗了。

克撒進行時空旅行的原理是這樣的。他的所在之處就是起點,而終點則需仰助意志力及記憶。他發現到非瑞克西亞用的是另一種方法,但是那已經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了。

如同他對非瑞克西亞的世界一無所知一般。多重宇宙浩瀚無涯,有多到數不清的各種時空。

在欠缺線索和記憶的指引之下,克撒的處境就像是在茫茫大海中迷路的水手一樣。

他完全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我是不朽的。不論路途多長、旅程多艱辛,我會找遍每一個世界,直到找到他們為止。我要把他們給毀了,就像他們毀了我弟弟那樣。」


 

第二章


「大約在亞格斯毀滅的五年之後,也就是在兄弟之戰平息之後,達硌士來拜訪我。他告訴了我許多事情,許多我原本不知道的事情,而今被我記載於此。他告訴我,我先生已經死了,而且他臨死前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實在很想相信他的說辭;但是我並不確定克撒是不是真的死了,而且就算他真的死了,他呼喚的會是米斯拉的名字,而不是我的。」

珊迦的指尖輕輕拂過《古文明之戰》的羊皮封面,將書合起。

這本書是她的藏書中最古老的一個版本,凱拉。賓。庫格的歷史巨著,距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當年的抄記兼譯者聲稱,當時凱拉的原稿就在他的眼前。珊迦對此存疑;不是他說謊,就是他被騙了。

但那不是重點。《古文明之戰》是一個既沒有英雄又沒有圓滿結局的故事,流傳至今已將近三千五百年。人們彷彿無法忘記凱拉在書前的警句。「謹以佑天遺民凱拉。賓。庫格的見證,做為世人借鏡,以免重蹈覆轍。」

珊迦在桌邊出神。夜色好的時候,她會打開窗戶,在這座與世獨立的小屋中,望向星空沉思。然而,多明尼亞仍未從兄弟之戰造戍的冰河期中完全復原。在冊迎住的歐藍山區,並不常有清朗的夜空。小屋坐落於地形交替之處,在草地與荒山之間。天氣不是又濕又冷,就是又涼又潮,要不就是介於其中。今晚,陣陣的夜風吹起,雨雪拍打著門窗。

屋裡愈來愈冷了,連呼吸都凝結成白霧了。珊迦打著哆嗦,走向燃煤箱。她有個遍地石塊的園子。每年春天把石頭清掉後,餘下的泥塊雖然沒有什麼農業價值,倒是可以拿來做燃料。至於木材,那就要到森林裡找才有了。即便是在小屋完工之後,她多半的時間還是花在覓食和打探消息上。

她拿了些燃煤,要放到桌下的炭盆去。其中有一個濕爛了的橡實。珊迦不禁想到克撒和他弟弟之間的戰爭,以及它如何改變了這個世界。它原應該有她的手掌那麼大,而它生長的樹木,也應該和她的小屋差不多大小。她把像實捏碎,混入盆中,撥弄著炭火,

直到屋內開始暖了起來。

珊迦忘了有桌子,於是起身時撞到了頭。她坐在地上,一邊揉著痛處,一邊咒罵著。

一會兒,她想到桌上原本點了根蠟燭。她站起身來,這次罵得更狠了些。不浪費,不奢求。蠟燭沒倒,書沒事。

於是她又坐了下來,隨便翻開了一頁。畫中的凱拉好像在望著她一樣;略黑的膚色、烏黑的眼睛、誘人的神情。珊迦有四本《古文明之戰》的畫本,每一本所描繪的凱拉都不大一樣。她最喜歡的一幅,把克撒的妻子描繪成一個高大、優雅、豔麗的金髮女子。

但是珊迦知道,這些畫像都不傳神。她望著窗外,試著想像凱拉的模樣。或許只有她曾經真正瞭解過神器師克撒;甚至愛過他。當然,那是指克撒還是正常人的時候。

但是有一件事倒是可以肯定的。珊迦和凱拉絕對是南轅北轍。

燭火映照出珊迦的側影,是平滑的輪廓。她個子不高,頭髮則是一頭偏黃的褐色亂發,她的臉則比較削瘦,不那麼吸引人。珊迦可以——她也經常這麼做——輕易地假扮成一個尚未成年的瘦小男子。

雖然如此,她還是覺得自己和凱拉應該會很合得來。她們同樣經歷過坎坷的人生。

然而,最讓珊迦感到興趣的人物,不是凱拉,而是克撒的弟弟,米斯拉。在珊迦的畫本中,同時有三本將米斯拉畫成一個精悍又眼神銳利的男子。第四本則將他畫得柔弱、慵懶,像只吃飽的貓似的。沒有一幅符合凱拉的描述。對凱拉而言,米斯拉既高又強壯,有著一頭濃密又凌亂的黑色直髮。米斯拉的大嫂形容,他的笑容有如仲夏之日的陽光一般溫暖燦爛,而他的眼神則閃耀著聰慧的光芒——或是飄忽著閃爍不定的懷疑眼神。

不過。並不是每一個版本的《古文明之戰》都有收錄這一段凱拉對小叔的描述。有些抄記甚至藉機加入自己的道德判斷,不光是針對米斯拉,還包括近年來的其他人的惡行——好像這位佑天的公主還能預言一般!二六五七年的一位抄記坦言,她故意將米斯拉那一段全部刪掉,因為那使凱拉對克撒的忠貞顯得前後不一,還會對當時以該書為教材的王子產生不良的影響。

珊迦懷疑那位如此矜持的抄記有沒有看過她桌上的這張圖畫。

在珊迦最早的一個版本中,凱拉。賓。庫格戴著面紗,三串珍珠項鏈,幾乎衣不蔽體。很少有男人能抗拒她的誘惑;克撒就是其中之一。但無庸置疑的,克撒卻忽略了他的妻子。對克撒而言,神器比女人更具吸引力。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凱拉獨守空閨,感嘆著命運。來見她父親的,為什麼不是迷人的米斯拉,而是那毫無情趣的克撒?

克撒從未懷疑過妻子的貞操。至少,珊迦從來沒有聽他提過。

但是話說回來,她那鄰居也從未提過他的兒子或孫子。

珊迦嘆了嘆氣,打了個哈欠,把書收進箱中。箱子沒有上鎖;在這前不著村,後不接店的地方,是用不到鎖的。再說,克撒的力量也足以保護他們。收進箱子只是為了防鼠而已。

「珊迦!」克撒在另一邊喊著。她正對著自己的藏書出神。

她馬上起身;箱蓋砰地一聲落了下來。她出外打探消息時,克撒就在工作室裡閉關了。

她回來後,也沒敢打擾他。十六天後,她才聽到他的聲音。

他們的小屋有兩間房。她的房間開始時很簡陋,只是個棚子,還有一具爐子。克撒的房間則是一應俱全,還包括一座地窖和儲藏間。兩個房間都通往屋外的陽台。草屋頂則讓他們免於風吹雨打。

她快步奔向克撒的房間,雨雪打在她的臉上。她用力把門關上,但是克撒似乎並沒有聽到她進門,也不覺得屋內變冷了。珊迦決定先觀察一下再說。

神器師克撒正坐在桌旁。他的桌椅和珊迦的幾乎如出一轍。就著燭光,粉達發現他和她上次見到時一樣,穿著同一件破舊的藍色抱子。他淡黃色的頭髮就束在腦後。他的頭髮並不髒,但是如果換作是珊邊的話,那麼久不洗頭,頭髮早就要發臭了。克撒從不流汗,也從不洗澡。他專心研究時會忘了要呼吸;他也從來不需要進食。但他又像正常人一般說話,胃口也很好——那是指珊迦煮了他愛吃的菜的話。他也喝水;不管是哪裡來的水,或是放了多久的水。但是他又似乎從來不需要排泄。克撒也從來不會累。這個問題就比較嚴重了,因為他還是需要睡眠和做夢,才能理清思緒。

有此一時候,珊迦會覺得克撒需要理清一下思緒。就像現在一樣。

山脈矗立在克撒的桌上。用黏土、陶土堆起的假山。用水銀做成的河流綿延其中。

雨雪慢慢滑下珊迎的背脊。她想著要不要裝作沒聽到,趕快退回房去。她可以那麼做,但她還是沒有。

「我來了。」她用一種只有她和克撒才聽得懂的語言說著。它源自古阿基夫語,還受到一些佑天和近千種語言的影響。

克撒立刻轉了過來,快到她沒有看清楚。他並沒有移動,而是讓身體重組。當克撒忘了自己的身體時,事情就不妙了。珊迦看著他的眼睛,更確定了自己的假設。它們正閃爍著寶石特有的虹光。

「你叫我嗎?」

他眨了眨眼,雙眼隨即變成了正常的黑色眼珠。但這才是幻象;她剛剛看到的才是真的。

「對,對!珊迦,快來看看我發現了什麼!」

她寧願回到非瑞克西亞的九重天。或許九重天太誇張了,但是七重天也差不多了。

「來吧。來嘛!這跟上次不一樣。」

他至少還記得上一次發生的事。山都爆炸了。

於是珊迦走到桌邊。不管他怎麼說,它們看起來還是和上一次一樣。也和前幾次都一樣。他做了寇河和克爾山脈的模型,上面飛滿了蚊蟲。她沒再靠近了。

「我沒別的意思,可是……在我看來,它跟上次很像。」

「你要靠近一點看才行。」他遞給她一支鑲著象牙的放大鏡。

她滿不情願地接下,就像那是毒藥一樣。他還把椅子讓給她。

粉邊還是沒有反應,於是他抓著她的手臂,硬把她拉了過來。終於,珊迦坐在椅子上,俯身用放大鏡去看那些蚊蟲。

儘管百般不願、半信半疑,珊迦禁不住發出一陣讚嘆。神器師克撒的確是無與倫比。所謂的蚊蟲,不出她所料,竟是一個個的迷你模型,不但製造精細,而且造型各一。除了人類以外,還有小型馬車,馬尾在細風中微微擺盪著。她相信那裡一定還飛繞著她看不到的細小蚊蟲。桌上的東西,全都不是生命體。克撒所制作的神器,皆謹守著所謂的「索藍最高指導原則」:神器是為生命服務的器械,絕對不是生命本身,也絕對,絕對,絕對沒有自我意識。

克撒桌上的世界佈滿了燈火通明的小帳篷,甚至還有克撒與米斯拉在;被凱拉稱作「戰火之旭」的時期所使用的神器的縮小版。

粉邊仔細地觀察桌上的模型。她看到了米斯拉的龍引擎。相較於克撒如蚊蟲般的撲翼機,那簡直像大黃蜂一樣大。當珊邊看到一架撲翼機展翅目桌上升起,她終於知道克撒是叫她來看什麼的了。

製作這些小神器,遠比製作假人來得困難。

「你讓它們飛起來了!」

克撒將她一把推開。他不需要放大鏡也看得很清楚。他看得到馬蠅、跳蚤、還有其他小蟲。珊迦發現他臉色變難看了。

「不,不!你看錯地方了,珊迦。看這裡!」他抓住她的手,指向最大的一座帳篷。

「你看到什麼了?」

「藍色的布。」她回答。她看過很多次了,很清楚帳內是什麼。

帳內是凱拉巨作中一段的重現,主要人物的模型都在其中,包括克撒。起初她很好奇,想知道克撒和凱拉兩人對這些人物的詮釋有何不同。但她已不再好奇。

克撒嘀咕了一些什麼——還好她沒有聽懂——然後藍布漸漸淡去,帳內模型清晰可見。克撒穿著同樣的藍色衣服和破褲子。他的學生達略士隨待在側,比其他人高出大約半個頭。庫格王、法拉吉族長和另一些人,則像真人一般地動來動去的,完全無視於窺伺的兩位「大人」。米斯拉也在帳中,但是克撤對弟弟則有不同的描繪。

其他的模型都做得栩栩如生,而米斯拉總是站在旅長身旁的一攝金屬。

「這是第二天早上嗎?」珊迦問道。她希望他不是要給她看那次暗殺。即使是模型,殘酷仍是殘酷。

克撒又呼了一聲。「注意看阿士諾!」

根據《古文明之戰》的記載,阿士諾當時並不在場。但是克撒每次都會做一個阿士諾的模型。他會把她放在桌上,但是她除了礙事以外,別的都不會。為了表示她的參與感,珊迦輕輕移動了一下放大鏡。一個戴著紅色帽子的小點正躲在另一個營帳外面。

「你把她放到那兒了?」

「絕不!」克撒吼著。他的眼睛閃爍著,小屋中的空氣漸漸凝結了起來。「我堅持我的所學。我從來沒有控制過它們。我所做的是,提供讓真相浮現的機會。時間,珊迦,時間才是關鍵所在。我稱之為時間塵。儘管光陰已逝、記憶已談去,時間塵仍能重現歷史。我每一次排出陣勢,就能吸收更多的時間塵。珊跡,真相吸引真相,正如同時間吸引時間一樣。我收集的時間塵愈多,我對當天的真相就愈清楚。我終於瞭解,原來真相就繫於阿士諾身上。她的謊言已經全被拆穿了;她的行動已經證明了我長久已來的假設!」

克撒雙指一搓,阿士諾的模型便開始在各營帳之間悄悄動了起來。珊迦對此既佩服又厭惡。不久,阿士諾便潛到了米斯拉的背後。她蹲下身子,拿出了某樣東西——小到連放大鏡也看不出來是什麼——然後她的手中發出一陣閃光。米斯拉開始散發綠色的光芒。

那一刻實在是栩栩如生。無論是在人物的移動或意志的表現方面。珊迦不自覺地便問道「她做了什麼?」而不是「那東西做了什麼?」

「你說呢?你有仔細看嗎?你有在注意嗎?難道還需要我把它們放回去,再來一次嗎?」克撒回答。

克撒對同伴的耐心顯然差多了。珊迦暗暗佩服忠心的達硌士,但也說不定,或許當時仍為正常人的克撒並沒有這麼尖酸刻薄。

「我不知道。」她把放大鏡擱在桌下的架子上。「這裡向來沒有我思索的餘地。告訴我,我會明白的。」

四目交接。一時之間,珊跡直視著克撒那對寶石眼睛。克撒其實可以直接將答案輸入珊跡的記憶中,但是他眨了眨眼。

「證據。終於有證據了。就是阿士諾。我一直懷疑,她才是第一個被非瑞克西亞收買的人。」克撒抓起了放大鏡,又交給了珊迦。

「仔細看龍引擎。佑天人還沒有開始移向族長,但是你看……看到了嗎?它已經甦醒了。阿士諾控制了我弟弟,是他叫醒了它。你知道的,龍引擎只聽他的號令。」

珊迦並沒有用放大鏡來看。工作桌上突然亮起了一陣光芒;克撒的眼睛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米斯拉!米斯拉!」克撒低聲喚著。「如果你能看到我、聽到我就好了。我當時沒在你身邊,但我現在就在你身邊。我會讓你看到是誰背叛了你!」

珊迦從未懷疑過克撒的能力,但她卻質疑他的神智是否清醒。

尤其是在他和他的模型弟弟說話的時候。克撒相信,每一段時間都包含著另一段時間。因此他不但能讓歷史重現,更能介入、影響它。總有一天,克撒一定會對著桌上的小模型自言自語起來。他會告訴米斯拉他所有的心事,而米斯拉則會回應他。真真假假,虛虛幻幻。

珊迦希望那一天不要到來。她放下了放大鏡,試著轉移克撒的心思。「那,你的立場……?」

珊迦的臉上反映著克微的奇異眼神。「與我的立場無關!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與我沒有關係!我被蒙在鼓裡。他們騙了我。他們知道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我一定會阻止他們的。我一定會警告我弟弟的!」

珊迦以退為進。「那當然。但是就算你做了,結果也不會有所改變。」她用她最舒緩的語氣說著。「如果正如你所料,那庫格正的計劃就沒有意義了。非瑞克西亞透過阿士諾就可以一次解決族長、庫格王、還有你和米斯拉了。他們想殺了你們全部。」

「沒錯。」克撒急著說。「沒錯!正是如此!族長和庫格王本來就是他們要除掉的人。那是個陷講;他們已經得到我弟弟了,於是他們想得到我。所以他才會那樣,雖然願意和我講話,卻又一臉不情不願!」他轉過身來面對桌子。「我明白了,兄弟!我原諒你!米斯拉,要堅強,我會想辦法救你的,就如同我救了自己一樣。」

珊迦感到背脊一股涼意。儘管不同版本的《古文明之戰》在內容上略有出入,但也沒有一本描述過這樣的克撒。「你弟弟當時已經被改造了,還是仍然是肉身?」

克撤退後了幾步。他的眼神飄散,就像是一對正常的眸子。

「下一次我就會知道了。或者是再下一次。他們已經控制住他了。你看他對阿士諾的反應就知道了。她是第一個。他們一定知道,如果我和他私下談的話,我一定會發現他的轉變的……如果他身上還有任何一處是有救的,我會解救他的。或者我會將怒氣全部指向他們。珊迦,他們知道他們無法控制我,因為我佩的是強能石。兩石的力量是均等的,但是它們的力量卻是不一樣的。弱能石的力量是『弱』,而強能石的力量是『強』。非瑞克西亞不敢覬覦我的強能石。就是那邪惡的一天啊,珊迦。如果我們兄弟沒有被他們分化,就不會有戰爭了。除了討伐他們以外……你看出來了嗎,珊迦?你看出來了吧?我們兄弟合作的話,一定能把他們趕回喀洛斯的。但是他們在我們發現之前就看清我倆的力量了。」

他們和他們的。他們和他們的。對克撒而言,問題永遠在他們和他們的身上。非瑞克西亞。珊迦知道,非瑞克西亞的確是敵人。

她也從來不點破,在克撒的戰爭中,非瑞克西亞並不是重要的角色。或許他們真的控制過米斯拉和阿士諾吧。但是在克撒在工作室裡玩弄小模型時,另一波的非瑞克西亞人,真正的非瑞克西亞人,已經侵人多明納里亞了。

「那無關緊要。」她堅持著。

「米斯拉已經死了三千年以上了!不管是你對不起他,是阿士諾毀了他,是非瑞克西亞人控制他,是發生在『戰火之旭』之前之後,都無關緊要!克撒,你在重視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去……」

「無關緊要?他們奪走了我的弟弟,還讓我們兄弟反目成仇。珊迦,這太重要了。這對我是再重要不過的事情。我必須知道他們做了什麼,怎麼做的,以及是什麼時候做的。「他嘆了一口氣。『」我本來可以阻止他們的。我不能再失敗了。」

「米斯拉模型清清楚楚地散發著光芒。」我不會失敗的,米斯拉。我再也不會失敗了。我已學會了小心謹慎。我已學會了欺瞞。我不會再上當了,即使是你也~樣!」

在克撒帶珊迦到多明納里亞之前,她對他這些自責的舉動還比較同情些。

現在她卻說:「就算是你,也不能改變歷史。」她不管他是不是會失控。「你是不是要繼續在這兒玩你的玩具,好讓非瑞克西亞人佔據你的家鄉?他們回來了。我在巴薩拉特和莫爾凡那兒發現的。巴薩拉特和莫爾凡正在交戰,就像當年的佑天和法拉吉一樣。而非瑞克西亞同時潛在兩邊。有沒有覺得似曾相識?」

她一直盯著他,直試他的寶石眼神,盯得脖子都酸了。珊迦沒有什麼神秘力量,但是講到固執的話,她更堅持。「如果你不去和非瑞克西亞對抗的話,我們為什麼要待在這裡?要玩遊戲的話,去哪裡都可以玩。」她打破寂靜說著。」

克撤退後了。他潤了潤雙唇,做了一些一般人才會做的小動作。「這不是遊戲,珊達。我不能再犯錯了。上次發生的事情,多明納里亞並沒有遺忘,更沒有原諒。我必須小心行事。我不知道我的弟弟已經變了一個人。我不知道他被敵人環伺。我沒有聽到他求救的呼喊。」

「他從來就沒有求救過!所以你當然沒有聽到了。你也永遠不會知道他為什麼沒有求救了,因為你再也無法和他說話了。不管在這間房裡,在這張桌上發生了什麼事,人死就是不能復生!現在好了,你讓阿土諾跑到帳外。你把她變成另一個非瑞克西亞人,是控制米斯拉的人。估天預備要埋伏,非瑞克西亞也預備要埋伏,然而你卻一個也沒看出來。克撒,如果說非瑞克西亞在『戰火之旭』之前就控制了阿士諾,那為什麼在三十年之後,她還能要達硌士將皿器帶給你?還是說那也在計劃之內?克撒,非瑞克西亞人沒有良知,沒有罪惡感。米斯拉就是如此。」

「他沒有辦法。他被控制了。」克撒吼著。「他被操控了!被摧毀了!我在亞格斯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成人形了。他們奪走了他的意志,把他血肉改造成機械!」

「難道他們沒有奪走阿士諾的意志?皿器是她送來的。她的意志難道會比你弟弟還要堅強嗎?」

珊迦此時正處於玩火邊緣。克撒僵住了。他沒有眨眼,沒有呼吸,彷彿連他自己都變成一尊神器了一樣。珊迦趁勢而上。

「難道阿士諾會比你強嗎?強到可以反援非瑞克西亞一道,再用她所知道的唯一方法解救多明納里亞?」

「不。」克撒輕聲答道。

「不?不什麼,克撒?一旦你把人類當成非瑞克西亞人,就沒完沒了。阿土諾躲在你的帳外,阿士諾把皿器交給達硌士?這回她是非瑞克西亞的傀儡,下回又不是了?你真的知道哪一次是哪一次嗎?或許,她兩次都是傀儡。那麼你又是什麼呢?皿器可是你用的。」

克撒握緊了拳頭。「別再說了。」他警告著。

「非瑞克西亞花了三千年想除掉你,但他們放棄了。我想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放棄了,還不如任你在山腳下玩玩具就好了!」

就算他只是血肉之軀,克撒都是一個強壯的人。但是克撒擁有索藍的力量,以及身處家鄉的法師的力量。他開始揮動手臂。珊迪心想,只要她還看得清楚地的動作,她就應該沒有危險。

拳頭在她的發稍停了下來。粉迎屏住呼吸;他從來沒有靠得這麼近過,甚至從來沒有碰過她。他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而且這對多明納里亞的前途看來也沒什麼幫助。

「克撒?」等到她終於需要換氣之後,她輕聲開口。「克撒,你聽得兒嗎?你看得見我嗎?」珊迦碰了碰他的手臂。「克撒……克撒,你說話啊。」

地震了一下,隨即抓住她的肩膀才站穩。他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珊迦痛得叫不出聲來。她閉著眼睛,克撒則回到現實。克撒在這兒工作時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不是真相,而是一件愈來愈糟的事情。

「珊迦!」他的手馬上從她身上跳開。「珊迦,這是什麼東西?」

他望著那些假山,好像他從沒見過一樣。不過珊邊倒是經常看到他的這種反應。

「你叫我來的,克撒。」她淡淡地說。「你說要給我看一樣東西。」

「可是這個?」他指向佈滿假山和小模型的桌子。「這是從哪來的?不是我吧?不會又來了吧?」

他點點頭。

「我在屋外看回落。很平靜。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從前,珊迎,結果又來了。」他聳聳肩。

「你不在這兒。」

「吃完飯後我就在了。我回來的時候你就在屋裡了。克撒,你一定要讓往事過去才行。這不……這不健康。即使是對你而言,都不健康。」

他們望著對方。這已經發生太多次了,多到不需多做解釋。就連克撒把桌上的東西掃下的時間都在預期之中。

「開始了,克撒,真的開始了。這次是在南方的戰爭。」珊迦說著。同時,塵土自假山抖落下來,水銀流到地上,數以百計的小模型抱頭鼠竄著。

「非瑞克西亞?」

「兩方我都打聽了。全被蒙在鼓裡。他們雖不直接下令,卻握有實權。又是一場非瑞克西亞介入的多明納里亞戰爭。」

他直接從她腦中得到其中細節。只要她合作的話,過程平和。

「巴薩拉特和莫爾幾。我沒聽過啊。」

「不是什麼傳統大國。應該說是城邦吧。兩國之間的山丘上有金礦,所以會引來非瑞克西亞。他們愈來愈狠了。而且他們不只在巴薩拉特和莫爾凡出沒。不過這倒是第一場戰爭。」

「你沒有插手嗎?」

他的聲音嚴厲了起來,眼神一亮。克撒的情緒隨時都會轉壞。

「你要我不要插手的,我照辦了。你應該自己去看看的。現在正是時機……」

「或許吧。我不敢輕舉妄動。土地是有記憶的;這次絕不能出錯。我必須師出有名。我一定要非常小心,珊迦。如果我太早現身,只會帶來災難。我們必須謹慎判斷。」

珊迦心裡頗不以為然。跟克撒在一起,是沒有所謂的「我們的」。

不過她早就做了決定了。「不會有人懷疑的。就算是你用本名、真面目現身都無妨。今年又多了十幾種克撒黑話。你早就是傳說中的人物了。沒有人會相信你就是你。」

她的同伴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還是這麼慘嗎?」

「更慘。但是拜託你,快去巴薩拉特和莫爾凡。一場爭執已經演成戰爭了。法拉吉和佐夫也是這麼開始的。誰知道呢,那裡說不定也有兄弟……你待在這兒太久了,克撒。」

克撒又潛入她的意識,這次是收集路標和語言。她通常都是乖乖就範。再一眨眼,她又回到了正常狀態。克撤消失在居於其中的時空裡;這是在同一個世界中,最快的旅行方法了。

「祝你好運。」她說完蹲了下來。

翻倒的假山壓壞了不少小模型。水銀也化掉了不少。不過,還是有很多模型在地上漫無目的的打轉著。珊迦一直忙到半夜,才把它們全收進盒子裡。那盒子還沒有她的手指長度一般深,但是對它們而言,那已經夠高了。清掉塵埃之後,她拿著盒子,走進克撒存材料的儲藏間。

架上收得很整齊。一瓶一罐都標示得清清楚楚,但是是用一種珊迦不懂的語言書寫而成的。她不需要懂。她要找的那一瓶有一股特別的柔光。那是從火焰蒸餾而來的純燃素,加上星光和法力。她家鄉的秘方。

「不浪費,不奢求。」她對著盒子喃喃自語。

燃素灑下;小模型們像螢火蟲一般散發著光芒,隨即消失不見。

珊邊把瓶子蓋好,回歸原位,才回到自己房間。她另有計劃。

她告訴自己,只要時間成熟,她就要將之付諸實行。克撒摸了她的頭髮;於是時機成熟了。

如果克撒因為沉迷於過去而無法看情非瑞克西亞現在的威脅……如果他因為太關心米斯拉而對巴薩拉特和莫爾凡漠不關心;那珊迦只有把過去和米斯拉都拿給克撒才行。

她已經都打算好了:找一個符合凱拉描述的年輕人,教他怎麼回答克撤那些充滿自責的問題,再讓他的眼睛看到她捏造的米斯拉故事。

一個新的米斯拉也無法治好他的瘋狂。只要那兩顆動力石還嵌在他頭裡,什麼都沒辦法。但是一個假的米斯拉卻足以讓克撒離開工作桌。這就夠了。

 


 

 

第三章


早晨降臨在歐藍山區。珊迦坐在一個透明的球體之中,輕輕飄過春天的山野。它的大小和珊迦幾乎差不多,是克撒送她的禮物。

或者說得更精確些,那是克撒送她的神器所產生的。珊迦跟著克撒走遍天涯海角;這是他設計來保護她的胞囊。胞囊會產生一層保護油;而這層油會依珊迦的意念形成像這樣的透明浮球,或是堅實的護甲。

克撤只有教她如何使用護甲。浮球是珊迦自己研究出來的東西。克撒對此頗有微詞,這是他自索藍文明研發出的神器,如今卻被她變成了非瑞克西亞式的裝置。關於這一點,珊迦總是有些困惑。

索藍堅持神器不該擁有自我意志。而珊迦的胞囊並非全然擁有自我意志。她也以把它從腹中取出,但它已經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了,就像她的雙手一樣……也和克撒的寶石雙眼一樣。再說,如果不是因為這浮球,克撒還得替她準備食物、衣服,種種血肉之軀所需要的物品。因為,即使珊迦和克撒的歲數相去不遠,她仍是不折不扣的血肉之軀。也是不折不扣的非瑞克西亞人。

珊迦讓浮球往上升高了一些,好順著山風而行。這是趟長途旅行:她得利用強風才能在克撒回來前完事。浮球漸漸升起,直到景色符合克撒桌上的景象為止。浮球開始翻落。

浮球的翻落對珊邊沒什麼影響。不論有沒有胞囊,她的腸胃和方向感都很好。不過翻落的過程很浪費時間和精力。珊迦將雙手舉平,一隻手向前指,另一隻則向外指。翻落停止了。接著,她將雙手指向她希望行進的方向,再將手掌翻轉過來,手心向上。她心想著船纜和船帆,並穩穩地把著舵。浮球開始順風而行。

開始時慢了一些,但沒過多久,珊迦就以飛快的速度向北行去。

珊迦不知道為什麼透明球會浮著。那不是法術;她沒有那種能力。

克撒則發誓說這與他或他的神器無關,並且拒絕討論此事。對珊迫而言,這就像跑步一樣。只要她能找到她想找的東西,又能平安回家的話,原理就不重要了。

但是在記憶的開端,問題也漸漸湧入珊迦心中。浮球開始移動之後,回憶便向她襲來。她現在所能做的,只有回想。

起初,只有液體。像血一樣又濃又溫暖,黑暗而安全。隨後是光與冷,空虛與尖銳,「血肉之殿」的一間昏暗小室。那是她最早認識的地方;非瑞克西亞第四層的一處石室。

她並非像克撒那樣自母體而誕生。這裡沒有父母,只有金屬製、皮製的祭司在此照料槽血肉之殿的槽祭司並沒有什麼地位。他們雖然已完化,卻只配有簡陋的鉤子和鐵手。他們完全聽命行事。非瑞克西亞極重階級;重重的八層包圍著核心地帶,也就是地的所在地。為免驚動其聖眠,地的名諱從不被人提起。

服從,槽祭司多此一舉地說著。珊迦顫抖著,摸索著肋骨。一顆溫暖的石頭自她手中落下。槽祭司說那是她的心,然後把它拿走了。

在非瑞克西亞,凡事皆有其所,不然凡事皆無。有一個地方是收藏心的。她犯的錯誤會記在她的心上,而一旦錯誤太多,他就會將她終結。

服從與學習。注意點。別犯錯。現在,跟好。

日後,在珊迦行遍天下之後,她發現世上再也沒有任何地方像非瑞克西亞這樣。沒有人是那樣蜷居於泥濘的槽中的。也只有非瑞克西亞的紐特會記得初張開眼時的情景。

也只有非瑞克西亞的紐特會記得並瞭解他們所聽到的第一句話——或者說是第一句恐嚇吧。她還不會走路,就已經懂得絕對服從。

珊迦很快地長大了。她學會如何照顧自己,如何做個稱職的紐特。於是槽祭司又將她交給教導祭司,好將無用的肉體完化。有著機械眼睛和機械手臂的教導祭司告訴她,

她就是珊迦。

珊迦並不是一個名字。或者說,並不是一般人所謂的名字。當克撒問起時,她解釋說珊迦是一個處所。是她聽訓的地方,是她受領食物的地方,是她晚上睡覺的地方。

然而,對當時的她而言,白天和黑夜是沒有意義的。

非瑞克西亞是一個沒有日月星辰的世界。在血肉之殿中,祭司會宣佈時間。學習的時間、吃餓的時間、睡覺的時間。沒有時間休息,沒有時間交友。輪到她睡覺時,她總會夢想著陽光、青草和微風。

她當時也不覺得奇怪,為何腦中會有非瑞克西亞所沒有的景象?

即使是現在,在她初次覺醒的三千年之後,珊迦仍不能確定:是只有她做過這種攀嗎?還是他讓其他的紐特做著同樣的夢?

教導祭司這樣教著。你們是紐特,永世皆然。你的命運就是要到另一個地方沉睡,為其他人鋪路。聽話,服從。

血肉之殿中還有許多其他紐特,一隊一隊地集體行動。所有的紐特一開始都是血肉之軀,但在他的指示之下,看護祭司會用金屬和爍油,替他們進行完化。每一次重塑後,祭司會將多餘的血肉送去煉製,最後還是會回到廠穴。每當有紐特重塑完成,看護祭司就在殿外用爍油替他洗體。然後,這個紐特就算是完化了,成為他偉大計劃下的一員。

珊迦還記得當時的景象。一群重塑後的紐特被帶到池邊,跳第四層的熔爐。她記得那股刺耳的聲音。如果說紐特有任何然望的話,那就是希望能完化順利,能獲得地位。

當她知道自己將永遠身為紐特時,那種痛苦,簡直比任何酷刑還要難過。

非瑞克西亞不允許憎恨。取而代之的是輕視;輕視那些要到其他世界沉睡的紐特。

珊迦期待著能做夢的時間。

有一次她睡了,像往常一樣做著夢,卻在光禿禿、灰暗的第一層天空之下醒來。這次有不同的教導祭司。新的祭司比血肉之殿的祭司來得大。他們的金屬比較多,皮革比較少,而區有四隻手和四隻腳。他們的腳成爪狀,每一隻手都是不同的武器。他們的職責是保護紐特在一重天的安全。一重天本來就不適合紐特生存;他們冷眼旁觀,直到有紐特犯錯為止。

你們是紐特,永世皆然。他們一邊行罰一邊唸誦著。你要到另一個世界沉睡。現在好好學習那個世界的規矩。聽話,服從。

珊迦常想,如果她不聽話、不服從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當時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在第一層生活,光是不聽話就夠你受的了。

為了要在其他的世界生活,他們要學習務農,但第一層的劣士實在是很不幫忙。他們學著用各種農具,弄得全身痠痛,卻被那裡唯一生長的鋒銳利草弄得一身是血。

珊迦還記得另一個紐特,吉安薩。吉安薩用利草砍下自己的手臂,又在斷臂處插進一柄鐵叉。他被發現時早已化為一灘血肉,但是珊迦和其他的紐特都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論和第一層的任何東西相較,紐特總是最小最脆弱的。他們的身體尚未完化,因此總是在受傷,而非故障。他們不能被修復,只能聽天由命讓傷口復原;而命運往往是坎坷的。報廢的紐特會被送回第四層煉製。非瑞克西亞從不浪費任何東西,即使是沒有價值的血肉也一樣。

在吉安薩事件之後,珊迦的位置也換了。也就是說她應該不再是珊迦了才對。但是前一次編隊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那些槽祭司的腦子就和他們的身軀一樣殘破。

於是她仍然是珊迦。就連他們和另一隊合併之後也是。

一天,珊迦遇到另一個珊迦。這對兩位珊迦而言,都是一種……

困惑。在非瑞克西亞,困惑一詞幾乎就不存在。於是他們照著紐特的規矩,去請教祭司。祭司的答覆是,由於兩隊重組的關係,因此他們兩個人都不能算是珊迦。第二個珊迦認為自己其實是霍克林才對。他不喜歡這種同名困惑。於是上級指示兩位珊迦,要不就另覓他處,要不就等著挨鞭子。

不管挨不挨鞭子,他們都不同意祭司的決定。處所與名字是不能妥協的。兩個珊迦利用睡覺時間,躲開祭司,秘密會面。這對兩位紐特都是新鮮的經驗。他們談判,他們妥協。這都是不存在於非瑞克西亞的字眼。他們決定要讓自己變得獨特。珊迦割了一段利草,剃掉了左半邊的頭髮。另一個珊迦則用酸水把頭髮染成橘色。

他們在反抗。一個和他的名諱一樣被禁忌且懼怕的字眼。只有看護祭司能夠改造紐特的形體,而且還要依照地的指示才行。當他們回去之後,其他的紐特看到了,都張大了嘴不能作聲。教導祭司們則喀哩喀啦地一擁而上。

珊迦握著了另一個珊迦的手。三千多年後的珊迦知道,肢體的接觸本身就是一種語言。而非瑞克西亞早已失去那種溝通能力了。

當時,她的舉動讓祭司們大惑不解,他們因此沒有任何動作。

但是很快地,光禿禿的灰色天空就極其刺眼地亮了起來。

珊迦想到她的心和祭司們的恐嚇。一旦犯了太多錯誤,她就會把你的心給毀了。在另一個珊迦出現之前,她幾乎沒有犯過任何錯誤。但是如果問題嚴重的話,一次就夠了。

一種全身閃亮的生物從空中降下。她以為那就是地。他一點也不像她所見過的祭司,更不像是紐特。他有著血紅的雙眼,滿口的牙齒。或許就是因為那口牙齒才讓她有那種想像。

「你可以叫我基克斯。」他說話的方式倒有點像是紐特,但是他沒有嘴唇,只有一口牙。有嘴唇雖然方便進食,卻不適合講機械式的非瑞克西亞語。

基克斯是一個名字,是珊迦所知道的第一個真正的名字。它聽起來就不可能是處所的稱呼。基克斯是它身邊的惡魔,在它沉睡時,看管非瑞克西亞。從一個紐特的卑微角度而言,光是惡魔的名字就已經夠神聖了。

基克斯伸出手來。珊迦只聽到一陣細微的運轉聲,他的手臂就伸長了足足有他身長的一倍長。他的手慢慢張開,展露出優雅的黑色爪子。他輕輕地摸著另一個珊迦的下巴。

珊迦感覺到她握著的手開始顫抖了起來。他的爪子好像隨時能將人撕裂一般。一陣藍綠色的光芒間向另一個珊迦。他的手馬上變得溫暖、放鬆,輕輕放掉珊迦的手。

惡魔發出低沉的聲音。他把手放下來,輕輕甩了甩頭。珊迦感覺到一陣冰冷的綠色光芒。基克斯沒有像剛才那樣摸她。他的手收了回去,機械的聲音喀喀作響,直到他露出鐮刀般的笑容。

「珊迦。」

名字與處所之間的差異已經不重要了。珊迦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名字了。在他的面前,她終於成為珊迦。她早就有男與女、統治與臣服的概念,來自她那些陽光、草原的夢。

「你會準備好的。」他說。「你是我造出來的。你會有特別的待遇,珊迦。新鮮的血肉。從你要去的地方帶來的血肉。你要到那裡征服他們。你有他們的聰明、勇敢和不確定性。但是,珊迦,你的心是我的。你永遠都是我的。」

他的用意是要嚇她,而且成功達到目的。他同時也想讓她分心,但是這一點卻失敗了。珊迦已經先看到那陣藍綠色的光芒朝她而來。

她感覺到它衝入體內,穿過雙眼,直入骨中。惡魔跑進了她的心中。

他讓自己在她面前顯得光芒萬丈。至少,那就是他的企圖。珊迦感到一陣衝動,想要不顧一切地崇拜他、想將一切都交給他。基克斯承諾要給她特權、權力、感情,讓人難以抗拒。但珊迦忍住了。她在自己心中另闢天地。其實並不難;如果石穴中能有兩個珊迦,那她的心中也可以容得下兩個珊迦。一個屬於基克斯,一個不屬於基克斯。

她將屬於基克斯的那一部份,填滿她夢中的景象:藍天、綠草和微風。基克斯將它們吞了進去,又吐了出來。他眼中的光芒淡去了。

他沒再理她,繼續玩弄其他人去了。只屬於珊迦的那一部份則屹立不搖。她反抗了惡魔,在他還來不及控制她之前,她反抗了他。她原以為自己馬上就要受刑了,但是他並沒有殺她。可見不管她到底做了什麼,總之,那不是致命的錯誤。

盡情玩弄紐特之後,基克斯離開了。祭司們的威望不再。在惡魔的對比之下,他們顯得微不足道。沒多久,他們就開始變得怕事,任由紐特們自由交談,談論他們到了別的世界後的光明未來。

珊迦安守其位。吃飯、睡覺、工作、參與討論。但她再也不像其他的紐特一樣了。

從她讓心中同時存在兩個珊迦的那一刻起,她就變得不一樣了。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除了基克斯以外,大概也沒有別人有這種感受吧。她開始感到孤獨。於是,她去找了另一個珊迦,她曾經握過他手的珊迦。

「我缺少著。」當時的她,沒有更好的形容詞。「我需要接觸你。」

她伸出雙手,但另一個珊迦卻連忙退開,尖聲喊叫著。其他的紐特一擁而上,差點沒把她擠死。

珊迦想到那個用利草把手砍斷的紐特。但是她想要終結的是這種孤立的情況,而非存在本身。她曾想過要逃跑,但是第一層很大。

紐特還沒跑到地干線,大概就不行了。但是留在這裡的話,她遲早會餓死的。因為儘管大家努力工作,這裡就是長不出東西。除了從血肉之殿帶上來的食物之外,非瑞克西亞的第一層,完全沒有組特能吃的東西。

有一次,他們不讓她接近食物鍋。珊迦撿起一柄鐮刀,殺出一條路來。當天隨著鍋子回到殿內整修的有五個紐特,一個祭司。珊迦飽餐一頓後回去睡覺。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但是地或基克斯都沒有出現。這又再一次證明了她沒有犯下錯誤。

但是其他入有。紐特開始漸漸消失。他們總是在睡覺時不見,一次一些。珊迦在臥處鑿了一個小洞觀察著。他並不是在銷毀紐特。相反地,祭司們將他們一個個地帶走。

配有特殊裝置的祭司,說話遠比紐特來得流利。有時候,他們甚至會忘記紐特的聽力也是不錯的。珊迦躲在角落裡,偷聽著各種機械式的對話。

他們被允諾的一刻終於到來了。他們正在離開非瑞克西亞。他們要到別的世界沉睡。

有一名祭司曾經去看過。他不喜歡那個世界。他的線路和關節都亂掉了,因為那裡到處都是水而不是油。池子裡、陸地之間、藍天之中,全都是水。祭司說,那裡毫無價值,

只會讓人生鏽。只適合紐特。

珊迦摒住呼吸,就像她遇到基克斯那次一樣。雖然她從來沒有看過水,從來沒有摸過水,她的記憶中卻有水。她知道,在水從天而降的地方,她就算迷路,也不會餓死。

於是她更努力地工作著,希望總有一天,祭司會選中她。但是離開的人愈來愈多,仍然沒有祭司選她。

人數愈來愈少了。珊迦很確定自己就要被帶走了,因為已經沒有多少人了。但是祭司再也不來帶人了。紐特整日地工作、睡覺,睡覺、工作。珊迦不是唯—一個在偷聽的人。他們聽到的全是壞消息。

別的世界出了一些問題,紐特們紛紛被遺棄和毀滅。

三千年後,當她和克撒回到多明納里亞時,珊迦重新整理了一次當年的情景。她手上一些古書記載著,大約在兄弟之戰的二十年後,曾有一批個頭較小、面目相似的陌生人,出現在殘存的泰瑞西亞一帶。多明納里亞人大概也不知道這些突然冒出來的怪人是來幹什麼的,但是他們很快地就將這些沒有抵抗能力的傢伙給除掉了。

但是在非瑞克西亞方面,卻只有一些無關緊要的傳言,只知道派去的紐特都死光了。

珊迦也聽到了這些傳言。同時還有移師的指令。新一批的紐特出現了,才剛從血肉之殿出來的。粉迪瞄了他們一眼。這一批的紐特都比她來得高大,而且面貌也各自不同,是男是女一目瞭然。

珊迦失去了目標。他們現在是累贅。工具全被拿走了。原本總在工作和睡覺時段之間準時出現的食物鍋,如今只偶爾在睡前出現。

運氣。與絕望相對的字眼。有些紐特就此一睡不起,但珊迦可不是。講到運氣,基克斯應該感到幸運,因為珊迦不知道要怎麼找他,也不知道要怎麼毀滅他。基克斯騙了她。雖然和其他事情比起來,那實在算不了什麼,使是她卻對此耿耿於懷。直到下一波謠言出現。非瑞克西亞與另一個世界之間的聯繫被一把刀切斷了,而且可能再也修不好了。高壯紐特有一半被困在彼岸,剩下的就和她一樣,成為累贅。

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所有多餘的紐特都被叫到四重天去,目睹惡魔基克斯的受刑。

他的偉大計劃被一把刀破壞了,因此要有人接受懲罰。他那身光彩奪目的外殼,在被移送到七重天受刑之前,就已經燒得面目全非。那真是曠世奇觀。基克斯臨死不屈,拉下另外四隻惡魔一起跌入火山中。有那麼短暫的一刻,他們的慘叫聲壓過了群眾和火山的聲音,但也只有那麼一下。

隨後有好一陣子,珊迦繼續留在四重天。她沒有處所,沒有任務。而在像非瑞克西亞這樣組織嚴密的地方,她的狀況應該很容易就會被人發現才對。但是珊迦沒有被發現。

她和小妖精一起生活。

即使是在非瑞克西亞,小妖精村的日子也不是人過的。但是它們也是血肉之軀。它們需要吃飯,因此珊迦就跟著它們吃飯,向它們學習血肉之軀的道理。而那是完化的祭司所做不到的。

 


 

第四章

田野之上,一陣亂流襲過珊迦所在的浮球。她心不在焉地躲著被撞得到處都是的食物,沉浸在回憶之中。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為何而來。儘管已經過了三千多年,她還是無法擺脫過去。

但她還是及時回神了。再晚一步,她就要撞到河裡去了。就像平常一樣,浮球化回一層溫暖濕潤的薄膜,很快地就蒸發不見了。但她還是為剛才的意外捏了一把冷汗。

珊迦並不想沉滯在回憶裡。一個人是不能承受這麼沉重的過去的。她跪在地上,擦掉臉上尚未風乾的薄膜。她一邊咳嗽,一邊審視自己所在的位置。落日在西方,群山在南方,還有一些小山丘。她人在伊芬賓卡內部,也正是她的目的地。珊迦心想,真是好運。然後她又咳了起來。

珊迦從來就不喜歡靠運氣辦事。但是話說回來,跟其他的事情比起來,偶爾走走運也是滿不錯的。她剛才想到了她的初始。光這一點就已經夠反常了。更糟的是,她還想到了基克斯。她永遠也忘不了那陣藍綠色的光芒。儘管事隔多年,她還是覺得,惡魔的印記仍有可能在她胸中四竄。

她強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她想到克撒,想到他們一起度過的難關。基克斯可以透視她,並且隨時都可以毀滅她。但這既然從來沒有發生過,她想,她應該是安全的。她只是想到基克斯而已,沒有必要感到害怕。沒有人能活過非瑞克西亞七重天之刑的。就算那藍綠色的光芒還在她腦裡,控制它的惡魔也早就死了。

克撒堅持,只要她一發現非瑞克西亞人的蹤跡,就馬上避開。他不希望讓他的敵人知道自己在哪裡,或是自己曾經回過多明納里亞。

他們兩人都知道,她如果又落入非瑞克西亞的手中,他們一定會在把她送進七重天受刑之前,先奪走她的記憶。而她知道太多克撒的秘密了。

最近五十年來,多明納里亞的非瑞克西亞勢力不斷在成長。珊迦大概只有十幾個據點,而去掉莫爾凡和巴薩拉特之後就更少了。

但伊芬賓卡這個小國跟非瑞克西亞沒有關係。它地處哥曼尼島側,既孤立又無足輕重,向來乏人問津。珊迦相信這裡是不會有非瑞克西亞人出現的。她雖然在前往伊芬賓卡的路上想到了基克斯,但那並不是因為附近有非瑞克西亞人,而是因為她開始懷疑克撒。

是沒錯,他會去找到那些非瑞克西亞人,但是他什麼都不做。僅僅是偽裝成人類的非瑞克西亞紐特,是無法刺激克撤出手的。珊迦心想,也許要出了人命才行。結果莫爾凡和巴薩拉特之戰來得剛剛好。她相信,這絕對能讓克撒跳出過去。而或許真的有吧;他這一次的反應特別激烈。

凱拉。賓。庫格的書並沒有提到伊芬賓卡。伊國史學家解釋說,這裡直到三百年前一批船民逃難至此,方有人煙。珊迦覺得不大可能,因為從伊國人口來看,泰瑞西亞不可能有那麼多艘船。不過她知道,寫書的人都會說謊。這是她從多本《古文明之戰》中學到的。珊迦關心的是,在十個伊芬賓卡男子中,至少會有一個人符合凱拉對米斯拉的描述,也至少會有一個人符合米斯拉的暴躁脾氣。為了增加機會,她得飛過傷逝海;她曾經不小心飛過一次,從此發誓再也不這麼做了。

珊迦知道她的計策不怎麼高明:讓克撒見到一個黑髮的急躁少年,以騙他那是他死去的弟弟。但她是非瑞克西亞人,也正如同克撒總愛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非瑞克西亞人沒有想像力。克撒自己是絕世天才,擁有無窮的力量。只要他願意的話,更是有源源不絕的創意。珊迦打的主意是,只要克撒見到了她的假米斯拉,他的想像力自然就會幫她愚蠢的非瑞克西亞計劃補上漏洞。

珊迦不自覺地想起另一個著名的失敗策略:基克斯以及數以千計的相似無性紐特。

「萬一我錯了怎麼辦?」她問夕陽。每次她要克撒採取行動,他也都是這麼反問她的。

落日沒有回答。於是珊迦給了自己和克撒一樣的答案。「克撒如果不行動的話,多明納里亞就完了。如果他覺得他弟弟回來了,那他可能就會做些什麼。而有做些什麼,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強。」

珊迦看著最後一道耀眼陽光向西方消逝。她的浮球已經風乾成一撮白色粉末,在風中吹散。她如果沒算錯的話,她已經有兩天半沒有進食休息了。這裡溪水充足,她帶的糧食也吃不完,但她卻怎麼也睡不著。珊迦裡在披風裡,一閉上眼就看到基克斯那張滿是利牙的臉。夜空劃過幾顆流星之後,珊迦疲倦地看著東方的地平線漸漸亮起。

珊迦知道,她要的米斯拉並不好找。根據她在各個世界的經驗,幾乎每個村子都會有至少一名野心強大的少年。因此要找到同時符合米斯拉個性和面貌的人,也並非不可能。然而,個性與面貌卻不是問題所在。

從她上次造訪至今的二十年間,伊芬賓卡歷經了戰亂與饑荒。

昨晚那片農田顯得極為突兀;珊迦經過的第一個村子余火未燼,第二個村子則已成為一片亂林。至於那些尚有人煙的村子,則都築起了厚石牆和尖樁。

珊迦謹慎地走向村口緊閉的大門,開始後悔自己為何要偽裝成這樣一個趾高氣揚的貴公子。在她和克撒旅行的經驗中,幾乎每一場戰爭都是因為貪婪或驕縱引起的。

然而,伊芬賓卡的戰爭似乎是其中的例外。她還沒通報,大門就自己開了,迎接她的是村民懇求的眼神。村民紛紛猜想。這少年遇上了敵人,失了座騎,和同伴失散了,

需要他們的幫助。但是他們更希望她是來幫助他們的。面對眾多村民,好奇的珊邊也做了一番假設。如果順著他們的意思演下去,她就能知道得更多。

「你可以到賓卡市告訴塔巴納這裡的情況嗎?」村長給了她食物和水之後問著。

「我們都已經太老了,走不到那裡。」

「塔巴納不知道情況。」另一名年長的村民接著說。其他的村民都點頭同意。

「他不可能知道的。如果塔巴納知道的話,他一定會來幫助我們。他不會讓我們受苦的。」村民異口同聲地說著。

二十年前,一個叫作塔巴納的男子統治著伊芬賓卡。他是王於,也是祭司,頗有領導才能。如果村民所說的塔巴納和珊迦記得的是同一個人,那麼他早已年過中年,身邊肯定有預謀奪權的野心份子。

那種人通常都很像珊迦現在這副模樣,穿著華貴的衣服,腰間懸著一柄好劍。珊迦怕身份被拆穿,因此沒有多問什麼,但她答應替村民傳訊。赤紋軍和席拉塔教的戰火正蔓延著全區。

村民給她準備了一匹劣馬,但珊迦付了他們一枚舊銀幣,第二天就走了。她不想再欠人情了。村民向她致歉,因為像她這樣的貴公子,應該要有人陪同隨行,但村裡已經沒有年輕人了。全被戰爭捲走了。

她離開村子後,百思不解。席拉塔教怎麼會被捲入戰爭?二十年前,他們只是一群無害的愚昧修道者。他們的教義是,凡是不依照亞佛神聖書中的二百五十六條誡律而行的人,都該下地獄。至於赤紋軍,她可就全無所知了。她又經過了幾個村子才知道了個大概。

赤紋軍起初是皇室傭兵,受僱保護王宮和廟宇。大約十五年前,激進的席拉塔教開始對這些地方進行攻擊。

然而,在她所聽到的故事中,這兩方人馬幾乎都沒有起過正面衝突。他們總是四處肆虐,尋找對方的同黨,找到後就冠上個罪名,然後把人殺了,把房子燒掉。

一名村人向她解釋。「席拉塔教說他們是亞佛神的使者,如果我們不遵照亞佛神聖書的誡律,他們就要懲罰我們。然後,席拉塔教走了之後,赤紋軍就來了。他們發現席拉塔教沒有拿走所有的東西,於是就把剩下的東西全拿走了。」

「每年春天都要來一次。」一名老婦在一旁補充。「不用多久,我們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我們派人去找塔巴那,派了兩次。但他們都沒有回來。現在村裡已經沒有男人了。」

然後就像其他的村子一般,倖存者懇請珊迦向塔巴那報訊。她點點頭,接過他們給的食物,騎上劣馬走了。她知道她無能為力。她並不會到塔巴那所在的北方之都,賓卡市。她甚至懷疑自己能否找到合適的米斯拉。不論目前情勢如何,伊芬賓卡已經打了十年多的過。年輕男子已經不多了。

珊迦的浮球不能用來載馬,因此她騎向梅德朗,一座商城。城門的守衛手按劍柄,輕視地打量著她。她從哪裡來的?這麼一個衣飾華貴的公子,怎麼會騎著一匹劣馬?

珊邊注意到他們的長袍滾著紅色的羊毛邊。她告訴他們,她和幾個長輩在鄉間騎馬,遇上了席塔拉教。她是唯—一個逃出來的,正要回賓卡市去。

「當然,如果這裡有好一點的馬的話。」珊迦哼了一聲。說到目中無人,她可是自小就訓練有素。她也事先架好了克撒的防護護甲。

赤紋軍如果想要動她,絕對討不了好去。

他們信了她的故事,讓她進城。珊迦告訴自己小心一點。就算她佩著一柄好劍,一個瘦小、農飾太過華麗的年輕男子,很難不讓人覬覦。尤其是在她受到赤紋軍的「保護」時。

珊迦跟著大道走去,來到城中廣場。廣場中,工匠和農夫紛紛自馬車中卸下貨品。

她把她的馬給了馬車最大的那名農夫,跟他換了點面包和平果。他問眼前這名年輕的劍客,怎麼會淪落到騎了一匹劣馬到梅德朗來?珊迦又重複了一遍她編的故事。農夫聽說席塔拉教殺了她捏造的同伴,一點也不驚訝。

「席塔拉教根本就不相信有錢人會奉行誡律。但是有一點很奇怪,他們怎麼會向你叔父的大隊人馬動手?你要問我的話,我覺得他請來的人有問題。」

珊迦不經意地聳聳肩。「我相信我叔父也是這麼認為的……在他們殺了他之前。」

珊迦覺得這名農夫見識不凡,決定要試他一試。

她心裡一直有個念頭,再也忍不住了。「他雇了赤紋軍。以為能保護大家安全。因為席塔拉教從不和赤紋軍正面衝突。」

農夫上鉤了,但不是像她想的那樣。「赤紋軍從不招惹席塔拉教,席塔拉教亦然。

但是當眼前有財可發時,誰都一樣危險。尤其是……」他指了指自己的長袍滾邊。「逝者已矣,但是笨蛋才會相信顏色或條紋。」

珊迦向農夫道別,心想此地不宜久留。她走向另一座城門時,看到客棧屋簷下擠了一群男女。然後她看到他們頸上、手腳上的鐵鏈。

她原以為他們是囚犯,然後才想到:是奴隸才對。

她上一次來伊芬賓卡時,並沒有發現奴隸。這很奇怪,因為這個國度向來沒有奴役的風俗。珊迦吸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她雖然幫她的劣馬找了個好主人,卻對眼前的奴隸無能為力。

珊迦繼續往前走。一步、兩步……出於同情,她在第三步停了下來。她回頭一看,和其中一名奴隸四目相對。他怒視著珊迦,彷彿他身為奴隸都是她害的一樣。儘管他們相距上百步之遠,珊迦看到他是一名黑髮的少年。

凱拉的《古文明之戰》寫道:我曾經問過我先生的弟弟,他怎麼會成為法拉吉部族的統領?米斯拉答道,他不是他們的領導者,而是他們的奴隸。他接著又笑著說,我也是我族人的奴隸。但是,他笑的時候眼神可怖,手上滿是傷疤。

珊迦每次讀到那一段時,總是依著克撒的推論,認為米斯拉的傷和改變都是非瑞克西亞害的。然而是法拉吉是一個奴役社會,如今和梅德朗廣場一對照,珊迦突然覺得,米斯拉和凱拉的對話,原來只是單純的事實。

珊迦更相信,她找到了她要的米斯拉。她走向客棧,沒有卸下克撤的護甲。

「有人出過價嗎?」她問其中一名唯一沒有被鎖上的男子。他的頭有點秀,有著一張粗糙的臉。

那人不能作主,但他很快地跑進客棧,請工頭出來。那是一名高壯的女人,她和珊迦一樣,穿著男裝,但那是為了增加威勢,而非為了偽裝。

「他們要送到艾瑪茲。」她說。她喝了不少啤酒,但離喝醉還早得很。「你知道的,這裡不允許人口交易。」

工頭說的對,她提有談判的籌碼。

「我有莫爾凡的金幣。」粉邊說。對旅法師和他的同伴來說,錢永遠都不是問題。

工頭清了清喉嚨,吐了一口痰。「啤酒快要不涼了。」

珊迦很快地想了一下。「那麼,我用贖的。我有一個遠房表親在你手上。我相信你一定沒有虧待他。你出個價,讓我把他帶走。」

「他?」工頭笑到差點噎了氣。

奴隸中有不少女人,而珊迦的裝扮卻是個少不更事的年輕男子。

「是我的表親。」她重複著,口氣更興奮了些。就讓她隨便想吧。

珊迦已經引起她的注意了,她一定會把他弄到手的。「用贖的。」她打開錢袋,取出一枚大金幣。

「五個。」工頭拍了拍珊迦的肩膀。「用贖的?」

如果她真的是要買奴隸,她一定會討價還價。哪有奴隸值五個納裡金幣?但她本來就預備要把手上十二枚金幣分給這樣一名少年和他的家人。她又拿出四枚金幣,遞給了工頭。她一枚一枚地咬著。

珊迦知道它們是真的,但看到它們通過了測試,心裡也鬆了一口氣。

「哪個是你表親?」

珊迦指向那名黑髮的少年。他的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工頭仍是一臉狐疑,但搖了搖頭。

「選個別的親戚吧,小子。那個會把你給吃了。」

「他是我親戚,我只帶他一個人。」珊邊堅持著。

「蓋法!」她把那名禿頭男子叫了過來。她伸出手來,然後蓋法給了她一根黑色短棒。工頭把它交給珊迦。「再一枚納裡。你會需要這個東西。」

不知道已經作古的阿士諾會不會對現代多明納里亞發達的酷刑感到欣慰?畢竟,她可是將之發揚光大的始作俑者。珊迦還是買下了,因為她不希望它再被工頭或蓋法拿去用。

「把他解開來。」工頭吩咐蓋法。然後她又加了一句。「好好玩啊,小子。」

「我正有此意。」珊迦附和著說。蓋法抓著他頓中的皮帶,用力把他提了起來。

蓋法狠狠地揪著皮帶,把他從主繩解了下來。那少年被掐得難以呼吸,臉色漸漸轉紅。

「我要他活著。」珊迦低聲地警告著。看得出來,她的威嚇和金幣同樣有效。

蓋法突然鬆手,她的新奴隸跪倒在地。他幹咳了幾聲,立刻站了起來,不讓蓋法近身。他的雙手被縛在背後,臉上滿是鬍渣。他的腳上也鎖著鐵鏈,雖然勉強可以走路,卻不能跑。珊迦打量著他,數著他身上無數的傷疤。

珊迦連養馬都覺得不自在,更不要說是奴隸了。照理說她應該接過他頸中的皮帶把他牽走,但她實在是做不出來。

「你太高了。」終於,她這麼說。不過,他沒有克撒高。她希望這不會影響到她的計劃。「在我想到其他的方法之前,你就先跟著我身邊走。」非瑞克西亞人或許沒有想像力,但是人類有。就讓他自己去想吧。

她露出了笑容。她的奴隸乖順地跟在她身後,腳鏈打在石子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珊迦尋思,該如何幌過赤紋軍,安然離開梅德朗。然後她身後的少年突然撲了上來。

珊迦罵了一聲,然後伸手把他推開。她沒有推得很用力,但他哼了一聲,不肯走了。

他的臉上全是汗水,眼看快要中暑了。

「看到那邊的水池了嗎?」

他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後是一陣頭暈目眩。

「走到那裡,你就可以坐下休息,喝點水。」

「水……」他低聲地重複著,嗓音沙啞。

珊迦希望他的情況不要太嚴重。如果蓋法傷了他的話,他就等著瞧吧。她的奴隸往前移了一步,她在一旁扶著。走了五步之後,珊迦就開始討厭他腳上那副腳鐐了。

他倒在水池前,然後奮力爬上池邊。珊迦不忍心看,於是轉過頭去。然後她從靴子裡抽出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是另一個世界的利刃,很快地就割鬆了他的雙手。珊邊看到他手上深陷的傷痕,不禁嚇了一跳,立刻扔掉割下來的皮帶。

她的奴隸已經開始洗臉和大口喝水了。珊迦覺得這是個好現象,但是當她問他餓不餓時,她對他的冷漠反應也不感到意外。

她拿出一條麵包,撕下一小塊,遞了給他。他伸出手來,但是卻是伸向她手上的另外一塊。

「你這奴隸膽子挺大的。」

「你這主人滿小的。」他頂了回去,抓住了面包。

珊迦丟掉了比較小的那塊麵包,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不喜歡對受傷的人動粗,也絕對願意把整條麵包給他,但是一定要講規矩。她的無名奴隸需要學習儀表的重要性,那有時可以讓人以假亂真。在非瑞克西亞,紐特是軟弱無用的生物,但在其他世界中,珊迦比多數的壯漢還要強壯。奴隸哼了一聲,放掉了手中的大麵包。珊迦鬆手之後,他拉起了地上的小面包。

「吃慢點。」她喝道。不過她知道他不可能會聽話的。「吞下去,換口氣,再喝口水。」

他的手伸了出來。珊迦還不知道應該怎麼反應,他已經搶走了面包,抓得緊緊的。

他緊盯著珊迦腰中的短棒,一動也不動。

「要吃就來問我。」她沒有要用到短棒。

就算有什麼奇蹟發生,讓他搶到了腰中的短律,克撒的護甲也會保護她的。

「主人,我可以吃嗎?」

珊迦的奴隸雖然身子還沒長足,但是卻有成熟的辛辣口舌。他的確兼有米斯拉的個性與外貌。

「我不是為了讓你餓死才買你的。」

「那麼,你是為了什麼呢?」他滿口是面包地問著。

「我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

他的表情和剛才的工頭和蓋法一樣。珊迦開始覺得,自己就像是釣上大魚的漁夫;只有時間才能決定誰會是最後贏家。

「你今後的名字是米斯拉。聽到名字要答應。」

米斯拉笑了,笑聲粗糙短暫。「喔,是的,克撒主人。」

凱拉。賓。庫格的《古文明之戰》在殘存的泰瑞西亞大陸其實流傳並不廣。珊迦沒有想到她的奴隸會知道這個名字,她也更沒有想到他的態度會這麼惡劣。我犯了一個錯誤,她告訴自己。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然後米斯拉開始噎住。他抓住頸子上的皮帶,才勉強吞進嘴裡的面包。他的手指上沾滿了血和膿。

珊迦低頭尋思。她也許犯了個錯誤,但是她沒有做出可怕的事情。

「你可以叫我珊迦。當你遇到他的時候,就直接叫他克撤。他不喜歡別人叫他主人,尤其是被他的弟弟。」

「珊迦?這是哪門子的名字啊?如果我是米斯拉,而你又是克撤的手下,那你不是應該是達硌士才對嗎?你個子太小了。如果你頭髮長一點的話,倒是可以當凱拉——一個醜陋的凱拉。亞佛神啊,我跟著托嘉和蓋法時還過得好一點。」

「你知道古文明之戰?」

「驚訝嗎?我能讀也能寫,還會心算。」他看著自己受傷的雙手,又倔強了起來。

「我原本不是奴隸的。」他輕聲地說著,望向廣場。

「我有我的人生……還有名字。」

「什麼名字?」

「老鼠。」

「什麼?」她以為她聽錯了。

「瑞特比念快一點就是老鼠。跟我也比較像。」他又幹笑了——或許是嘆氣吧。不論如何,他的頸圈又讓他換不過氣來了。

「站好。」珊迦吩咐著,一邊抽出匕首。「我不想割到你。」

珊迦把匕首舉到他面前。老鼠對她一點也不信任;匕首得到頸圈下面時,他震了一下。陳年的汗水使得皮革硬化,珊迦只得用力的把它鋸開,老鼠也被刮到好幾下。刀子拿出來時沾滿了血,但老鼠並沒有去搶它,也沒有撲向珊迦。

「抱歉。」她割下頸圈後說。

一樣地,珊迦把除下的頸圈丟了出去。但老鼠把它搶了下來。

「我要留著。」

珊迦知道,一般情況下,奴隸是沒有私人財產的。但是她也不想拿回一條血跡斑斑的頸圈。「我要給你一個任務。」老鼠翻弄著頸圈。

「如果你是自由身,我會用金子請你去做。我發誓,只要你完成我交待你的事情,我就還你自由。」

「如果我不答應的話?」

珊迦還在想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群赤紋軍正好從廣場東側走了過來。正好是珊迦原本想要離開的方向。石子路上人來人往,因此儘管她和老鼠的組合極不搭調——一個衣衫襤褸,渾身是傷,另一個則穿著華麗,佩著一柄好劍——赤紋軍不一定會注意到他們。

老鼠也看到了赤紋軍。他緊緊地抓著除下來的頸圈,把它當成皮鞭。

珊迦猜想,或許赤紋軍和他的身世有關。從他所受的教育和剛才那位農夫所說的話來看,或許老鼠也曾經穿過像她這樣的衣飾。

「拿進來點。」她建議著。「你戴著腳鏈……」她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她在風中聞到一股她最不想聞到的氣味:爍油。

赤紋軍裡面有眠者;跟她一樣的紐特。但也不盡然相同。新一代的紐特比較像人類,也不會成群行動。事實上,他們可能不知道自己是非瑞克西亞人。她屈膝坐著,摒住呼吸,深怕自己身上的爍油氣息被他們發現。她雖然緊張,但也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但在珊迦身旁,老鼠卻不斷低聲咒罵著。赤紋軍的眠者很可能全都聽到了。

「安靜點!」珊迦低聲喝道,用力抓住老鼠的手。「別吵!」她全身緊繃。

「你怕赤紋軍?」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頭承認。「他們不是我的朋友。」

老鼠到她面前蹲下,遮住了她的視線。他還是不肯停嘴。「那你的朋友是誰——席塔拉教嗎?你的朋友真是奇怪。克撒、米斯拉、席塔拉教。你這是在自找麻煩。」

珊迦沒理他。她又蹲低了點,從老鼠手的空隙往外看去。赤紋軍正朝向剛才的客錢而去。「我們該走了。你能走嗎?」

「為什麼?我又不怕赤紋軍。如果他們肯的話,我現在就去加入他們。」

第一個村子的長者警告過珊迦,年輕人都各持一方,而老鼠很可能是傾向非瑞克西亞的。她沒有時間說服他,於是決定唬他一唬。

「要過去試試嗎?那你最好動作快一點。說不定蓋法替你留好了座位?」

「我沒那麼笨。從我被賣掉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機會了。」

「那就站起來,跟我走。」

「是的,主人。」

 


 

第五章

 老鼠吃過麵包、喝過水、除掉領圈之後,精神顯得好多了。他不需要珊迦的攙扶就能走路了,但是他的腳鐐拖在地上鏗鏘作響,勢必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們這個樣子絕對混不出城門的;離開廣場之後,珊迦專挑小路走,直到他們來到一座廢棄的天井。

「選的好,珊迦。窗戶全都封住了,門也是——除了我們進來的門以外。」老鼠踢著地上的碎五,撿起一根骨頭。那看起來像是小孩子的腿骨。「來過這裡嗎?你來見克撒的嗎?」

珊迦沒有理他。「腳放上去。『她指著一個倒置的矮凳。」我要拿掉這些腳鐐。

「用什麼弄?」老鼠走向矮凳,但是沒有踏上去。「鑰匙在蓋法手上。」

珊迦拿起一塊花崗岩。「我要把它敲斷。」

「用那個?不可能。我寧願克撒動手。」

她搖了搖頭。「我們還要四天才會見到他。老鼠,你不能跑。這樣不行。」

他沒有反駁,但是也沒有踏上去。

「或者說,你寧願像動物一樣被我牽著走?」

「我是你的奴隸。你買了我。你如果想要留住我的話,最好把我綁起來。」

「我需要一個能扮成米斯拉去見克撒的男子。我向你保證,一年之後,我就還你自由。」自由,然後告訴赤紋軍克撒的秘密?想都別想。但那是以後的問題。至於現在,「君子一言。」

「奴隸一言。」他打斷珊迦。

「記住這一點。」然後他踏上了矮凳。

「小心點。」

珊迦拿起石頭,敲了下去。敲下的聲音比她想像中得大了許多,而且也沒有達到她想像中的效果。或許她真的應該等克撒才對。讓他拯救一個貌似米斯拉的少年,或許就能讓他擺脫過去。

但是,他們現在需要擺脫赤紋軍。

珊迦現在終於能夠體會克撒帶她旅行時的心情了。不但要為不能照顧自己的同伴擔心,還會為此生氣。她用花崗岩,用力砸向鐵鏈。火花四濺,但是鐵鏈並沒有被敲斷。

珊迦咬著牙,連敲了好幾下,但是也沒有進展。當她停下來喘氣時,老鼠抓住了她的手。

「別丟人現眼了。」

珊迦本想把石頭砸在他腳上,然後揍他一頓。但是老鼠溫暖、活生生的手抓著她,突然讓她感到不知所措。她和克微之間,偶爾也有肢體上的碰觸,但是那都是隨意的、偶發的、也沒有任何其他的涵意在內。或許是因為奴役的關係吧,老鼠抓著她的手顫抖著。但是不只如此。其中還有某種模糊的情緒和不安。他鬆手時,珊迦心裡也鬆了一口氣。

「我是想幫助你。」她語帶酸味地說著。

「你不是在幫忙,你是在製造噪音。如果你想要躲人的話,最好不要有聲音。不然,幹嘛要躲?托嘉又不一定會告訴赤紋軍,我不是你贖回來的表親。」

「我是不要你惹麻煩。」

老鼠笑了。「那可太遲了,珊迦。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停止這種幼稚的遊戲,到你父親的房子去?如果塔巴納的法律還有人遵守的話,伊芬人是不能擁有伊芬籍的奴隸的。現在惹麻煩的人可是你,浪費你父親的錢。你付了太多贖金。你父親是暴君,還是可以講道理的人?」

從她的裝扮來看,老鼠的推測也不無道理。「我沒有父親。我也不住在這裡。我和克撒同住,而且……」她決定還是不要告訴他有關浮球的事。「而且旅程還有很長。既然你答應了……」她拿起石頭又敲了起來。

「你這樣敲,敲到半夜也敲不完。」

珊迦聳了聳肩。除非她要用浮球出城,不然就只好等到那個時候了。她又砸了一次。

這次花崗岩被敲下一角,擦破老鼠的小腿,但鐵鏈完好如初。

老鼠揉了揉傷口,把腳放了下來。「好吧。我不相信你,但是如果你真的要這樣搞的話,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出城。你還有錢嗎?」珊迦沒有回答,但是老鼠看過她的錢袋,知道那一定不是空的。「你回到廣場去,找個農夫,給他錢,讓我們坐他的馬車出城。

不然就找個好鐵匠來。怎麼裝上的就怎拆下來。」

城裡既然有眠者,珊迦可不想亂找陌生人。不過她倒是認識一個農夫。

「我的馬送給了一個農夫,他有馬車……」

「你本來有一匹馬!?」

「我用不到了,所以幫它找了一個好主人。」

「亞佛神啊,你用不到馬了,所以給了別人。你甚至沒跟托嘉還價。」他又罵了一陣。

「我從禽獸的手中到了瘋子的手中!不,是瘋小孩。你父親難道都不把你關起來嗎?」

「我可以把你賣回去。」珊迦冷冷地說著。「我相信你在那會過得很幸福的。」

於是她沿著原路回到廣場。老鼠跟在她後面,儘量不讓鐵鏈發出聲音。回到廣場之後,珊迦叫他待在樹蔭下,她去找農夫談。他同意了。珊迦離開之後,他立刻打量著城牆的高度,扯著變形的鐵鏈,希望它們已經被敲爛了。

至少他警告過她了。奴隸之言不可信。

珊迦指了指老鼠,農夫立刻回絕。

「你的馬還你。」

「戴著腳鏈的奴隸不能騎馬。」

「如果你讓他自由,他會願意和你同行?」他顯然不大相信。

「我忘了買腳鏈的鑰匙了。」

農夫猶豫了一下。托嘉一行人已經離開了,但是他還是不自禁地望向那間客棧。看來他也看到了交易的那一幕。

「叫他過來,我跟他談。單獨地談。」

一會兒,珊迦告訴老鼠。「全看你自己吧。他要知道你值不值得讓他冒險。」

老鼠給了她一個「騙人」的表情,站起身來。珊迦擋住他的去路。

「聽著,我沒有告訴他有關克撒或米斯拉或那一類的事情。我只跟他說我們是表兄弟。我給他馬之前,我告訴他我本來是和叔父同行,被席塔拉教攻擊後逃出來的。遇到你之前,這故事還滿管用的。但是現在可就難搞了。」

老鼠皺了皺眉,搖了搖頭。「我如果像你這麼笨的話,早就死了好幾百遍。你給了他什麼名字?」

「沒給。」珊迦回答。「他沒問。」

「珊迦,你需要個保姆。」他邊走邊念。「你簡直比蟲蟻還笨。」

老鼠本來可以逃跑的,但他選擇了出城。農夫向珊迦招手,要她過來。

「不是說我相信你們。」農夫遞給珊迦一件普通的袍子,要她穿上。「快上來吧。時代不一樣了……根本是亂世。人言不可信,我相信亞佛神。我會把你們載出梅德朗。如果我錯了,亞佛神會審判我的。」

珊迦本想把佩劍也藏進草堆中。那是為了遮住老鼠的腳鏈堆上去的。但是她的奴隸太多嘴了。他的想像力不由得不讓她緊張。

「你沒有錯,好心的先生。」老鼠高興地說著,一邊調整著身邊的簍於。「你都說對了。兩個月前,我擁有一切。結果有一天,我突然失去了一切。我醒來時戴著鐐銬。我告訴他們我是瑞特比,是賓卡市米帝亞的長子,說我父親會來贖我回去。結果被踢了一腳,斷了一根肋骨。我好幾個月前就放棄希望了,但我沒想到我表哥亞諾彎會來救我。」

老鼠拍了拍她的肩膀。珊迦差點跳了起來。亞諾彎這個名字或許比珊迦有說服力一點。他們報上姓名後,農夫像鬆了一口氣一般,也說了名字。

「亞索。」但他卻是和老鼠打招呼,不是珊迦。

珊迦很習於跟隨他人。她已經跟了克撒三千多年了,但是老鼠不一樣。老鼠笑著和亞索閒扯,說他和亞諾彎如何作弄家鄉的長輩。

他非常有說服力,如果不是珊迦知道自己就是亞諾彎,她真的就要相信他了。

當然,或許真的有這麼一位亞諾彎,老鼠除了沒有正視著她講這些故事,並沒有說謊。他或許沒有殺傷力,但是珊迦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活過非瑞克西亞和克撒的。天底下沒有絕對的安全。

她劍不離身,取出幾枚黑色的硬幣。亞索招呼著牲口,珊迦也坐了上來。

氣氛開始沉重了起來,三人沉默著。街上的人們不禁地打量著他們。珊迦不知道要說什麼;總不能在這裡說她想回到空中吧。

然後老鼠問了亞索,「你的田地,休耕時是種豆子呢?還是養羊?」他接著不斷地提出問題,一步步地將農夫導人一場激辯,和他爭論到底應該如何耕田。亞索喜歡直線式。老鼠卻認為要環狀的才好。赤紋軍放他們通行時,他們正吵到一半。

等到他們走遠之後,連亞索都看出了老鼠的計策。珊迦在一旁暗暗解除武裝,他忍不住問道:「少年,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說實話……不要再騙人了。你不是誰的表弟,我想你也不是什麼農夫,雖然你很在行。你太聰明了,不像鄉下人。」

老鼠得意地笑著,又說了另一個故事。「我曾經讀過,瞎子哈托珊和人討論天氣,逃出圍城。我覺得大可一試。」

「讀過?嘿。」珊迦還來不及說她從來沒聽過瞎子哈托珊這號人物,亞索就已經先開口了。「那你絕對不可能是農夫。我除了亞佛神聖書以外沒讀過別的書。你的名字真的是瑞特比嗎?真的是米帝亞的長子?」

珊迦側眼盯著老鼠。亞索念他的名字時,他稍微震了一下。他臉上的笑容褪去,換上一張看不出喜怒哀樂的面具。

「是的。」他的聲音比冊迦原先聽到的要深沉一些,也年輕了些。

「我父親米帝亞生前是個農夫。他是個好農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他原本在賓卡市教哲學。那是在席塔拉教把那裡燒掉以前的事情……」

如果說老鼠說的身世是真的,那他應該有過快樂的童年和慈愛的父母。然而他的安逸世界卻在十年前化為烏有。席塔拉教侵入賓卡市。他們說,亞佛神聖書中沒有記載的知識,根本不算是知識。於是他們燒掉了無用的圖書館和學校。老鼠的父親和許多人一樣,轉而向塔巴納求助。塔巴納的兒子,凱托,成立了赤紋軍以保護城民。

然後凱托死了。赤紋軍說他是被席塔拉教毒死的,於是他們替他報仇。賓卡市形同廢墟。

「我們試過了。我父親留了鬍子,母親到市場做小生意。我則儘量不去惹是生非——儘量。但是沒有用。席塔拉教知道我們的名字。他們抓到我叔叔——他是我父親的好友,但我都叫他叔叔。他們把他殺了之後,放火燒了他的房子。他的家人全被鎖在裡面。我們的鄰居也來燒我們家的房子。父親說他們只是害怕,才會相信席塔拉教,不能怪他們。我們是從院子圍牆的小洞進出來的。」

珊迦很想相信他的故事。她去過賓卡市,那裡的房子建在小路邊,每家都有一片院子。她想到一幅在月色下驚慌失措的一家人的畫面,儘管老鼠沒有說是白天或黑夜。老鼠似乎擁有這種魔力。當他認真地說話時,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真的。

三千四百年前,凱拉。賓。庫格曾寫道。米斯拉從不逢迎。他不需要。他天生就有股真摯。他正是我遇過最危險的人。

「我們逃到亞佛拉,那裡有我母親的親戚。我們從亞佛拉又到了加姆。」

亞索哼了一聲。他知道那個地方。「那是好牧地,但是不適合種田。」

「也不適合城市長大的小孩。」老鼠補充著。「但是席塔拉教沒有找我們麻煩了。至少他們沒有特別找我們麻煩,大家都一樣。我們按時繳稅,照著聖書生活。我們以為自己很幸運。」

珊迦咬了咬牙。在整個多重宇宙中,再也沒有比「覺得自己很幸運」更慘的事情了。

「我領了兩隻羊到鄰村。他不需要羊,但是他有個女兒……」老鼠臉色轉沉之前、幾乎笑了起來。「我剛好和席塔拉教錯過。等我回來時,全部都完了。整個加姆都死光了,被他們屠殺的。男人的喉嚨被割斷,女人被自己的裙子勒死,連小孩都被他們砸在牆上撞死……」老鼠語調轉平,就像在朗誦一段無聊的文字一般,然而他的冷漠和使得他的故事更有說服力。「我找到了父母和弟妹。我不該找的,如果不知道的話,也許會好一點。然後我趕去鄰村,但也是遲了一步。我認識的人全死了。我想跟他們死在一起;如果我能走到亞佛拉的話,我就加入赤紋軍。我知道路,但是第二天晚上就被抓去做奴隸了。」

老鼠要不就是在說實話,要不就是個冷血異常的騙子。農夫完全相信了他。他咒罵著席拉塔教,又罵赤紋軍。再加上珊迦先前編的故事,亞索邀他們兩人到他家裡。

珊迦拒絕了。「我們要到南方和家人會合。」馬車是駛向西方的。

「我們該告辭了,時間已經過了。前一個岔路就該走了。」

珊迦和亞索將視線轉向老鼠。他遲疑了一下,才把腳上的稻草和簍子搬開。

「幹得好。」珊迦低聲告訴老鼠。亞索正忙著將食物裝進籃子。

「他是個好人。」老鼠說。

珊迦還來不及接話,亞索已經將裝滿食物的籃子交了給她。珊迦將袍子還了給他。

「走快點。」然後他想到老鼠還戴著腳鐐。「試試看吧。梅德朗附近還算安全,但是日落後就沒什麼人了。晚上有月光,應該看得到路。你們到了南方的史坦辛之後,去找寇德。他是那裡的鐵匠。告訴他是亞索介紹的,我是他妻子的姐夫。他會替你弄斷腳鐐的。祝你好運。」

珊迦拿起籃子上路,每幾步就回頭看一下。

「他不相信你。」老鼠說。

「他也沒相信你。」

「他相信我,因為我說的是實話。」

「我也是。」珊迦反駁。

老鼠搖了搖頭。「你可沒跟我說真話。克撒、米斯拉、死掉的叔父、贖回來的表親。珊迦,你實在太不會說謊了。」

珊迦沒有理他。他們走著走著,漸漸地看不到馬車了。然後珊迦停了下來。她放下了籃子,雙手叉腰看著老鼠。

「我救了你一命,瑞特比,那可不是謊話。我只是要你幫我去見克撒。你不相信我也沒有關係,只要我能相信你就好。」

「你買了我。你可以逼我做你要我做的事情,但是我會反抗。我發誓。這一點你可以相信。」

「你是我贖回來的。」

「贖?亞佛神啊,你說我是你表親。你以為托嘉會相信?你是臉皮厚,不是會扯謊。托嘉是把我賣給你的。我還是奴隸。別向我賣好了,我不會感激的,我會逃給你看的。」

珊迦嘆了一口氣,翻了翻眼。老鼠撲向她,想要抓住她的脖子。

如果這是場公平的競爭的話,珊迦一定打不過他。老鼠個子比她高,也比她壯。但是他沒有吃好,力氣不夠,而珊迦可是一名非瑞克西亞紐特。克撒說她的體質很類似貓或蛇,又滑又軟,根本不可能被擊倒。

老鼠只抓住了她一下,就馬上被她摔開了。他正要站起,珊迦很快地站了起來,兩指一捏,「啪」的一聲作響。

「就這樣……你自由了。就是這樣。你不再是奴隸了。我現在請你報答救命之恩,幫我去見克撒。事成之後,一年以內,我就讓你回來。我向你保證。」

「你真是個白痴,珊迦。你這個人不對勁。好衣服、劍、莫爾凡的金幣,還有你說的這個克撒。亞佛神啊,你當我是什麼啊?」

老鼠想繞到她背後,但是腳鐐阻礙了他的行動。沒多久,珊迦就把他制住了。

「你本來快死了,瑞特比。」

「那難說的很……」老鼠看準了機會,搶下了珊迦腰間的黑色短棒。

「把它放下。」珊迦警告著。「我不想傷害你。」

老鼠笑了,玩弄著短棒。棒頭生出一層閃閃發光的黃色薄網。

「你傷不到我。你不想受傷的話,就把錢袋和劍放下地上,回去找剛才那輛馬車。」

珊迦注視著薄網。她可以感受到它的力量,但是那本來是蓋法的東西。托嘉應該不會給他太有殺傷力的東西,免得他損害商品。

她生氣地嘆了一口氣,決定給他最後一次機會。「我救過你一命。別鬧了,到此為止吧。」

 老鼠衝向她,舉起手來向她揮去。珊迦輕易地便躲過了。她踩上老鼠的腳鐐,然後狠狠給了他一拳。他想退開,但是腳上一緊,立刻失去平衡。他跌得很慘,頭先著地,短棒脫手。珊迦拿起了短棒,把它折成兩半,隨手丟到路邊。然後她撿起了農夫的籃子。

老鼠用手撐地想要爬起,但是又被珊迦推倒在地。她把籃子壓在他肚子上,然後跪在他胸口。

「好吧,算你贏。你是奴隸,所以我可以逼你做我想要你做的事情。」

珊迦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用心呼喚浮球出現。它雖然是透明的,但畢竟不是感覺不到的。當它將老鼠包住時,他忍不住叫了起來。

「你別想逃。」珊迦警告著。

重量不是問題。珊迦要帶一桶鉛塊回去都沒有問題。但是尺寸是另一回事。浮球繼續擴張,直到有她兩手張開那麼長。然後它開始硬化、上升。老鼠嚇壞了。浮球像弦上的箭一般射了出去,他們在球內和籃子和珊迦腰上的劍鞘撞成一團。

浮球裡面是一團混亂。她先用一拳解決其中最大的一個問題。

等到情況穩定下來之後,他們還沒升到一個人的高度。老鼠張大了嘴喘著氣,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向西方輕輕飛去。他伸出手來,手掌貼著浮球的內層。他的手指輕輕滑動著,就像一隻貼著鏡子的貓一樣。

珊迦試著整理球內的雜物,但是她的舉動卻只讓老鼠更加緊張。

東方地平線升起一輪明月;她打算直接飛向夜空。那樣做實在是太狠了,珊迦雖然實在很想來這麼一下,但還是忍著了。她剛才被短棒的魔法層碰到的地方還隱隱作痛。

浮球就像一片落葉一般,在涼爽的夜空下襬動著。對珊迦來說,這種經歷是既輕鬆又愉快,但是對老鼠則是有如酷刑一般,他緊張地一直禱告。珊迦讓浮球移到一片樹林外。

她警告他。「現在用手摀住臉。浮球降落後會崩解,貼在你臉上。它消失的很快,但是貼上去的那一瞬間會讓你覺得快要窒息了一般。」

老鼠呻吟了一聲。珊迦想他應該聽懂了,但是他沒有聽話。浮球崩解時,他用力抓著自己,臉上抓出好幾條血痕。

「樹林那邊有一條小溪。去洗一下,喝點水,會好一點。」珊迦站了過去,伸出手來要把他扶起,但是一如她所預料的,他沒有接受。

她指了指到溪邊的道路,又給了他一次警告。「別想逃。」

他去了很久。要不是珊迦聽得到遠處的水聲,差點就以為他跳河了。她在他回來之前升了一堆火——她不常這麼做,但是人類似乎能藉著黑暗中的火焰得到平靜。老鼠回來時,全身濕透地顫抖著。

「你需要衣服。明天,我會留意有沒有城鎮。在那之前……」她把自己的披風遞了給他。

從老鼠的表情看來,那好像是毒藥或法術一樣。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把披風接過來了。

「你能吃東西嗎?你應該吃點東西。你今天也夠辛苦了。這麵包不錯,還有這個。」

她拿起一個長管狀的東西。「看起來像羊皮紙,但是吃起來像杏子。」

他又猶豫了一下。但是從他狠吞虎嚥的模樣看起來,珊迦猜想,那黏黏的玩意兒可能是他以前愛吃的點心之一。

「吃完了還有。」她希望食物能成為他們之間的橋樑。

老鼠放下了手中的杏皮。「你是誰?你是什麼人?說實話——就像亞索說的那樣。

「為什麼是我?你為什麼要買我?」他做了個深呼吸。

「我的謊言很差勁,老鼠,因為我沒有騙你。我是珊迦。我需要你,因為克撒需要和他弟弟說話。我在客錢外看到你時,我就看到了米斯拉。」

老鼠望著人堆。「克撒。克撒。你一直在說克撒。你指的真是克撒?神器師克撒?三千四百三十七年前出生的那一個?亞佛神啊,珊迦,克撒是傳說。就算他躲過了終戰浩劫,他也死了幾千年了。」

「克撒或許是傳說吧,但是他絕對沒有死。終戰時,強能石和弱能正變成他的眼睛了。你遇到他之後,不要盯著它們瞧。」

「多謝指點,但我不能相信你。就算我相信你了,事情也只是更嚴重。如果克撒真的還在世上,他看到我就會想到他弟弟,然後會把我殺了。我不是米斯拉。我不是什麼神器師,也不是法師,也不是戰士。我連你都打不贏。你壓制我和弄斷棒子的方法……還有那個浮球。我完全搞不懂。你到底是什麼人?我是說,現在雖然還有神器師,但是沒有一個像傳說中的克撒那樣厲害。還有,珊迦不是伊芬賓卡人的名字。你是神器嗎?」

老鼠一連串的問題,只有最後一個是她沒有預備的。「我不是出生的,也不是製造出來的。克撒發現了我,我就和他同住,因為……」

她沒有繼續解釋,但是換了另一種說法。「克撤對他弟弟的死感到內疚。他還在自責,不會對你動手的,老鼠。」

他們兩個人都打了個哆嗦,然而火堆附近卻是溫暖的,也沒有風。

老鼠先開口了。他輕聲地說,「我一直以為那場戰爭唯一的好處是,他們兄弟倆最後同歸於盡。不然,就永無寧日了。」

「老鼠,那場戰爭不該發生的。他們不應該自相殘殺的。真正的敵人是非瑞克西亞……」

「非瑞克西亞?我聽過。活的神器或什麼的。凶暴的怪物,但是動作慢,腦子也笨。戰爭後,加塞洛有加以記述。」

老鼠的歷史學得不錯,但是和他的課本一樣錯誤百出。「他們在戰爭末期加入的。克撒認為,他們可能一開始就介入了。他們殺了米斯拉,把他變得和他們一樣。克撒對抗的是一個非瑞克西亞人。他以為如果自己早點發現的話,不但能救出弟弟,還能擊敗非瑞克西亞。」

「所以你說的這個克撒認為自己本來可以阻止戰爭。」老鼠望著火堆另一面的珊迦。

「你覺得呢?」

他有米斯拉的機智和理解力。

「非瑞克西亞人回來了,老鼠,而且他們動作不慢,更不是笨蛋。他們就在伊芬賓卡。我在梅德朗就發現了。克撒有能力和他們對抗,但是除非他把米斯拉的心結打開,不然他什麼都不會去做。」

老鼠罵了一聲,仰望星辰。「你說的非瑞克西亞人……托嘉和蓋法?!」

「不,不是他們。他們混在赤紋軍裡面。我聞得出來。」

他又罵了一聲。「我原來的情況還好一點。」



 


第六章


之後他們就很少交談了。珊迦把火燒盡了,老鼠也不想再將火升起來,而只是把那件借來的外套緊緊地披在肩上。他不但話少,似乎也懶得去照顧自己的身體。珊迦曾三次看著他往路旁猛然跌出去,又好不容易險險地站穩。而第四次他終於因精疲力竭而不支了。

他的下巴垂至胸前,整個身體向前蟋縮。每次只要一睜開眼,他就會再度被苦痛所折磨。

珊迦輕輕碰了碰老鼠的手臂,卻沒能把他喚醒,於是她將他移至地上,那兒是乾燥的,而且至少比他原來睡的地方要好一些。他將雙手緊緊地貼在胸前,珊迦試著讓他的手放鬆卻不成。即使在熟睡中,他的牙關依然緊咬、雙拳也仍舊緊握。

她心裡想,對克撒——對瘋狂的克撒來說,這樣的緊張應該是少見的,然而老鼠的內心說不定其實也是同樣為罪惡感所苦。不論他曾經對她或亞索說過什麼謊,他自己一定也不好過。他又髒又臭的衣服看得出來是用考究的衣料製成,剪裁精細,縫線依然可辨。這絕不是奴隸的衣服,他的鞋子也不是奴隸的鞋子,即使鞋帶都已經被腳鐐磨斷而掉落。

如果珊迦能夠想像一個凡人的不幸,她應該不難在月光下讀出色鼠真實的過往。不管珊達熟悉多少異常世界的現象,她對凡人生活卻所知甚少。她曾和克撒在多明納里亞共度二又二分之一個世紀,這是她待得最久的一個地方,即使她已經儘可能地自學閱讀並四處旅行,卻只有讓她發現自己到底有多麼無知。

珊迦並不像老鼠那麼累,如果有必要的話,她還可以再撐一晚不睡或甚至到明天晚上。不過今夜是平靜的,即使她不難想像在伊芬賓卡那兒還會有其他的奴隸像老鼠一樣被釋放出來,然而今晚他們身處空曠的鄉間,遠離任何城市或村落。珊迦聽見貓頭鷹及夜鶯在鳴叫,也聽見了野貓的叫聲,不過僅止於此,現在她可以安心地棲息在老鼠腳邊,

把手臂放在他的鎖鏈上,萬一夜裡他有什麼不智之舉,她也能馬上知道。

如果她是他的話,她不會試圖逃跑。根據她長久以來的經驗,未知的世界決不會更好過。當她還是個在非瑞克西的紐特時,她從來沒想到要逃走,話雖如此,她想還是會有例外的。遇到克撒應該算是一個比較好的例子……

在基克斯被剝皮之後,珊迦藏匿在第四層的小妖精們之間,但最後它們還是向血肉之殿告了密。祭司捉到她並懲罰她,然後將她送到火爐那兒去。珊迦在金屬鍋爐旁工作,又熱又酸的氣體燒著她的肺。他們加在她背上的可怕重量,讓她蹣跚難行。這不是秘密,基克斯僅有的紐特們都已經儘可能地被快速利用殆盡了。珊迦的氣力耗盡,不支倒地,一個光亮的鍋爐同時被她絆倒,掉進了另一鍋融銅之中。

司火的祭司不願留下她,因此血肉之殿將她送到另一個地方,那裡非瑞克西亞的戰士們以在非瑞克西亞製造的引擎、神器,或自其他世界引進的生物來磨練自己的技術。

她被指派的是戰士們都不敢做的任務:喂養那些生物、修理壞掉的引擎,並將戰士們弄壞的引擎銷毀。她隨時都面臨死亡的危險,即使作了最壞打算,但每當那些可怖的蜿龍目光炯炯地發起瘋來,伸出利爪狂暴地將無數的祭司和戰土化為屍堆之時,身為紐特的珊迦卻仍毫髮未傷地存活了下來。

因為她總是能死裡逃生,計劃祭司們認為她具有臥底的潛力。

在地入睡之前曾宣佈,非瑞克西亞人在探索其他世界之時必須無所不用其極。其實探索還不算什麼,一個已然完化、沐浴在爍油中的非瑞克西亞人總是精確地奉命行事,他們決不會感覺無聊,當受命檢查一切時,他們會徹底執行,並且從頭到尾不會懈怠。

但一旦而臨陌生的事物,少數的非瑞克西亞人會覺得困惑,在粗暴的一陣混亂之中,它們往往會將自己及他所檢查的東西一起毀掉。

那是令人抓狂的狀況,也總是尋致令人不快的結局。

所有當地的小妖精們都被容忍著、甚至繼續養育著,因為他們靈敏機智。不過它們再怎麼鬼靈精怪都比不上基克斯的不死紐特!

其中有二十隻紐特被召集到噴泉旁邊,全部一模一樣。他們不能喝油,只能在非瑞克西亞人無聲的注視下讓爍油灑滿滿全身。一個計劃者祭司宣佈了他們的使命:和挖掘者、搬運工一起前行,檢視那些由人類所製造的神器,解讀這些神器秘密,使它們能安全地在非瑞克西亞的統御下,為其光榮而奉獻。

還有,真正的非瑞克西亞人在演訪時永遠不會累,他們的舌根子永遠嚼不爛,肌肉也不會痠痛。而當然他們也缺乏想像力。克撒嘲笑珊迎的想像力不打緊,她的想像力已經比所有的非瑞克西亞人加在一起都還要豐富,站在噴泉旁邊,身上澆著爍油,珊迦試圖想像著自己不可思議的未來。

她的未來在一個她從未聽說過的地方展開。也許搜索祭司在前來勘察時曾聽過這裡的地名,但對非項克西亞人來說,一旦他們到達了可利用之地,該地的名字就完全沒有意義了,不論是對挖掘者、搬運工或被遣往開拓的斥候而言,都是如此。

一旦時空傳送器的人口設定了之後,這個世界究竟在哪裡就不重要了。工作人員們站在距離搜索祭司在地上所展開的黑色圓盤一步之遙之處,那就是他們應該站的地方,當工作人員完成了他們的工作——通常是得到了掘出物或抽取物——他們會將所有東西打包,大步走到時空傳送器的尾端(與主端盡頭相同,除了它沒有小小的控制面板)並嘶地一聲呼了一口氣,他們又回到人口等待下一件任務,準備重新來過。

時空傳送器是個可怕的神器:它令人窒息、冰冷、而且似乎永無止境,而斥候的工作比跟在戰士後面收拾殘局還要糟。挖掘者首領會帶領一隻紐特和一、兩個小妖精到某個引起搜索祭司興趣的神器旁,坐看斥候進行危險的工作。大多數的工作人員挖掘的主要是廢棄的武器。通常都還完好;就算是那些不打算被拿來當武器的,也都可能會爆炸。

珊迦很快就發現小妖精們的想像力並不比非瑞克西亞人豐富。

他們只是更好犧牲利用罷了。記得第一次在時空傳送器下方的盡頭,她看見小妖精們伸出藍灰色的雙手,想要去碰觸目光所及最閃亮的操縱桿,粉迎決定她要獨自工作,並且隨時磨利可割斷小妖精們喉嚨的刀,以防被他們的想像力給害死了。挖掘者們也是漠然的,他們只關心她是否將那些連結這神器中震顫著的深紅色水晶與槓桿間的細小電線找到並切斷。

在搬運工將那已無生氣了的水晶帶回非瑞克西亞之後,一位使者指引冊邊來到擁有最大黑膽石礦藏的一重天大殿,在非瑞克西亞複雜的祭司制度中,僅次於惡魔的第二計劃祭司,質問她有關掘出物以及當她切斷電線時提供她靈感的來源。他們要求她將水晶貼附在其中一個計劃者巨大的身軀上。珊迦照做了,她沒有其他的選擇。

結果他們兩個竟然都沒事,珊迦比誰都要驚訝。

在帶領她到四重天之前,使者給了她一件看來不起眼的金色網狀斗篷。珊迦第一次看起來像是一個真正的非瑞克西亞人——假如她站著不動的話。

挖掘者和搬運工都是零碎拼貼而成的——一些黃銅、一些銅,還有錫。他們身上以皮補綴的接縫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不斷滲出油來。他們並不太喜歡看到他們中間混了一個穿金的紐特。她的生命一直並不安逸,她之前必須忍受的是漠視,但直到這次計劃者這樣對付她之後,她才真正經驗到殘酷及憎恨。

在珊迦手臂的旁邊,鐵鏈輕輕動了一下。她雙眼還未睜開就先捉住鏈子,但其實只是老鼠在睡夢中翻了個身。一整片云展開,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寂靜。珊迦漫空一嗅,想知道是否有颱風或什麼更壞的跡象,然而空氣中什麼也沒有。她鬆了手,卻沒有完全放掉。

老鼠可以逃走。雖然他仍被鐵鏈所縛,而在荒郊野外生存看起來似乎也沒什麼希望了,但只要他認為某處還找得到自由的話,還是會試著逃跑的。

在非瑞克西亞文中找不到自由這個字。非瑞克西亞人所知唯一的自由,就是當金屬和金屬浸在爍油中減輕了重量之後,便可以毫不費力地互相撞擊。而這點對仍屬血肉之軀的紐特來說還是難上加難。把她踩在腳底過活的那些挖掘者們餓她、毆打她,她以無盡的耐力忍受著。雖然她去過的世界中沒有任何一個符合她心目中那青翠潮濕的理想國藍圖,連多明納里亞也不合格,不過再怎麼說仍比非瑞克西亞要好上千百萬倍。

假若剛愎、乖僻是成就的指標,那珊迦就是帶著那倔強的傲氣,去面對每一個時空傳送器末端的挑戰。每當一樣神器出現在她面前,她就會忘掉挖掘者們的偏見及搬運工的殘暴。每一件神器都是不同的,但就某方面而言它們又都是一樣的,如果珊迎花足夠的時間去研究它們——不論那是克撒、非瑞克西亞人還是某個不知名世界的工匠所做的——她都有辦法揭開其中奧秘。

珊迦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非瑞克西亞人,但她卻是個有用的角色。她當過斥候——第五斥候,從在深紅色球體所立下的功勞開始,那也開啟了非瑞克西亞的革命——讓那兒最大的無感神器發散能量。再成功幾次她就會成為第二斥候——歐曼哈札,雖然她其實一點都沒變。教導祭司說對了一件事:基克斯的紐特又老又頑固,難以改變。

在非瑞克西亞語中也找不到快樂這個字,「滿足」指的就只是爍油,不過身為歐曼哈札的珊迦,還是在夾縫中找到了快樂和滿足。別人或許瞧不起她,但有了身上的金縷斗篷,沒人動得了她。而他們也的確需要她。非瑞克西亞人活在他們的殼中;他們知死並怕死,甚至比紐特們還怕,因為沒有血肉,非瑞克西亞人無法療傷,完化的非瑞克西亞人幾乎像紐特一樣容易犧牲。

珊迦生命的下個轉捩點出現在一個狂風吹拂的山上,那是一個有著三個月亮的世界。那座神器十分巨大,周圍環繞著一圈因誓死保衛它而戰死的人類腐屍。其上有無數中空的水晶,在陰暗、迴旋狀的神器表面穿刺而出。在水晶之間又伸出一些軟電纜,支撐著一個又一個內凹的鏡子。當鏡子移動,空心水晶中就會發射出聲音或光芒。

搜索祭司認為那一定曾經是某種無可匹敵的強力武器。他命令她破壞它,準備將它帶回非瑞克西亞,並且告訴她不要想要拆除上面的設備,「人類曾頑強地戰鬥。他們打不倒我們,但他們也不願撤退。

他們誓死保衛這座神器。因此無論如何我們更必須要擁有它,而且要快。

珊迦不需要什麼理由。神器——任何的神器——都是有用的。解開這些神器的迷霧對她而言是最要緊的。祭司們對她的發現做了些什麼並不重要。就一個紐特脆弱的觀點看來,新式武器不具任何意義。在非瑞克西亞,一切早已是死氣沉沉的了。

無視於那些死屍,她就像接近其他神器一樣向那兒走去。

然而那些她稱之為風之水晶的東西並不是武器。那些水晶和鏡子本身什麼力量也沒有,它們向日、月、風、雨借力,然後回授為聲與光的組合。這座神器與珊迦的夢深深契合,在這兒,美的國度被喚醒,那是用非瑞克西亞的語言所描述不出來的。

珊迦拒絕照理索祭司的指示來對待這座神器。她告訴那些挖掘者和搬運工,這兒沒有什麼秘密,沒有什麼是對非瑞克西亞有用的,它就只屬於這兒。她是歐曼哈札,而且穩重的計劃祭司還給了她一件金縷衣。她想她說的話對那些拼湊而成的工人而言應該還有些份量;的確是有份量,如珊迦想像過的,他們撕碎她的金縷衣,狠狠地鞭打她。他們摧毀了神器,連一塊水晶或一片鏡子都不放過。然後他們告訴祭司們這都是歐曼哈札的錯,讓他們損失了這個威力足以將世界化為灰燼的武器。

珊迦被鞭打得幾乎失去知覺,並且被拖到當初基克斯掉落到七重天的火山口邊緣。

只要推一把,珊迦就會喪命,但計劃祭司們相信她的血肉之軀是可以一直折磨至變形的。

他們把她從火山口帶到一個狹窄的密室囚禁,她就在那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僅靠著光與音樂之舞的回憶苟延殘喘。當祭司們覺得她被折磨夠了,就又把她拖出來。搜索祭司這次又在另一個不知名的世界中找到了一處謎一般的神器。

珊迦是歐曼哈札,她仍有利用價值,而且聰明的她很會演戲,懂得匍伏在不同的祭司腳下求饒,並不惜答應他們任何的條件。他們把她送回去工作,怎麼也想不到的是,這個只知哀悼逝去美景的低賤紐特,竟然在非瑞克西亞掀起了戰爭。

挖掘者們縱然質疑,但偉大的祭司們才懶得管他們。儘管有疑問,挖掘者們還是發現跟著這位歐曼哈札往往能活得比較久。而每當她完成了一次開採,馬上就會被指派到另一個工作小組去。

自從她被從密室裡拖出來之後,已經探掘了三十個神器及二十二個世界,珊迦的戰爭計劃順利進行。她摧毀了每一個他們派她去探索的神器,不過其中她也錯失了幾個,並且在另外幾處神器動了手腳,讓之後去的非瑞克西亞人碰了之後就會遭殃。她對自己越來越得意。

珊迦滿懷厭惡、孤獨地從新空傳送器出發,當她到達時,挖掘者們都已經等在那兒了,這是她造訪的第二十三個世界。一個聒噪的、以金屬和皮革拼成的挖掘者,全身油滑薰臭,帶著她進入一個潮濕的洞穴,那兒有成排冒著煙的大型提燈,顯示了這兒是礦藏所在。

「他們可能是非瑞克西亞人。」那挖掘者這麼說,至少珊迦聽起來是如此。他的發聲器官比其他同類好不到哪裡去。

珊迦向壕溝中窺視,看見一雙複眼,每一隻眼都比她的頭還要大,她盤腿坐下,慢慢地欣賞著祭司們這次的發現。

「他們可能是非瑞克西亞人。」那挖掘者又說了一遍。

不論這神器是什麼,那不是屬於非瑞克西亞的,而在它後面一排又一排像標本的東西也不是。所有的非瑞克西亞人都是具有功用的。看護祭司照著「袖」的計劃將紐特的血肉完化之後就不再修改了。功能重於一切。而這些神器似乎沒有什麼功能。到處遍佈著一些乍看起來像是雕像的東西:金屬複製的爬蟲類、鼠類及禿鷹等,甚至還有非瑞克西亞人。雖然珊迦並不喜歡什麼昆蟲類的東西,但此刻眼中所見的卻至少比身旁的那些挖掘者還要能喚起她心中對風之水晶的回憶。

「我得問你,你要如何保證東西能安全送抵?」

珊迦搖搖頭。大部分的搜索祭司要的是金屬和油等資源,因為非瑞克西亞本身沒有;神器是額外的,而高階祭司們身上的各種寶石和貴金屬也是掠奪而來的贓物。

但歐曼哈札的任務並非保管贓物。

一定還有些別的,為了找找看,珊迦捉了一個提燈跳進壕溝,壯碩卻不夠靈活的挖掘者是跟不進來的。從一臂之遙處觀看,她發現那些昆蟲都是有關節的。創造它們的人就是要它們能動。她伸出手碰了一下其中一個身上的小金片,發現那玩意兒和她自己的血肉一樣溫熱,而且還微微震動著。

不顧那些進不來的挖掘者,珊迦轉身摸一個雕像。沒錯,一樣地溫熱且震顫著,不同的是除了身上多色的殼之外,它還有著鋼牙和鋼爪——就像那些戰士們手中的鉗子一樣可怕。珊迦忍不住伸手去扳弄那些金片上微翹的一角。

一根長長的,分節的觸角開努打著珊迎的手臂,並把她往壕溝的牆上丟。那些金片並不會彎曲,應該是用比金還要堅固的材料作成的。更可怕的是,這些神器是有知覺的,

它們可能真的有感覺並且是具有威力的。

「快跑!快跑!」那個多嘴的挖掘者在旁邊慘叫,聽起來像是嚇到了,倒不像是在警告或關心身陷危難的夥伴。

一群討厭的臭挖掘者和搬運工跑來在一旁鼓噪,有些穿過壕溝,有些站在外線。有一個看起來比較稱頭的挖掘者開始發號施令,叫大家安靜並要求歐曼哈札對這個狀況加以解釋。

「它們突然動起來了,而我來不及閃開,就是這麼簡單。」

工人們忍不住爆笑起來,整個山谷中掀起一陣騷動,到處都是刺耳的吱吱嘎嘎聲。

發號施令的挖掘者吹口哨要大家安靜。「它們才沒有動,它們是不會動的。」

珊迦給他們看她手上的傷痕。雖然工人們的五官長得很模糊,但領隊的挖掘者臉上還是勉強辨認得出有憂慮的神色。

「你負責搞定它們,」它說,那是個命令,而非請求。

「我需要電纜……」珊迦開始說,一邊在腦中推敲醞釀著另一個計劃。

搜尋者們一定早就知道這些閃閃發亮的蟲子並非是一般的戰利品,而其實是工人,只是他們看不起從這些壕溝中掘出的東西,也不知道它們會動。她凝視著那些巨大的複眼,在提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這些蟲子不是非瑞克西亞人;也許它們可以成為她旗下的大軍,一起對抗非瑞克西亞,不過首先她得失相心辦法在不傷害自己的情況下,讓它們能夠活動起來。

「很堅固的繩子,」她補充道。「還有布……厚重的布。還有食物……不是臭臭的油,而是真的可以吃的食物。」

「布?」那工人瞠目結舌。只有紐特、小妖精和高階的祭司們才會在身上披掛布料的。

「拆解開來的衣服,」珊迦又建議,「或是軟皮革。總之是我可以拿來蓋住它們眼睛的東西。」那個挖掘者開始自言自語。當一些紐特們被命定之後要擁有不同的視野,看護祭司會將它們的眼睛換回去,而挖掘者們則是在不能動的臉上生著一雙活眼。像它的一雙蒼白藍眼就會隨著理解而漸漸睜大。

「挖掘者們會去找。」它說,然後轉過頭去以快速的、非瑞克西亞特有的方式,對它的同伴們發號施令,珊迦看得懂但卻永遠也學不來。幾乎一半以上的工人開始立刻向山洞口前進。領頭的工人轉身向珊迦說:「歐曼哈札,開始吧!」

珊迦小心翼翼地向那些金色生物們靠近,她從那些看起來比較無害的開始,她在錯誤中慢慢摸索出一些經驗:什麼會吵醒它們、什麼不會,輕碰一下可能比在裝甲的腹部上重擊一拳還要危險,還有它們對她的碰觸比對挖掘者們的鏟子手還要敏感。

下雨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工人都會到時空傳送器旁邊去躲雨,此時她便可以獨自研究這些神器,並揣測什麼會是讓她的大軍反擊非瑞克西亞的最佳動機。可憐的非瑞克西亞人的最大天敵就是雨,尤其是那種寒冷徹骨的雨。每當颳起暴風雨,搬運工們就會馬上一路撤退回非瑞克西亞。等待季節變化吧,只要來幾場沖泥洗土、能威脅到這個神器山谷的豪雨,粉達的勝利就指日可待了。

珊迦也並不喜歡冷濕泥濘的天氣。她弄來了一些挖掘者搜刮來的衣服,事實上那原本是給身材比她高大壯碩的人穿的。衣服本身已破損不堪、血跡斑斑。工人們忍受著糟糕的天氣,很快地便不耐煩了,珊迦把舊衣服扔進火中,然後再找了一件新的。她毫不留情地準備進行對非瑞克西亞人的復仇。

她成功地拆卸下其中一個較小的蟲子,她對它們開始有了足夠的瞭解,因此很確定它們在從非瑞克西亞的時空傳送器出來後就會甦醒。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它們的觸角和無線折起來,用布料和電纜綁好,然後叫搬運工把它們運到靠近下方盡頭的金字塔中,最後再轉運到非瑞克西亞。

她從來沒想過背著東西的搬運工會自己跑去躲雨,而等她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一個搜索祭司出現在工人們的上方。

「歐曼哈札!」它以高層祭司才有的可怖聲音喊她。「你的責任是為非瑞克西亞保護這些神器,我們也告訴過你無能是一種罪過。現在,你都失職了。那些被你破壞的神器在對我們造成傷害之前就已經被拆解了。」

多眼的搜索者站在珊迦和山洞口之間,即使她試著要逃跑也無法在擁擠的工人堆中殺出生路。珊迦雖然總是夢想著那個綠油油的世界,但畢竟她還是非瑞克西亞人,而即使她已經會按照自己的意願向同類宣戰,不過她卻尚未學到如何抗命。當祭司命令她向前,她就立刻棄械並爬出了壕溝。

工人們圍繞在他們旁邊。祭司們竊竊私語。歐曼哈札這次真的做得太過分了。在祭司們的盛怒之下,恐怕是活不了了。

「挖!」搜索祭司命令她,同時她也知道他們正準備拿她怎麼辦。

珊迦在濕土上挖出了一個和她肩同寬、等高的淺淺的洞,沒有比太短又太窄的監牢更糟的了。她的手指麻痺且開始流血,但她還是沒有停下來,直到祭司失去了耐心而命令一個挖掘者來把洞挖完。

淺洞被挖成了半個人深,長寬高都剛好可以讓珊迦躺進去。

她不是沒有經驗,於是嘆了一口氣就跳進去,她的腳踩進深處,準備被活埋。

「等一下!」一個搜索祭司說,他的手臂上有一段纜線。

粉邊認出那是她昆蟲戰士身上的一根觸角。她從洞中爬出,準備面對痛苦和死亡,因為她現在知道祭司剛才說的並非事實。她的戰士們只有少數被運到非瑞克西亞來了,不用說它們統統都已經毀了,不過至少還有一隻及時造成了傷害。

這樣的勝利就已經足夠了,於是珊邊的手腕被綁起來懸掛在樹枝上,準備迎接接下來的酷刑。這樣真的已經夠了,第一下鞭子抽破了她原本就描樓的衣衫,第二下則深深抽進她的皮肉之中。

挖掘者和搬運工們在一旁數著;大部分的非瑞克西亞人都不太會數數。珊迦聽到它們數到二十,之後就什麼都搞不清楚了,她好像聽到四十和五十,但也許只是夢吧。

她真希望這一切只是夢。然後似乎有一下鞭子沒有抽到她,也沒有聽到工人們數數的聲音。這應該也只是夢吧,不過在這之後抽打就停止了,而且也沒有人來把她推進那應該是她葬身之地的墓穴。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強光和很大的噪音。

是暴風雨吧,珊迦緩緩回過神來。雨水把所有的工人和祭司都通到遮蔽處去了。她身上的傷口開始作痛。也許溺水會是比較好的死法。

少了工人們在一旁數數,她無從計算自己到底在樹枝上這樣不上不下地吊了多久。

回想起來應該不算太久吧,在她聽見那聲音之前,那訴說著美麗、屬於她夢中語言的聲音。

那個令人舒緩的聲音在她腦中迴響著。然後有一雙手,一雙和她自己一樣溫暖柔軟的手,輕撫著她的臉頰並為她因上眼睛。

再度醒過來的時候,她身在一個充滿著火焰和苦痛的墓穴中,然而那個聲音又在她腦中響起,告訴她無須害怕,恐懼將會阻礙她痊癒。她想起來自己是有眼睛的,便睜開了眼,她看到一個色彩鮮麗、燃燒著的幽靈。珊迦想到了基克斯,然後生平第一次她昏了過去。

珊迦又醒了過來,這次痛苦和火焰都消失了。她很虛弱,但毫髮無傷,她所躺之處十分柔軟,那是自她從槽中被倒到這世界上出來之後就從未感受過的。有個男人在她身邊徘徊,目光望向遠處。她使盡全力並謹慎地吐出一句:「為什麼?」

他的臉在向前凝視時似乎充滿了憂慮,往下看時又變得冷酷。

「我怕非瑞克西亞人會殺了你。」

毫無疑問他,他的語言就是珊迦夢中的語言,也是屬於那注定可以讓她安睡之處的語言。他知道她夢中之地的名諱,也正確地預知到非瑞克西亞人想要殺她,不過他似乎沒認出她也是個非瑞克西亞人。一波波的憂慮衝擊著珊達虛弱的身軀。她極力隱藏著那不由自主的顫抖。

她身上覆著一塊布。他拉開它,露出她赤裸的肉身。他的眉頭糾結得更深了。

「那時我想他們會捉到你。改變你,就像他們改變我的兄弟一樣。我去得太遲了。你流血了。你皮膚上看不見任何金屬或油,但它們還是讓你變成了它們的一分子。你記得你是誰嗎?孩子?他們為什麼要捉你?你是否來自一個顯赫的家庭?你在那兒出生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此時此刻似乎誠實是最上策,就像那時和基克斯在一起時一樣,因為這個男人絕對是個惡魔。此外,毫無疑問地他也已經和非瑞克西亞結了仇。

「我不是被生出來的,我沒有家庭,我也從來不是孩子。我是歐曼哈札,我叫自己作珊迦。我是個非瑞克西亞人,我屬於非瑞克西亞。」

他向珊迦的臉舉起拳頭。她閉上雙眼,沒有任何力氣去抵抗,然而拳頭並沒有落下來。

「仔細聽我說,珊迦。現在起你屬於我。不論他們為什麼那樣對待你,總之在經歷了這些之後,你沒有理由再對非瑞克西亞懷抱愛或忠誠,如果你夠聰明,就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從你及其他人如何計劃回家開始。」

珊迦夠聰明。這一點是早被基克斯所肯定的。聰明的她知道這個黃髮男子所說的話虛虛實實。她小心地思量他的每一句話。

「山腳下有一個可以避難的地方,帶我去那裡,我會告訴你怎麼去非瑞克西亞。」

 

 




第七章

「醒醒!」

有人說話,有人在推她,珊迦醒了過來,一瞬間她恍惚不知身在何處,也記不起方才夢見了些什麼。很快地她認出了老鼠以及這個溪畔小樹林,一切都沐浴在晨光中,然而夢境不再。她原本並不想睡得這麼沉的,她開始對自己犯下的錯誤生氣,開發現老鼠竟然靠在她的手臂上。

她怒目圓睜,於是他縮了回去。

「你做惡夢了。」

珊迦腦中的記憶一幕幕湧現。滿是蟲子古物的潮濕世界、非瑞克西亞人在她身上抽的最後一下鞭於、克撒用火和法術救了她。那些是珊迦生命中所不願再夢見的事。就在夢境和憤怒間,她心情十分不快。

「你有沒有對我作什麼?」她逼問。

「不是沒想過,」老鼠毫不遲疑地回答。「事實上我整晚都在想,但是現在我一時哪兒也去不了,雙腳還銬著鏈子,而且即使你比我強壯,又擁有能讓我們飛翔的法寶,你仍然只是個男孩。你需要有人來照顧你。」

「我?我會需要別人照顧?」若是哪一天她真的不幸落入一個奴隸的手中,這也不太可能會是原因。「你倒解釋給我聽聽看?」

他聳了聳肩。「我有一整晚可以想啊。當我醒來時……一開始我以為你只是裝睡,看我什麼時候會逃。但如果我真的要跑的話——」老鼠搖了搖鐵鏈,「還得先確定你不會再次把我抓回來。」

「你想怎麼做?勒死我?敲我的頭?」

他又聳聳肩。「我沒來得及想那麼遠。之後你就開始做惡夢,似乎是很恐怖的夢,所以我試著叫醒你——你不相信席拉塔教關於夢與靈魂的說法嗎?」

「不。」珊迦對席拉塔教那一派所知不多,只知道他們對其他的信仰十分不能包容。

另外,克撒倒是說過她已在大槽中遺失了她的靈魂。

珊迦向上鉤,之前她把亞索的籃子放在那兒。她發現裡頭的食物原封求動。她開始分食物,在準備把面包丟給老鼠時她警告他:「我不需要別人來照顧我,我也不想。等我們到了村落之後,你的名字就是米斯拉,而克撒會需要你的幫助。」

老鼠咕噥了一聲。珊迦原本以為他的反應會更激烈,不過看起來他是發現了沉默和服從的好處,至少她現在准許他坐在她身邊。

「沒有其他選擇了嗎?」他很緊張地問道。「我們不能走路去嗎?雖然銬著腳鐐,我還是寧願走路。」

珊迦搖搖頭,老鼠突然向樹叢跑去。他被腳鐐絆住,掙紮了一會兒卻翻不了身,以致連早餐都掉了,他爬回她的身邊。

「我現在準備好了。」

「我從來沒有從天上摔下來過,老鼠。那會比你坐馬車或徒步走路要安全多了。」

「我就是沒辦法不——」老鼠開始打冷顫,看著珊迦張開嘴,圓球在她嘴中伸展開來。

他又開始爬向叢林,雖然他胃是空的,但珊迦也知道如果在動作完成前她被迫得咬住那顆球,會嘔吐的人可是自己。珊迦抓住老鼠的脖子,把他的頭放在她腿上,直到浮球升起。

「最可怕的已經結束了,坐好,別想太多。景色不錯呢,看看那些云,還有陸地。」

別再提陸地了。老鼠一邊低聲詛咒,為了保命只好緊緊抓住她。珊迦開始同情他,而若是他無法放鬆,這趟旅程對他們倆人而言都會不好過。

「老鼠,跟我說話。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害怕。把你的恐懼說出來。」

但他還是無法放鬆,於是珊迦乾脆試試更激烈的方式。她放開一隻手,讓球滾動,然後大聲喊話試著蓋住他的呻吟聲。

「我說,跟我說話,老鼠。你已經屈服在恐懼之下了,老鼠。」

她想像自己的腳正碰到地面,然後圓球便突然下墜;她想像自己正在云間玩耍,於是圓球便以高速彈回。「你還未真正開始認識恐懼呢,說話呀!你到底在怕什麼?」

老鼠狂喊:「胡說!才不是呢!我可以感覺到天空在看著我,它在等著,等著把我扔下去!」

他哭了起來,但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手也放鬆了些。

珊迦在老鼠肩頭重重敲了一記。「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隨便啦。我知道我已經上了賊船。只好等死吧。」


她又打了他一下。當克撒把珊邊帶到兩個世界之間的那時候,她就和老鼠現在一樣。
 

克撤擁有旅法師的天才,多重宇宙中無數個世界都住他呼風喚雨。而珊迦一直都只是個不速之客,現在也不例外。當兩個世界之間的過渡地帶席捲著她的那一瞬間,她聽得見無垠的多重宇宙正咻咻吸著氣,準備將她一口吐出去。

旅法師的才華要就有,要就一點也沒有。珊迦就沒有,克撒也沒辦法分給她。胞囊只是克撒一項臨時的發明,它並沒有減低珊迦覺得自己是個不速之客的感覺,不過卻至少在宇宙將她噴出時保住了她的命。她真希望可以請克撒也在老鼠的腹中植入一個胞囊——米斯拉的腹中——,但此刻除了不斷讓他說話之外,她無計可施。

伊芬賓卡的天空並不像世界之間的夾縫那麼可怕。之前他差一點就能完整地說出他的恐懼,她繼續誘導他說出他生命中其他的過往。他這次所說的細節和上次在亞索的馬車上所說的有些出入,不過大方向沒變。當他說到在家中牆上發現以血寫下的宗教性咒罵字句時,他激動地坐直了身軀,聲音也轉為堅定有力。

「如果席拉塔教派是亞怫神的子民,那我就要唾棄席拉塔。我寧可被詛咒也不願活在席塔拉的魔掌下。」

珊迦能夠理解這種致命卻又於事無益的情緒,但她不太喜歡聽老鼠宣稱:「等你的克撒利用完我之後,我就要到賓卡城去加入赤紋軍。他們的想法沒錯:殺光席拉塔教。非這麼做不可。他們斷氣時會發現後悔已經來不及,所以就讓他們死吧。」

「赤紋軍中混雜著一些非瑞克西亞人,」珊迦警告道。「那可是比席拉塔教還要可怕的敵人。」

「如果他們也幫著打席拉塔教,那就不是我們的敵人。」

「米斯拉或許也會這麼想,但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凡是肉身都不能信任非瑞克西亞人,因為非瑞克西亞人覺得凡肉身皆是錯誤,不除之不快。」

老鼠沉默地看著她。

「肉身,我們都是肉身,你和我,」珊迦捏了捏自己手臂的皮膚,「但非瑞克西亞人不是。它們是神器。就像克撒,只有在兄弟之戰時……,非瑞克西亞人不是神器。它們的內被取代了,大部分是金屬,依照『它』的計劃。它們的血則被爍油所取代。正因如此,血肉之軀絕不可相信非瑞克西亞人,因為在他們眼中,血肉是不該存在的。」

他眯起眼睛,那雙眼正研讀著珊達身後的不知名的遠處。克撒說過思考這回事,但卻很少做。克撒不是不加思索地解決問題,就是沉浸在佔有的喜悅中。老鼠思考著,思緒不斷變換,那令珊迦覺得焦躁。

她很快地說起話來,以掩飾她的不安。「血、肉——那又如何呢?非瑞克西亞人是你的敵人,老鼠。兄弟之戰只是非瑞克西亞人對多明納里亞所做的第一件事。它們混在赤紋軍中,你夠聰明的話,就該加入席拉塔人一起對付它們。」

「只是……」老鼠一邊說一邊思索著。他的思緒又是一變,同時與珊迦四目相接。

「你說你嗅得出赤紋軍中有非瑞克西亞人,我的鼻子和眼睛一樣好,但我什麼也聞不到。你說『凡肉身皆不可相信它們』,但每個人都是肉身啊,就連托嘉和蓋法也不例外。更奇怪的是,你說要我扮成米斯拉,就為了一個你稱為克撒的人。這之中一定有問題。」

「你認為我在說謊嗎?」珊迦真的很好奇。

「不論你在梅德朗嗅到什麼,那都把你嚇壞了,因為那是非瑞克西亞人,而非因為那是赤紋軍。所以,我想你說的應該是實話吧,但並非全部。也許我們都是肉身,但是,奉亞佛神之名,你我並非同一類的肉身。」

「我會流血,」珊迦聲稱,為了證明她從靴子中抽出刀子劃了手指一刀。

那一刀割得頗深,比她原本想得要深。鮮血淚淚地從指尖流出,染滿了手掌,並流至腰間,沾濕了她的衣袖。

老鼠做了個鬼臉。「不必這樣吧,」他說,雙眼直直地望向浮球之外;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做。當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時,人只好面對自己的恐懼。「你應該知道怎麼割會比較好。」

珊迦向老鼠亮出刀子,他把頭轉得更遠。

「你剛剛還想著要殺我,」她提醒他。「重重地打我一頓然後逃走。」

老鼠搖搖頭。「你錯了。我的家人離開了賓卡城……我父親學會了屠宰,之後每年秋天都會宰一些肉,但我辦不到。我總是躲得遠遠的,去年也是一樣。」

他瑟縮了一些,似乎剛剛的告白讓他有些沮喪。珊迦把刀子插回靴子裡。

「你相信我了嗎?」她問,然後把流血的手指放回四中。

「我沒辦法相信你,就算你說的是事實。神器師克撒、米斯拉、有味道的非瑞克西亞人。這……這些事——」他放下他的手,敲了敲浮球,隨即又縮回來。

「你太奇怪了。你看起來是個男孩,但你說起話來……完全不像我所知道的任何人,粉迪。並不是因為你說起話來像外國人,但你的確也不是伊芬人。你說你既非神器也不是非瑞克西亞人。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克撒那一邊……對抗非瑞克西亞人。」她的手指仍未停止流血,她又把它放回口中。

「克撒不是英雄,對我而言。他的神應該為他三千四百年前所做的一切懲罰他。你把一堆看起來不怎麼樣的選擇丟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該怎麼想。」

「你想得太多了。」

「是喔,這句話我聽得多了……」老鼠悠悠地說。不論最後一個這樣念他的人是誰,只怕也早已命喪席拉塔人之手了。他的過往盡成歷史,陳舊且哀傷的歷史。

她讓他一個人去靜一靜。她的手指蒼白起皺,但至少已經止血了。他們正乘著一陣溫和的風向西遠颺。云正在北方聚集起來。目前那些云還只是一片片蓬鬆且分散的白雲,但伊芬賓卡的北方是無垠的海洋,那兒動不動就會忽然出現巨型暴風雨。珊迦用手將浮球調向西南方,並讓它繼續浮升以尋找更強的風來搭乘。

好不容易,她發現老鼠開始認真地注意她。

「你是怎麼辦到的?」他問。「魔術嗎?你是法師嗎?這是否可以解釋一切?」

「不。」

「不?」

「不,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辦到的。就像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走路、或食物是如何能維持我的生命,但就是辦到了。克撒有一天交給我一件東西。他說那只是一個胞囊,並叫我吞下它。因為來自克撒,它可能是一件神器吧。我也不確定,因為我沒問過。我知道怎麼使用它。我不需知道更多,你也一樣。」

「原諒我這麼問。我只是試著以我的方式來思考這件事。」

「你想得太多了。」

她並無意再度重複那曾經激起他往事的這句話,但在她尚未來得及苛責自己之前,老鼠忽然說:「我應該要當米斯拉的,不是嗎?」

他又改變心意了,果然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正的人,不像充撒,克撒可能就不會想得那麼多。

浮球找到了更強的風並向旁邊轉了彎。珊迦必須全神貫注來防止浮球翻滾。老鼠蜷縮成一團緊靠著她。此時北方的云浪正波濤洶湧。他們可能無法逃出這陣暴風,不過在找到棲息之所前他們應該可以跑過許多地方,然而不論如何,過程絕不會太輕鬆。

「我們要將要乘著風的急流快跑,可能會速度會有點快而且顛簸。準備好了嗎?」

把老鼠的抱怨當作同意,珊迦轉動手腕,調至西南西,浮球就像從巨人的弓上發射出去一般向前彈出。如果只有她一個人的話,她會讓雙手按住浮球內側的凹糟,讓風狂吹她的臉。她猜老鼠應該還無福消受這種極樂,於是還是用一隻手替他遮著。北方的地平線出現一列白色的山,最高的峰頂開始被大片的云覆蓋上去。

「可怕的天氣要出現了,」珊迦對她那沒反應的夥伴說。「也許不會被我們碰上,但總之一定有某處的人們要準備祈求亞佛神的哀憐了。」

她把浮球飛得更高。在他們下面是一塊形狀很像克撒桌子的陸地,不過更平坦也更空曠:有幾條路,就像鏽掉的鐵線穿過春天翠綠的田野,村子裡大約有十座農場,延溪蜿蜒而建。珊迦想起她答應要替老鼠換掉身上的破衣服,並偷偷拿掉他的腳鏈。

如果她讓浮球下降,暴風雨可能就會讓他們下降到用天。如果她讓浮球疾馳飛奔,他們可以少繞很多路並減少至少半天的旅程。

從村莊飄上來的煙霧看起來,居民正在燒田——顯然不是一個歡迎陌生人來求援的時刻。珊迦以手為舵,將浮球轉向南西南,浮球往新方向前進。

「等等!」老鼠搖搖珊迦的腳踝。「等等!那個村子,你沒有看見嗎?著火了!」

她再一看,老鼠說的沒錯,田野沒有著火,屋頂卻燒起來了。

她更確定該往南西南方向走,以遠離災難。

「珊迦!那是席拉塔教。一定是。赤紋軍要的只是錢財,他們不會摧毀村莊。我們不能就這樣離去——你不能!那兒的人們生命岌岌可危!」

「我不是法師,老鼠。我也不是克撒。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讓你和我保住性命。」

「我們不能掉頭就走,這樣和席拉塔教、和非瑞克西亞人有什麼兩樣!」

老鼠總是有辦法教珊迦抓狂,他又自負又有魅力,就像真的米斯拉一樣。當珊迦邊正要告訴她的夥伴其實她就是非瑞克西亞人時,他竟用力把自己往村莊方向拉去。浮球並不聽老鼠的話,它只聽珊迦的——他應該早就知道才對。老鼠並不像那種會為了明志而自我犧牲的那種人,但他的確把浮球弄得翻來滾去,膝蓋、手臂、食物還有劍,全都撞在一起。珊迦好不容易才結束了這一片混亂。

「我不准你再這樣亂搞!」

老鼠罔顧她的警告。這次珊迦甚至咬破了上唇,用膝蓋抵住了他的腹部,費盡全力才穩住了浮球。

「讓我們回家……回到克撒那兒。他有能力拯救這兒。」

「天殺的那太遲了!下面的人們正在死去!」

老鼠向前猛撲,而這次冊迦已有準備,因此浮球並沒有彈出去。

「如果你不停下來我就把你丟下去。」

「丟啊!」

「你會死的。」

「我寧願死在地上也不要在這上面活著。」

老鼠捉住裝了鞘的劍,用盡全身氣力,將它刺進浮球。珊迦因為這衝擊而搖晃。她原本不知道浮球受損的同時她腹中的胞囊也會感到劇痛。她原本可以再多活個三千年的。她舉起拳頭,準備向老鼠拼了命打下去。

「打呀,」他挑釁地狂喊,「告訴你的寶貝克撒,你又讓他弟弟死了第二次。」

珊迦放下了手。或許她是錯估了他赴湯蹈火的意志。現在在珊迦的意志驅控下,他們飛向了火海。他們越靠越盡,老鼠說的沒錯,北風捲來了一陣陣的痛苦和恐懼的尖叫聲。人類正在死去。

當他們離那木頭柵欄只有幾步之遙時,一個年輕女人跑過殘破的門,披頭散髮,一群持劍的殺手在後追趕。他們在看見這兩個漂浮在空中的陌生人時都愣了一下。

「不浪費,不奢求。」珊迦低聲抱怨。

她心想著要撞上了,腹中劇痛越演越烈,浮球像老鷹一樣低頭俯衝。球在碰到一個目瞪口呆的殺手時塌了下來,剛好讓珊迦有力地將他擊昏。她彈起來用鞋跟狠狠地踩碎了這已經動彈不得的傢伙,還故意濺得老鼠滿身是血。

他要死;她就讓他瞧瞧死亡的真面目。

那個村婦繼續狂奔,口中發出尖叫。

珊迦在死屍和四處散落的籃子中抬起了劍。「好吧!」她把劍舉到老鼠的面前。他沒有接過去,她拚命戳他。「這不就是你要的嗎!去呀!快去呀!去拯救他們呀!」

「我……我不會用劍。我不知怎麼樣……我以為……」

「你以為!」珊迦把劍一轉,準備用劍柄敲他。「你想太多了!」

老鼠吃力地站起來,因為腳鐐而步履不穩。他瞪著那上面一個又一個的鐵環,好像他從未見過一樣。不論之前他腦中轉了多少獎名其妙的想法,卻恐怕早忘了自己還被腳鐐銬著。

「我沒辦法……你必須——」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以她向蓋法和托嘉談話時所用的那種、屬於另一種世界的人說話的口氣。她又豎起了劍,於是老鼠抓住了刀柄。他沒辦法跑,於是就一步一步地跳向門邊。

「把劍鞘拿起來!」珊迦在他身後喊著,然後看著老鼠揮舞著仍裝著鞘的劍蹣珊走過大門,一邊低聲發出非瑞克西亞人的詛咒。

老鼠真是傻瓜,愚蠢是要付出代價的。不過當珊迦發現仍有解圍的機會時,她的氣漸漸消了。她向腰間摸出幾個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黑硬幣,一邊把它們抓在手中,一邊張開了克撒的護甲,尾隨老鼠跑進入陷入重重包圍的村莊。不是法師並不代表不能擁有厲害的法器,而沒打過仗也不代表你不能是戰士。其實珊迦知道大部分武器的用法,也清楚該如何閃避它們。在其他的世界中她通常也都會隨身攜帶一些武器。

但是在多明納里亞就不同了,她曾經答應過的。

「我知道你的個性,」克撒在帶她返抵多明納里亞時說,「但這兒是家——我的家。我的流浪之旅已經告終。我不會再離開多明納里亞了,因此我不希望你惹是生非……答應我不要惹麻煩。答應我不要輕易向人挑起戰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浪費,不奢求——這可不是我找的麻煩,克撒。真的,不是我。」一具腸開肚綻的屍體就在門進一步之遙,但那不是老鼠。

珊迦跳過去。此時一個持著血刀的男人從她左手邊正燃燒著的村莊中跑出,她把其中一枚硬幣放進準備投擲的手中,現在她也武裝好了,而又有一人衝出村莊。

是村民還是席拉塔教徒?是一個追著一個嗎?還是他們都在逃命?還是要去殺更多的人?

從他們的穿著舉止珊迦無法判辨。沒有什麼事比魯莽地和一群陌生人陷入爭戰還要更糟更危險的了。一邊詛咒著老鼠進入非瑞克西亞的第七層煉獄卻不見回應。退出來走在村莊中唯一的一條街道,她往視線所及最大的一棟建築物走去,大約跨了十大步,一隻箭飛來射中她的肩頭。克撒的護甲就像花崗石一樣堅硬,那隻箭應聲折斷,箭頭自她後背滑落。

珊迦從容不迫地邊旋轉,邊向一個逃逸的弓箭手射出一顆小黑硬幣,硬幣離手之後就開始發光,當它射中弓箭手的脖子時已轉成白熱。他還未落地就斷了氣,同時那致命的傷口處並散出一股青黑色的煙。

接著一個劍士上前攻擊珊迦。他的第一下擊倒了珊迎,但卻發現她竟又安穩地站了起來。珊迦以前臂閃過他的下一招,同時扳住他踢他的肚子,接著打碎了他的下巴。她停手拾起那劍,跑上街去繼續喊著老鼠的名字以吸引注意。

又有兩個人出現在她面前。他們是同一方並且顯然是身經百戰,他們互相卡位,一邊向她靠近一邊變換姿勢、交換暗號。如果珊迦身上沒穿護甲、或是只持一把劍為武器,

他們的戰術或許能奏效。她射出小黑硬幣,不過因為用的是另一隻手,準頭不如從前,只有一枚射中目標,但那也就夠了。另外兩枚落地後爆炸,留下一地塵土飛揚。

僥倖存活的敵手拔腿飛奔,他已無心戀戰,只想趕快進出村莊。珊迦來回比劃,但都被他閃過了,他全身夾帶著一股動能,當珊迦經過他身邊時也被掃到一旁的牆上。此時村子中傳來一陣短促三連音的號角聲,接著全副武裝的四個人從村莊的另一頭衝向大門。由於是宗教狂熱者,席拉塔教比其他的軍隊都還要來得有紀律。無法釐清的疑惑讓珊迦深深吸了一口氣,然而在煙霧與血腥之外,她嗅不到任何非瑞克西亞人的氣味。

一個脫隊的人跑過去,珊迦沒有理他。這是老鼠要打的仗,不是她的,而且她甚至連自己是否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瑞——特——比!」她喊出他的全名。「瑞——特——比,米帝亞的兒子,快出來吧!」

一張臉出現在穀倉陰暗的入口處,那曾是她的目的地。那是一個老人的臉,手上拿著把乾草叉。他搖搖晃晃地跨過門檻。

「這裡沒有人叫這個名字。」

「我看最好是有,他要是敢跑他就死定了。」

穀倉裡又走出兩位村民來:一個緊緊抱著血淋淋手臂的女人,有一個面無表情的幼兒捉著她的裙子。

「你是誰?」老人一邊搖晃著幹草叉一邊問她。提醒珊迦她只拿著~支沾滿血腥的劍。

「珊迪。老鼠和我只是……路過這裡。」她把手中的劍扔在她殺死的最後一個人身邊。他看見這兒失火了。火仍然在燒著。這些生還者也並沒有採取任何滅火的舉動。這樣的村子應該會有一口井和一堆水桶。村中的房子是半石造的,火災過後要重建並不難。

老人搖搖頭。很明顯地他並不相信有人只是因為路過就停下來。不過珊迦已經放下了她的武器。她大喊沒事了,於是又有幾個沉默的生還者跑了出來。

還是沒看見老鼠。

珊迦轉身,準備往村干的另一頭去搜尋。那個奔逃的村婦——之前看著他們從空中降落的女人——也在她身後出現。她能死裡逃生讓村裡的人都吃了一驚。不知是欣喜還是哀傷,一個女人甚至哭喊了起來。

那個死裡逃生的女子對她喊:「媽媽,」但是同時她雙眼卻盯著珊迦,雙手緊緊交纏——那是一種避邪的手勢。

該是找到老鼠並離開此地的時候了。珊迦快步向村子的另一端走去,那兒有一座掩飾得很好的聖殿。大門被一具屍首擋住而開開著。

知道了是誰在伊芬賓卡打仗,珊迦應該不驚訝這座聖殿已經變成陰森森的死人廟。

他先是看到十個人,每一個都是雙手被縛、咽喉被割裂,躺在血泊中。再看過去還有更多,以類似的手法將雙手綁住,仰臥在聖壇之側,在她還來不及點清人數之前,她發現老鼠正瞪著一面牆壁出神。

「我們得走了。」他動也不動。劍鞘不見了;劍鋒在聖殿陰暗的光線中顯得黝黑而閃爍。在珊迦以死亡讓老鼠對她心生畏懼之前,老鼠可能連劍都不曾拿過。然而在剛剛的幾個小時間,他可能已經變成一個戰士或是殺手了。這對一個人來說是一種很大的精神負擔,任誰都有可能會因而崩潰。珊迦小心地靠近他。

「老鼠?瑞特比?」

那面牆佈滿血寫的字跡。珊迦只讀得出其中一部份是多明納里亞文,而大部分都是早已失佚的文字,沒有一句是伊芬文。

「上面說什麼?」

「凡站污度拉塔教者必要以血償還。亞佛神在上,吾等乃奉亞佛神之名替天行道。」

珊迦把手放在他抓著刻的手上。老鼠一言不發地放下了劍。

「如果老天還有眼的話,絕對是不會讓在席拉塔教那一邊的。」

她試著將老鼠引尋至門口;他沉默但堅決不從。真正的人類眼中所看到的死亡是一個非頸克西亞的紐特所無法想像的。珊迦已經看盡一切,沒有什麼事足以讓她大驚小怪了。

「你早就知道席拉塔教在這兒。所以應該早有心理準備了吧。」

「錯。」

「在我到梅德朗之前也曾到過其他的村莊。你並不是第一個告訴我關於席拉塔教所作所為的人。這正是出自他們的手筆。」

「這不是!」老鼠聳聳肩。

「真的得走了!」珊迦又抓住他的肩。

老鼠狠狠地反擊,但珊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閃開了,因此沒有受傷。在他滿是淚痕的臉上,她看見了瘋狂。

「好吧。告訴我。你跟我說,為什麼這些不是席拉塔教做的?」

「他。」

老鼠指著一具跌在血書牆和神壇之間角落的屍首。那個人因腸開肚破而死,不過他身上也有其他的傷,許多傷口都是大量留著血。也曾戰鬥過、並也曾因盲目的憤怒而抓狂的珊迦,立刻知道這個人——很可能是唯—一個——是被老鼠殺死的。

「好吧,他怎麼了?」

「看看他!他不是席拉塔人!」

「你怎麼知道?」粉邊問,她倒很好奇原因何在。

「看他的手盧她用腳推了推那人的手。光線很差,但看起來實在沒什麼不對勁。」

「怎樣?我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對勁。」

「上帝之手。席拉塔教是亞佛神的復仇者。他們會在手上以席拉塔文——亞怫神聖書上的經文刺青。」

「也許他是新加入的?」

老鼠用力搖著頭。「不只是他的手。他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席拉塔教徒是絕不刮鬍子的。」

珊迦試著回憶,自她到了伊芬賓卡之後所看到唯一的一個未蓄鬚的人是在梅德朗,他穿著赤紋軍人的服裝,而在這兒與他打鬥或是老鼠所殺的那人都是沒有蓄鬚的。

「所以其實不是席拉塔教幹的?會不會是赤紋軍假扮成席拉塔教?」她問。

又因為知道非瑞克西亞人已滲入赤紋軍中,珊迦心中又升起了另一個問題:會不會非瑞克西亞人故意製造出敵人,引發戰爭,令多明納里亞這不知名的小地方生靈塗炭?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它們在基克斯讓她到另一個世界沉睡之後,又學得更狡猾了。

老鼠繼續搖頭。「我看過席拉塔教屠殺一個她家庭就像切起土一樣。我看過他們殺我叔叔,他們在他肚子上鑿個洞然後把他的腸子拉出來:他們說因為他在書上灑狗血。我瞭解席拉塔教,珊迦,這就是他們會做的事,不過,這個人卻不是——他不可能是席拉塔教的。」

珊迦努力使自己聽起來很平靜,「你曾說當席拉塔教席捲你們村落時你們一家已經離開了。所以其實你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有可能是赤紋軍幹的啊。」

「有可能,」老鼠立刻同意。「但我的確親眼見到我叔叔被殺,那是在我們離開賓卡城之前,那是席拉塔教干的。奉聖書之名,珊迦,赤紋軍人為什麼要這麼做?除了席拉塔教徒沒有人會支持席拉塔教。這裡的人們……坐在家中,曾經是家的地方……而席拉塔教就來了,真正的席拉塔教,他們會告訴我們怎麼做,那也就是要我們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他們,索求無度。若是要不到東西他們就殺人。」老鼠打著冷額。「我們家的人被迫離開賓卡城,到別處成了異鄉客,然而當地的人也像我們一樣痛恨席拉塔。我們祈禱……我們都祈禱,珊迦,祈禱亞佛神能遣送赤紋軍來解救我們、保護我們。」

「我想你們應該留意你們所祈禱的是什麼。聽起來搞不好其實是赤紋軍冒充成席拉塔教胡作非為,並且絕不留下會洩漏真相的證據。」

老鼠也下了一個類似的結論。「如果真的是這樣,他們一定還不會就這麼放過這個地方。他們在外面守著,一定還沒離開,這裡剩下的每一個人,包括你我,都死定了,除非我們可以把他們通通殺光。」

「更糟糕的是,老鼠,已經有人去通風報信了。」去報告非瑞克西亞的眠者它看到一個黑髮年輕人乘著一顆球在漂浮?不,她已經殺了那個看見他們在浮球中的殺手。但她也曾輕鬆抖落一支箭。非瑞克西亞人或許缺乏想像力,但他們記憶力可好呢。也許有人會記得基克斯的孿生紐特,尤其自從多明納里亞成為非瑞克西亞人最覬覦的地方之後,那也是她早期夢中的世界。克撒說的沒錯,他總是對的。她又要動怒了,相對地也可能得為此付出很高的代價。」

「我們該走了。」

「他們都會喪命的。」

「不管我們有沒有來,他們都一樣難逃一死。」

「但是他們的血將會泊在我們的手上——我的手上,反正你也沒有什麼良心。我是不會走的。」

「留下來一點意義也沒有。」

「赤紋軍會再回來,我們可以殺了他們再離開。」

「我說過了,這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們會派人通風求援,反正這整個村子是注定完蛋了。」

老鼠大聲地來回踱步。「好吧,這是注定的。那麼讓我們先殺了村外那些赤紋軍,然後你就一個一個地帶著這些剩下的村民到別的村子去,他們可以到那兒去散播這些不幸以及真相。等到報馬仔帶著更多的赤紋軍來的時候,這裡已成空城,這樣應該可行。」

「你不會是說真的吧?」

但是珊迦心裡知道老鼠是認真的。他們還是辦到了。首先她靠著護甲和一把尖刀在城外與敵人猛烈廝殺,接下的三天他們都在埋屍體,再來的五天內是帶著嚇壞了的生還者到別處去,好讓他們將席拉塔教和赤紋軍的真面目及這裡發生的災難戶為流傳。他們辦到了。在第十天的早上,他們把老鼠的腳鐐留在那已被褻瀆不堪的聖壇上,之後便踏上了離開伊芬賓卡的旅程。

 

 




第八章


 珊迦駕馭浮球的手絲毫不敢放鬆。朦朧之月低懸在夜空。一道陰暗的山脊在南方隱約可見。那間有著兩扇前門、熟悉的別墅就在山的另一邊,她期盼今晚能在那屋裡的床上好好睡一覺。

今晚的夜空有冬天的感覺,一片清朗無云。浮球內的空氣冰冷且死寂。她的雙腳自入夜後就失去了知覺。老鼠自從第一顆星星升起後就不曾開口說過話了,她希望他是睡著了。

或許是吧,但總之他又醒了,因為珊邊沒注意到下方黑漆漆的一口湖,浮球猛然向前衝出並往下墜。將近兩個星期以來,他努力學著如何縮好頭,且不讓恐懼外露,然而在這黑暗中,食物等有的沒的東西通通在身邊翻滾成一團,珊迦不瞭解這種狀況會帶給他多大的慌亂。事實上,珊迦甚至幾乎沒有聽見他的叫聲;突然的往下墜讓她毫無防備。

有一段時間她只聽得見自己心在狂跳的聲音。

這時老鼠已經又把自己安頓好了。「今晚你何
不讓我們下去過夜呢?」他建議。

「我們已經快到了。」

「你中午的時候就這麼說了。」

「我沒騙你,現在也是。我們已經快到了。」


老鼠有點不高興地咕噥了幾聲。珊迦斜斜地瞪了他一眼。透過昏暗的光線,她可以看見他窩在斗篷底下,把帽子拉得高高地圍住他的臉,像個漏鬥一樣。當她將那些生還者送到別的村落去的時候,她替老鼠找到了一些新衣服換上。這些衣服並不像米斯拉會穿的——不像旅行者的穿著——磨舊了的絲質和珊迦穿過的麂皮——但那些是她所能找得到最好的,老鼠似乎覺得非常感動。

珊迦沒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弄得那麼幹淨。那天,他們在那毀壞的村莊待了一整天,她對村裡的老人們談著全體遷走的事情,老鼠說服其中一個婦人替他修剪頭髮。他並找來了一堆浮石,在那條婦女們洗衣的河邊,他花了一整個下午,自己——也請別人幫忙——將自己好好地搓洗了一番。

「你不應該去麻煩那些村民的。」珊迦再看到他時這麼說,他全身呈乾淨的肉紅色,尤其是下巴。「我應該早點把我的刀借你的。」

他往下看著她,邊搖頭邊淺笑著。「當你大到長得出鬍子來時,珊邊,你會瞭解一個男人是不必自己剪頭髮的。」

於是珊迦開始說不管有沒有鬍子,老鼠都還是比她小,然而他的淺笑還是令她困惑。

就像現在,即使她無法看穿黑暗、看穿他的斗篷,她還是。懷疑他又在那兒淺淺地笑著,讓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好清洗過並換上沒有味道的衣服,他其實還滿有吸引力的,珊迦相信這應該符合凡人定義中所謂好看的標準。老鼠和珊迦所有的古代戰爭繪畫上的人都不像,而且那種寬懷大度的神情使得他臉上原本犀利的線條變得柔和。

老鼠癒傷的能力也快得和紐特差不多。他身上的淤青已經看不清楚,脖子、手腕和腳踝上的傷口也一天比一天縮小。每天早晨都發現他多長出一些肌肉,走起路來也更加昂首闊步。他真的變成米斯拉了:迷人、熱情,總是無法預測,又似乎帶著點危險。

凱拉。賓。庫格會知道該怎麼說——凱拉知道該對克撒的弟弟說些什麼——然而珊迦並不是克撒的妻子,而且,老鼠還以為她是個男孩,為了顧全大局,等他們到了別墅,這場戲恐怕還是得繼續演下去,如果克撒合作的話。

她小心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別擔心,我們今晚一定可以到達。」

老鼠閃開了她的手。斗篷滑了下來,月光下他的臉隱約可見,他的臉上並無笑意。

「今晚或明天早上,那又有什麼差別?」

「克撒在等。我已經離開一個多月了。我從來沒有離開那麼久。」

「如果你再不停止逼自己,恐怕你永遠也回不去了。就算是克撒,他也會勸你休息一下的。」

老鼠不瞭解克撒。克撒是永不知疲累、永遠不會被打倒的,他總以為珊迦也應該和他一樣,於是,通常她也真的是這樣。

「我們就要到了。我不累,我也不需要休息。」

正說著浮球就又碰上了一個下降氣流,不像第一個那麼急,卻也足以讓他們撞在一起。

「你又失手了。」

「你懂什麼!」珊迦頂回去。她傾斜的手伸得太遠,來不及收回,打在老鼠的大腿上。

他把她推開。「我還需要懂什麼!把手放下來。」

「當你說要去救那些村民時,我可沒有跟你吵。」

「我現在也沒有在跟你吵。我知道你要我去見克撒。你認為對抗非瑞克西亞人是刻不容緩的事,但可不是用這種方式,珊迦。這是很蠢的,就像你當初把我買下來一樣的蠢,只是對於這些蠢事,我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沒錯——你是幫不上,所以請閉嘴。」

在這之前,他的確是很安靜就像離開梅德朗的第一個晚上一樣。

珊迦本來想不到,老鼠的沉默竟然比克撒的還要可怕,因為老鼠並沒有忽視她。他甚至也並不害怕;就只是坐在她的旁邊,像一道冰冷。

空白的牆。某些片刻她真的覺得老鼠就是克撒真正的兄弟。

「你還不需要這麼早就變成米斯拉。」

老鼠再度說了她不想聽的話。「我並不是在學米斯拉。你這樣不要命似地帶他去見克撒,米斯拉才不會在乎呢,如果你問我的話,克撒也不會在乎的。真正的克撒只關心他想要的東西。看著你這個樣子,我開始相信你是真的完全相信你告訴我的一切,那全寫在你的臉上了,珊迦。你總是在擔心,因為你害怕。我覺得你最害怕的人是克撒,而不是任何一個非瑞克西亞人。」

這次換成珊迦凝視著南方地平線那座黑色山脊出神,心裡告訴自己老鼠說的不是真的。他們越來越靠近那座山,這時珊迦打破了沉默。

「你不相信我所告訴你的任何事?」

「太不合邏輯了。」

「但你卻跟我一路走來。你有好幾次可以逃走的,像是我送那些村民們離開時,但你卻沒走。我以為你決定要相信我的故事了。如果你完全不相信的話,為何不再想辦法逃?」

「因為若是換作六個月前,我會發誓永不離開伊芬賓卡,絕不會跟著一個肚子裡有怪東西的毛頭小子走。六個月前我可以對自己發任何誓,但我會發現我全都想錯了。我開始習慣犯錯,於是我又很爽快地答應若是你幫忙將那些村民送走,我就幫你玩你的遊戲。你也許沒當真,但我是。你救了他們是因為我要求你,因此我把你當朋友,至少現在如此。」

「你一定要相信,老鼠,如果你不相信,克撒也不會。我不敢想萬一他認為我存心騙他,他會怎麼做——對你我兩人。」

「我會當心神器師克撒的。」老鼠疲倦地說。

他開始不把她當一回事地哄她,完全聽不進去她所說的話。那晚在村中她告訴他的那些語言和歷史,他全不相信。

他繼續說:「你負責擔心那些靠近我們的陰影吧。我覺得那兒好像又有一個湖,要是你不扭動你的手,小心一點地繞開它,恐怕我們的手肘就得被撞爛了。」

老鼠說得沒錯。珊迦將兩手交錯,避開了另一次可怕的經驗。

她花了將近十年才學會在風中駕馭這浮球的技巧。老鼠學得比她快,他聰明得出乎她意料之外。關於克撒,他甚至有時也能說得對,尤其當她看見了別墅中透出詭異的光,

那時浮球剛飛過山脊。

「他把自己鎖在裡面。」她低聲說,語氣中有著掩飾不住的失望。

「你不會以為他會在這大半夜等在門口吧?鎖門沒什麼不對啊,如果你只有一個人,又一整天玩著法術,人總是會累的嘛。」老鼠說。

「克撒不會這樣。」珊迦輕聲說,這時浮球剛好著地並消了下去。

沒有了浮球的支撐,他們和一堆東西一起散落在地面上。不過這比起浮球在空中翻滾時的混亂要短得多,但直接跌在地上還是比較痛;一個木盒子的尖角撞在珊迦冰冷的腳踝上。

當那詭異的鎖被打開時她口中還在抱怨著。克撒出現在門口。

「珊迦!你到哪兒……?」

他看見老鼠了。他的雙眼開始發光。珊迦從來沒想過克撒可能會二話不說地殺掉突然出現在他門口的陌生人。

「不!」珊迦想要擋在他們倆中間,她的雙腳卻不聽使喚。「克撒,聽我說!」

她還是沒有老鼠快,他只輕輕地開口吐出兩個字:「哥哥……」

在村子裡的每一個晚上,珊迦總是坐著告訴老鼠克撒的一切、克撒的怪癖。她也提醒他克撒有對異於常人的雙眼。她也教他一些她和克撒獨處時會使用的基本各國語言,因為在他們都是人類時,克撒也會和米斯拉用各種語言交談。她教老鼠如何正確地發「哥哥」這個音,要他反覆練習,但此時他所說出來的卻是不折不扣的的伊芬語。

一瞬間,他們倆之間的就像夜空一樣合黑不見底,然後之前從這屋子裡散發出的金色光線在克撒身上閃爍,漸漸移向老鼠,他被那光所包圍,卻毫不退縮。

「你想見我,哥哥,」他繼續用伊芬語說著。「經歷了這麼長、這麼艱辛的旅程,我還是回來了。」

克撤學語言快得就像犁過的田吸收春雨一樣。通常地甚至不會意識到不同語言的切換,但之前珊迦以為克撒會特別注意米斯拉的所用的語言,尤其是當有人要冒充米斯拉時,面對面的第一刻是多麼重要又容易被聽出破綻。她甚至準備如果克撒不動手的話,

她會先親手殺了老鼠。克撒的雙眼仍然未停止發光,而她曾看過這對寶石讓那些比這個伊芬賓卡來的自大奴隸還要強壯的生物化為灰燼。

「跟我說話,克撒。這麼久了。我們還沒結束我們上次的對話呢,事實上還未真正開始。」

「在哪裡?」克撒問,就像一陣寒風中的低語。至少他用的是伊芬語。

「在庫格王血紅的帳篷前面。我們就像現在站得一樣遠。你說我們應該要記得我們是兄弟。」

「那帳篷不是紅色的,而我也沒有說過那些話。」

「你的意思是我在說謊嗎?哥哥?我或許記得的比較少,哥哥,但我記得很清楚。我一直在這兒等你,如果你的記憶力好一點的話事情會變得容易些。」

克撒的雙眼中閃現著令人刺痛的光芒。珊迦以為老鼠將會像滴進火堆中的雨點一般,嘶地一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那光芒卻沒有傷到他,令人屏息的幾秒鐘過去之後,她開始發現老鼠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聰明。真正的米斯拉有著無與倫比的自信,而且絕不會——即使是最太平無事之時也一樣——絕不會向他的哥哥示弱。在克撒和米斯拉之間,態度比語言還重要,而老鼠表現出了正確的態度。

「有可能吧,」克撒承認,他的目光漸淡,回覆正常。「我每次都得更新我的自動化系統,我發現我會遺忘。而記錯和遺忘兩者間只有一步之遙。」

克撒舉起手來,猶豫地大步走向老鼠——走向米斯拉。然後停下來碰觸著這個尚未驗明正身的弟弟。

「長久以來,我一直夢到這一幕,我夢到我想辦法跟你說到話,提醒你當我們還活著時來不及看見的危機。我從來不敢想你竟然會找到我,真的是你吧,米斯拉?」

此時沒有人看得見克撤移動,但他卻動了,他張開手放在老鼠的臉頰上。即使珊迦知道克撒變身的速度快過舉手投足,她也嚇到了。

至於老鼠自己——老鼠之前還不相信珊達警告他克撒似神不似人——他在克撒修長優雅卻簡直沒有生命的手指下變得臉色死白,他的身體一點一點失去力氣:他差一點就要昏過去,而克撒的好奇心讓他還直直站著。

「他們取下了你的皮,米斯拉,將它包在那些可惜的怪物身上。你記得嗎?你記得他們來捉你嗎?你記得你是怎麼死的嗎?」

老鼠無力的手腳開始顫抖。珊迦連氣都不敢喘。她一直不相信克撒是殘忍的、粗魯的。他在瘋狂孤獨的狀況下活了這麼久,已經忘記平凡的血肉之軀有多麼脆弱,尤其他是個比非瑞克西亞的紐特還要平凡的人類。她確定一旦克撒知道他在做什麼時,他會二話不說地立刻治好被他弄傷的身軀。

但是克撤並沒有發覺他正在對這個冊邊從伊芬賓卡帶回來的年輕人所做的有什麼不對。老鼠像一隻受困的蛇般扭動著。血從他的鼻子流出來。珊迦衝進了那金色的光芒之中。

「住手!」珊迪拉住克撒向前伸出的手臂。她這麼做的後果可能會讓她變成一隻山頂上的蒼蠅。「你會要他的命。」

突然間克撒的手又垂下了。珊迦踉蹌地退回,看著老鼠癱了下來,她幾乎站不穩腳步。

「他的腦中什麼也沒有。我找尋我所要的答案:非瑞克西亞人何時去找他的?他有反抗嗎?他是自願投降的嗎?他有呼喚我嗎?他沒有答案,珊迦。他什麼也不知道。我弟弟的腦子竟然和你的一樣空。我不懂。我找到你那時已經太晚了,所以傷害已經造成。但是如果米斯拉已經不是米斯拉,如果他的腦中已經沒有原來該有的記憶,他為什麼又是如何回來找我的呢?」

珊迦知道自己的腦袋是空的。她是非瑞克西亞人,是一個在黏糊糊的大槽裡被造出來的紐特。她缺乏想像力、偉大的想法或野心,甚至羞辱對她而言也沒有什麼殺傷力,

不論那羞辱是來自克撒或基克斯。

而老鼠不一樣。他的四肢不自然地彎曲著,臉朝下倒在地上。

「他是一個人類,」珊迦陷入了一片混亂。她努力使自己平衡,又要保持距離。再靠近一步她就會成為一個必須仰望克撒雙眼的孩子。她十分憤怒。「他的腦子是屬於他自己的。那不是一本你看過即丟的書。」

克撒用腳將老鼠翻了個身,粉達不知道老鼠是否還活著。

「這只是第一個。之後還會有其他的。有一就有二;一定還會有更好的。如果我沒學到別的,至少我學到了這一點。我一直找錯方向了,以為我必須到過往的時光中才能找得到米斯拉和真相。因為我沒有在找米斯拉,所以他也找不到我,即使他很想找到我。一旦我釐清楚了,就會發現屬於他的真相漸漸出現了。我看得見他們,粉達:一排的米斯拉,每一個身上都分別負載著一點真相。他們會一個接~個出現,直到有那麼一個帶著全部的真相一起出現。」克撒往開著的門走去。「沒有時間了。」他停下來並大笑。

「時間,珊迦……想想看!我終於發現打敗時間的方法了。我要從頭來過,別打擾我。」

他瘋了,珊迦這麼提醒她自己,她以為自己可以鬥得過他也真是太傻了。不像老鼠,克撒從不改變心意。他將每件事都用自己的主觀去分析。因此克撒是不可能為做出來的事負什麼責任的。

這個重擔就落在她身上了。

珊迦沒有真正算過到底她殺遇或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的人有多少。如果她把那些非瑞克西亞人也算過去的話,一定有上百……上千個,但她從來沒有像剛剛背叛了瑞特比——米帝亞之子,那樣地背叛過任何人。她跪在他身邊,將他的屍身撫平,從他的腿開始。瑞特比還沒有開始僵硬,他的皮膚餘溫猶存。

「不會再有了啦!」克撒轉過身來。「你說什麼?」

「我是說,這是一個人類,克撒,他是一個人,被生下來、活著直到剛剛你把他殺了為止。他不是你桌上的一件神器,玩完了就一把掃到地上。你沒有把他……」她遲疑著。她覺得很罪惡,看來她必須招認她要老鼠扮成米斯拉這個自以為聰明的計劃了。

「這個犧牲品並非來自過去。是我去尋找像你弟弟的人,我找到了他,並把他帶了回來。我不會再這麼做了,所以不會再有……」

「你?珊迦,別胡說了。這是我弟弟——我弟弟的第一個影子。沒有我你怎麼可能找的到他。」

「我不是胡說的!你和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克撒。這是我的主意,我的餿主意。他的名字從來不叫米斯拉。他的名字是瑞特比,米帝亞的兒子。我是在伊芬賓卡的奴隸市場發現他的。」

克撒顯然十分驚愕。珊迦俯身向前去將瑞特比的另一隻腿放直。伊芬人會將死者葬在向陽的的草地之下。她也曾幫忙掘過幾個墓。在她的窗前不遠處就有一個合適的地點適合作為墓地,好讓她每次看見就再痛悔一次自己犯下的愚行。除非她離開……遠走至伊芬賓卡以瑞特比之名和非瑞克西亞人大戰一場。如果那胞囊仍然願意聽她的話,如果克撒沒有殺了她。

她去拉瑞特比彎曲的手。

「奴隸市場?你在奴隸市場找到我弟弟的化身?」

化身——以肉身形式出現的靈魂。珊達知道這個字,但從來不曾真正思考過它真正的意義;就是這個字,這就是她當初希望瑞將比扮演的。「沒錯。」她扶正了瑞特比的手肘。「米斯拉是一個法拉吉的奴隸。」

「米斯拉是族長的左右手。」

「米斯拉是一個奴隸。在你到達佑天之前,法拉吉人捉走了他;他們一直不曾釋放他——不算有。在古文明之戰時他告訴凱拉,她就把他所說的寫了下來。」

珊迦從來沒告訴過克撒她已將他妻子紀錄的史詩熟記在心。他也沒有問過,他從不主動在家中提起他的過去,除了和他案頭那些神器有關的事以外。克撒似乎不太高興從珊邊的口中聽見凱拉的名字。珊迦意識到她的處境危險,非常地危險。

她握起瑞特比的手。他的手是硬的,已經開始僵硬了,她輕輕地試著把他的手指極開。

他的手不但無法扳開,反而越來越緊,夾住了她的手。

珊加下意識地趕快把手抽走——她試著。瑞特比仍緊抓著她的手,於是她停住不動,繼續跪在他的身旁,震驚得無法屏息。她向下看。他向她眨眼,然後又把雙眼閉上。

「白費力氣、這可不是我要的。」她低聲說道,一邊瞄向克撒,但他已經不知去向。

「我沒有叫你讀那個故事。」他的聲音自冷冷的遠方傳到她心中。

「凱拉。賓。庫格不知道事實,寫的也不是事實。她選擇活在一團迷霧中,沒有任何光或影來引導她。你不能相信《古文明之戰》中寫的事,珊迦,尤其是關於米斯拉的部分。我老婆看事情的角度總是被個人情緒所左右,她總是對人卻不對事,她看我弟弟是……」他的思緒到這兒突然中斷,然後又重新開始:「她並不是故意要背叛我的。我知道她是想要作我倆之間的橋樑;但是太遲了。我很高興有了哈賓,但之後我和她之間就充滿了謊言。我無法信任她。你也不應該相信。」

珊迦還來不及反駁說凱拉的版本可信度比較高,瑞特比就坐了起來。

「我曾聽說,男人永遠無法確定他太太生的小孩真的是他的,而要確定那孩子不是他的卻也只有一種方式。凱拉。賓。庫格是個有勉力的女人,克撒,而且比你想像的要聰明。她的確試著要當一座橋樑,但絕不是用她的身體。她曾經被誘惑。我確定她被誘惑了,但她沒有屈從,因此,我親愛的哥哥,容我大膽地請問一個問題:你如何又為何這麼肯定哈賓不是你的兒子?」

克撒散放的金光黯淡下去,他們全陷入一片黑暗中。

「你做到了,」珊迦帶著一絲崇拜輕聲說道。她從來沒辦法讓克撒這樣,「他走了。」

然而克撤並沒有走開,當光芒又折返之時,珊迦見到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克撒:年輕,一身塵土——穿著沾著灰塵的工作服,微笑著要去牽瑞特比的手。

「我好想你啊,弟弟。我找不到人可以說話。站起來,站起來!跟我來!來看看你不在的時候我學了些什麼。那是阿土諾,你知道——」

瑞特比表現得既倔強又魯莽。他把手放在胸前,一動也不動。

「你必須讓珊迦一起來。他不應該被忽視。」

「珊迦!」

克撒大笑,珊迦站了起來。

「珊迦!我在一千年前——不,更久,三千多年前吧,我救了珊迦。別被外表騙了,像我以前一樣。她是個非瑞克西亞人——在他們的大桶中被做出來。是一個錯誤。是注定失敗的。是一個奴才。  當我到那兒時,他們正準備要把她理了;她一開始是阿基夫人。她對我……很忠心。她背叛非瑞克西亞人有她的理由。但她的心智有限,你可以跟她說話,但是只有傻瓜才會聽她的。」

珊迦不敢看瑞特比的眼睛。當只有克撒和她的時候克撒輕視她,她知道那是因為他的狂妄。現在他們三個一起在站在屋外。克撒並沒有在對她說話,他只是談到她,她找不到藉口了。他們在一起那麼多個世紀,同甘共苦沒有別人能夠分享,而他還是一直沒變,一樣不信任她,一樣瞧不起她。

「我認為——」瑞特比又開始說,珊迦努力要引起他的注意。

她用嘴型吐出一個字,不要。克撒怎麼看她不重要,只要他不再以玩弄那些他的那些案頭實驗品為樂。珊迦又以嘴型念出另一個字,非瑞克西亞人,並揮了一拳好讓瑞特比可以看到。他希望讓他明白什麼才是重要的,重要的不是她。

瑞特比清了清喉嚨。他說,「我認為現在不該爭論這些,克撒,」

他把這些話說得一副很誠懇的樣子。「我們總是爭論得太多。我得承認我一直很愛爭辯,但這世界並沒有結束,還沒有;因此別讓它再發生了。你認為我們在寇河平原上犯下致命的大錯。我認為我們只是做得太早了。事情過去這麼久了,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錯了就是錯了。我們不和對方講話,只知互相較勁。最後你贏了。我看見你左眼的弱能石了。你聽過它對你唱歌嗎,克撒?」

唱歌?

讀過《古文明之戰》的人都知道,克撒的眼睛裝的是屬於他的強能石和屬於他弟弟的弱能石。達略上後來把那碎片帶回去給凱拉。

瑞特此曾說凱拉的史詩他讀了好幾遍,關於那兩副石頭和兩雙眼睛,他可能剛好獵對了。弱能石的確成了克撒的左眼。但是唱歌又是怎麼一回事?克撒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珊迦猜不到是什麼激發了瑞特比超乎常人的想像力,但從克撒蹩眉凝視著星空的表情看來,很可能已經在他心裡引發強烈的迴響了。

然後克撒說話了。「我剛剛聽見了,若隱若現地,沒有一字一句,然而是首悲傷的歌。你的曲子嗎?」

珊迦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克撒繼續說:「我們找到的那顆單顆的石頭,是一件武器,你知道:索藍那一場最後的保衛戰、也是他們最後的犧牲。他們之前把通往非瑞克西亞的出入口堵起來了,而我們分開了那顆石頭,等於也就打開了入口。我們讓他們又再回到多明納里亞。我從來沒問過你那天看到了什麼。」

瑞特比笑著說:「我不是說過我們那個錯犯得太早了嗎?」

克撒拍手大笑。「是啊!沒錯,你是說過!我們還有機會,老弟。

這次讓我們好好聊聊。「他向著敞開的大門張開雙臂,」來吧,我讓你瞧瞧你不在時我學了些什麼。讓你瞧瞧神奇的神器,真正的神器,老弟——絕對不是非瑞克西亞那些可惜的怪物。還有阿土諾!你一定要看看阿土諾:一隻在胸口的毒蛇,老弟。她就是他們第一個犧牲者,也是你所犯過最大的錯誤。」

「通通秀給我看吧,」瑞特比說,他走過克撒的懷抱中。「然後讓我們好好聊聊。」

搭著彼此的肩,他倆走向別墅。在離人口幾步之遙處,瑞特比回身向遠方看了一眼。

他似乎期待她會對他比些什麼手勢,但是珊迦卻不知道該表達些什麼,只是垂下雙手,無力地站在原地。

「等我們聊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克撒,我們就聽聽珊迦怎麼說吧。」

門無聲無息地關上。光芒不再,只留下月光幫忙珊迦獨自把食物拖回去。


 


 

 

 

第九章

冷冷的霧從山上慢慢圍聚過來。珊迦的手指凍僵了,整個身體也變得不靈活起來。

她一下子絆倒,一下子大聲地咒罵了起來,也不管是否會吵到隔牆的那兩個人。

她並沒有吵到他們。克撒實驗桌上現在有了一個新的聽眾。此時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不會知道。至於瑞特比呢?他正在玩著一個當初珊迦要他玩的遊戲,而且玩得比她敢想像的還要精彩。她真不應該叫他別注意她的;她應該可以更聽話一些——或是應該早點注意克撒的門其實無所防備。她應該乾脆在浮球將他們拆散進就宣佈放棄這個計劃的。

瑞特比——老鼠——米斯拉為她爭取加入他們的權利。珊迦忍不住想要走過那個門,聽聽這個伊芬青年會說些什麼,這是一個有點自私的企圖。不過她還是克制住了,直到將所有的食物都堆進糧房,直到霧全變成了細雨落下。

回到自己的房間,百葉窗勉強擋住了寒風,珊迦竟然累得睡不著。兩眼空洞無神地張著,她躺在床上,耳邊聽見隔壁在說話,卻聽不清任何一個字。她用枕頭蓋住臉,拉緊被子,之後又把所有的東西都丟開。不知過了多久,珊迦蟋縮在床角,下巴理在兩膝之間,棉被蓋在頭上,珊迦逼自己去想一些其他的事情……

譬如說她和克撒的第一次對話……

「山腳下有一個可以避難的地方。帶我去那裡。我會告訴你怎麼去非頊克西亞。」

克撒皺起眉頭。之前珊迦從沒看過一張臉可以因為不滿而起皺招。她以為他的下巴會掉到地上。然而來解救他的這人是很有彈性的——是一個像她一樣的紐特,或是一個人類,對於他她知道得很少。他不再蹙眉,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尖銳的笑聲。

她懂得那笑聲的意義。

「是真的。我會替你帶路。帶你去非瑞克西亞人那兒——不過,我還是得告訴你復仇者們會守在四重天的時空轉換器邊上,我們很可能會死在那兒。」

「已經走了。已經走了,」她的救星一邊說,一邊仍然在笑著。

「時空轉換器的地下盡頭應該就在那兒——除非你讓搜索祭司跑掉了。挖掘者們不知道如何運轉時空轉換器,搬運工也一樣。」

珊迦試著起身,覺得頭輕飄飄的,全身都是。這種感覺並不是第一次出現。每次她來到一個新世界就會發現變化!空氣的不同、光線顏色的不同,雙腳和地面之間的觸感不同。她做了個深呼吸以確定她的感覺。

「山丘和避難所都是在記憶中的位置,但我我所在的這個地方卻是我不曾來過的?」

「是的,我聰明的孩子,是我把你帶到這兒來,我也會把你帶回去的。山丘的確是在那兒,但你所說的避難所和時空轉換器,卻不是。」

珊迦想她應該懂了。「你把終點拉出來然後帶我到這裡?」她遲疑著,但她覺得應該對這個救了她的人說實話。「如果你把時空轉換器起錨了,我不知道我是否還能帶你去非瑞克西亞。我曾看過那些搜索祭司如何將通往非瑞克西亞人口的石頭排好,但我從來沒有真的自己試過。若是我排錯了那些石頭,我可不知道我和你的命運將會如何,不過我會走在前面。」

「不,孩子,你不應該走前面,」他說,冷酷而嚴肅地。「儘管你有一千個理由去根非瑞克西亞人,你已經變成了他們的叛徒,叛徒是不會、也不可以被相信的。」

叛徒。這個字常在珊迦的夢中迴蕩,令她感觸良多。她曾以為這是個正直的世界,雖然假使她生來不是個紐特的話應該會更好。

這個字刺痛著她的心,最好不要承認。

「你發現我時我是個歐曼哈札,也就是第二斥候。我現在該是什麼地位?你又是什麼地位?如果我不能被信任、不能走在前面,那我該做些什麼?」

這個男人開始在珊迦醒過來的這間斗室裡踱起步來。他一邊走著,雙眼如火般炯炯燃燒,讓她想起了基克斯。當他站到她面前時她低下了頭。她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直覺地想要問進這雙眼睛,就像她曾問避基克斯的一樣,然而她的解救者戰勝了,他有著魔鬼般的力量。

「歐曼哈札,這不是個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在我的夢中,我叫作珊迦。」

這個答案令他不太滿意,握著她下巴的手夾得更緊了。她閉上眼睛,但卻沒什麼用。

他眼中放射出的七彩光線像火一般燒灼著她的腦子。

「你的腦中是空的,珊迦,」許久以後他終於說。「非瑞克西亞人把你的腦袋全掏空了。」

他錯了。不能說是非瑞克西亞人——而應該說是基克斯一個人做的。珊迦以為她那時就要死了。他並沒有去更正她的新夥伴,就像她也不曾去指正基克斯一樣,對於發現當時她自己建造的聖殿還維持原樣這件事,她一點都沒有感覺。

「我現在的地位是什麼?你的呢?」她又問了第二次。「你是做什麼的?」

「我的頭銜是護國者,我沒有盡到我應盡的責任。你可以叫我克撒。」

珊迦腦中浮現出關於克撒的奇怪意象。教育祭司曾說:「若是你們遇到克撒,就殺了他。」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和這種意象並不符合。就算他符合,她也不打算服從這項命令。她才不會去替非瑞克西亞人殺敵呢。

「克撒,」她重複唸著。「克撒,我會將我對時空轉換器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

珊迦試著從她的車鋪上爬起來。時空轉換器應該是在這小室的門外,那麼大一個地方不可能藏在這裡的。她跪著,還是站不起來。除了覺得輕飄飄之外,她也十分虛弱。

不過她的身上完全沒有疤痕,她的傷都痊癒了。珊迦不明白,她也曾經感覺虛弱無力,但身上從來不曾是完全沒有傷的。

「休息,」克撤告訴她,把毯子推向她。「你之前病得很嚴重。從我帶你到這裡來已經好多天了——至少有一個月吧……但我並沒有經過任何時空轉換器。我的確是,就像你所說的,讓那些搜索祭司跑了。是我的錯,珊迦。我並沒有懷疑你所謂的時空轉換器,也在其他時空看到你的同類。我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時空交界的空蕪地帶不是一個不會法術的孩子能待的。在我把你從鬼門關前救回來時,你的呼吸心跳都幾乎不存在了——那兒並不是我要帶你去的。」

「別碰那扇門!」他警告,然後靈感產生,並將他的食指指向它。

那兒的木頭閃閃發光然後變成灰色的、黯淡的石頭,就像房間其他的部分一樣。

「非瑞克西亞人改變了你,珊迦,我無法使你復原,但若是沒有他們所對你做的一切,你也不可能活得夠久並為我做一些事。這裡是安全的,有空氣,冷熱也適中。外面什麼也沒有,你會覺得慶膚冰冷然而血液燒灼。沒有法術的話,你會死在那兒的。你瞭解了嗎,珊迦?你那空洞的腦子真的能瞭解嗎?」

珊迦還沒有什麼幽默感,她才剛離開非瑞克西亞,斗室裡的空氣溫暖舒適,但她還是抓緊了毯子,包住她的探身——就像幾千年之後的現在,縮在又冷又黑的別墅裡,屋頂上還下著冰霰。她空空的腦子對於理解克撒的話其實沒什麼問題,只是那些弦外之音往往會讓她搖擺不定。

「我瞭解,」她向克撒確定地說,「這是屬於我的地方,而且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但我不懂什麼是月份,我知道天、季節和年,但月份是什麼?」

克撒閉上雙眼,很誇張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告訴她許多種人類計量時間的方式。珊迦告訴他非瑞克西亞是一個不計量時間的地方。白天沒有太陽,晚上也沒有星星。一重天的天空是一種不變的、沒什麼特色的灰。其他的地方則夾在一重天之間。基克斯被丟進通往七重天的火山口中。還有它,它住在九重天,也就是非瑞克西亞的核心。

「有意思,」克撒說。「如果你說的是事實。我曾經在我住的世界聽過基克斯這個名字,指的是一位山神,也許是被非瑞克西亞人盜用了。在這五十年中,我更是聽過好多次的基克斯。我也曾聽過有人叫克撤,還有一些聽起來像是珊迎的。我們的口中可以發出那麼多種不同的聲音,那麼多字眼,那麼多名字。到頭來,語言變成一件容易令人混淆的事。如果我要你幫我做事的話,你永遠都不可以說謊。你剛剛告訴我的是事實嗎?孩子」

珊迦她點點頭,然後很誠懇地說:「我不是孩子。」

她心中很清楚,她注定要去的那個世界——也是她之前不曾去過的世界——是有小孩子的。

「小孩子是被生下來的,他們會慢慢長大。非瑞克西亞人則是在一些槽中被槽祭司所做出來,然後讓看護祭司將它們慢慢完化。當我被做出來的時候,我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我沒有完化,但我也不是小孩子。基克斯說他完成了我。」

克撒感傷地搖搖他的頭。「很難抗拒,很難不去相信世上只有一個基克斯,但我已經犯過錯了。同樣的一個聲音,其實卻蘊含著無數的謊言。在非瑞克西亞前的事你並不記得,珊遠,就如同你不會記得你曾經遺失的……」他將眼睛閣上了一會兒。「你不夠強壯。從你的臉看來,我會說你只有十二、三歲——」

他甩開腦中的一個想法,然後開始又踱步。

「你是被生下來的,珊迦。生命就是被生出來的,否則就不叫生命。即使是非瑞克西亞人也無法改變這一點。它們偷竊、它們毀壞,它們心生厭惡,但它們是無法創造的。」

「你記得自已被做出來,我很高興你不記得在那之前的事了。因為我想你當時沒被轉化成功。我曾看過男人與女人的各種變形,就是沒看過像你這種不男不女的。」

克撒繼續在小室中踱步。他不看她,這樣也好。珊迦知道許多關於瘋狂和妄想的字眼,全都可以拿來形容克撒。他救了她——他還有著神奇的力量,不只是他發光的眼睛,

還有他那種詭異的熱情感染著她,差點要相信自己也真如他所說,是被生出來的,只是自己不記得了。

克撒形容她不男不女這件事更讓她莫名地心痛。自從基克斯被懲戒後,她藏身在小妖精之間過活,有機會觀察到兩種不同的人類:男和女。如果克撒這麼形容她沒錯,那她更有理由要和非瑞克西亞作對了。

然而克撒是錯的。他不瞭解非瑞克西亞人,他沒看過大槽中那些半成形的紐特纏繞的樣子。他也從來沒看過看護祭司怎麼將血肉丟進那些權中。肉泥是珊迦記憶的根源,肉泥和基克斯的野心。沒有人從她身上拿走什麼東西。就像克撒說的,她的心是空的,裝滿了的是一些不屬於她自己的記憶。

克撒一邊踱步一邊替她肯定了這些想法。「沒錯,你最好什麼都不記得,你的腦袋最好空蕩蕩的,也沒有任何想像力可以將它填滿。米斯拉就是知道他變成了什麼才會受不了。我會把你留著,珊迦,我在替我弟弟報仇的同時也順便替你復仇,你就留在這兒。」

珊迦沒有反抗。她身處一個沒有門也沒有窗的的房間。她的同伴是一個男人——或說是個眼睛會發光的惡魔。沒有什麼可期待或可爭辯的空間了,只剩下一個問題是她得問的:「我可以吃東西嗎?」

克撒停止踱步,他的眼睛轉變成正常人類的棕色。「你吃東西?可是你是非瑞克西亞人啊。」

珊迦聳聳肩,很謹慎地說:「它們是不吃。我之前在非瑞克西亞時是從一口大鍋中吃飯,當我去挖寶時我或份或騙或乞討,在這裡我也可以這麼做,不過你得告訴我活的東西在哪裡。」

「這裡沒有活的東西,珊迦。」

克撒一邊低語著,然後他的雙手和眼睛都開始發光。他走到最近的一面牆前,把手指戳過看起來十分堅固的石頭中。光芒轉到了石頭上。整個房間都充滿著一股又熱又刺鼻的氣味,好像珊迦記憶中火爐的味道。她向後退,緊緊地抓住毯子,好像這樣就可以多少保護自己。然後牆上出現了一個洞,克撒的手中擺著一團發光發熱的東西。

「麵包,」克撒說,那一團彷彿沸騰著的東西也涼了下來。

珊迦曾在搜索祭司派她去的地方或偷、或要飯。克撒拿給她的這一團熱呼呼的東西看起來像麵包,聞起來也有一點像,但她也吃過更糟的,因此毫無怨言地把它吃了下去。

「你還要嗎?」

珊迦沒有回答。「要」這個字眼對她不具意義。紐特是不會「要」什麼的,它們只拿拿得到的、現成的東西,然後再繼續等下一次又會有什麼出現在它們眼前——哪些比較快出現,或是什麼也沒出現。克撒慢慢變蒼白、變透明,直到完全消失;然後他就真的走了。沒多久,房間中的光芒也跟著消失了。

每一個她去過的世界都有自己不同的韻律,雖然她的本能尚未全然習慣日夜的交替,但卻已經也懂得怕黑。當克撒好不容易再回來時,她餓得頭昏眼花,精疲力竭,因為怕錯過他而一直不敢閣眼,而且因為猛刺自己而流血——以防自己睡著。冒著天大的危險,珊迦爬起來走過去,狠狠地抓住克撒的袖子。

「我不要再待在這兒!快讓門出現。不讓我出去就殺了我吧!」

克撒看著她的手。「我帶東西來給你了。吃吧,然後我會照你所說的讓門再出現。」

她拉住他另一隻手並打開它,裡面有一團手掌大小、半透明的東西。珊迦在血肉之殿還吃過更糟的,但她不認為克撒這次帶來的是食物。

「這是什麼?」她問,一邊抓住他的兩隻手不放。

「把它當作是一樣禮物吧。我回到當初發現你的那一個世界。

非瑞克西亞人很小心自己的行蹤,但這次我更小心地尋找它們。我發現一個地方的土壤都曾被施以黑色魔法,很像你說過的。所以我相信你了,珊迦。你應該就像你告訴我的差不多吧,幾乎是不折不扣的非瑞克西亞人。你相信他們說的那些謊言,因為它們改變了你並奪走了你所有的記憶和潛力。對你自己和他人而言,你都是個危險,但對我不是。我會找出你的秘密和解答,好方便我進行復仇的計劃。」

「我會幫忙,」珊迦同意。她會答應任何事只要能離開這個小房問。之後……之後就順其自然。

她放開他的一隻袖子,伸手去抓那一團東西。克撒把它拿起來在她眼前晃,卻不讓她構得到。

「你必須瞭解,珊迦,這不是一塊讓你狼吞虎嚥下去的麵包。這是一件神器。當你吞下了它,它就會留在你的腹中並且漸漸變硬成為一顆胞囊,它像是一顆石頭,只要你活著一天,它就會繼續在你身體內。當你到其他世界遇到危險時,你可以念我教你的咒語,然後張大嘴巴。這顆胞囊還會生出一件護甲在你身上保護你不死。」

「你會讓我完化嗎?」

克撒怒目而視。珊迦感覺得到他在追蹤她的思想,她心中對那胞囊的疑惑。她在她記憶中翻箱倒櫃,把它們當作死結一般硬拔出來。她相信一個歐曼哈利會不知道神器是什麼嗎?她退縮了。

他感覺到她的退縮。她在他臉上看到問號和不快。克撒和基克斯差不多都不算血肉之軀,但他的習性卻很像,也蠻像是個剛從容器中被做出來的紐特。

「驚弓之鳥,」他說,一邊看向屋外,淚水掉了下來,特別是左眼。接著他渾身顫慄,淚痕消失了。「不,我不會把你完化,那是可憎的怪物。我的神器會留在你體內,

那是最好的地方,但它只是一樣工具,不會成為你的一部份,絕不會!我無法,也不會將你腦中屬於非瑞克西亞的記憶去除掉,因為它對我的復仇有幫助——但你不再是個非瑞克西亞人了,別再想著那些非瑞克西亞的怪東西。」

「神器是工具,」她復誦著,就像當初復湧教導祭司教她的東西一樣。她將要吞下這樣工具,它會永遠留在她體內但不會變成她的一部份。這不合理,但道理對非瑞克西亞人不重要,而她再怎麼樣還是個非瑞克西亞太。

克撒讓那團東西滑過她手中。那玩意兒冰冰地依附在她手中。

珊迦的胃彷彿抗議似地翻攪了起來。她說不出話來,她抓不住克撒的衣袖,甚至幾乎要將那神器掉落地上。

「整個吞下去。不要咬它。」

「不浪費,不奢求,」珊迦喃喃自語。「不浪費。不奢求。」

她將手舉到嘴邊,幾乎要昏了過去。她又試了一次,一面屏住呼吸一面舉起手來。

神器顫抖著且漸漸變暗。她閉上眼不敢吸氣,咕喀一聲吞下去,它卡在她的喉嚨。她用手用力蓋住自己的嘴以免忍不住把它吐了出來。

克撒這個只是工具的東西感覺是活的,緩緩地降下珊迦的喉嚨,穩穩地停在她腹中,然後漸漸變硬成為石頭似的東西。她跪著,頭撞著地面,好不容易這可怕的過程終於結束了。

「看吧?好了,都沒事了嘛!」

她繼續讓頭靠在地板上一會兒,然後努力坐起來。

「我準備好了。」

她的聲音不一樣了。神器釋出了一些沉澱物,好像還留在她的口腔中。她在手上咳出了一些東西,起初看起來亮晶晶的,很快就變為白色的粉末。克撒將能讓胞囊能量釋放出來的咒語教給她。當她覆誦時腹中形成一股壓力。接著她不由自主地張嘴打了個呵欠,一邊感覺到體內有油油的液體分泌出來,那種感覺包圍著她約兩秒鐘,只要再多一秒鐘她可能就要崩潰。

她尖叫了起來,因為發現身上的衣服開始自動更新,那是些很好的料子,雖比不上克撒的,卻也比她這輩子所見過的都還要好。她忍不住伸手撫摸那深藍色的袖子,接著她發現這都是幻覺,看得見但摸不到。

「再等一下,」克撒安撫她。「一下子就好。我不會帶一個沒穿衣服的同伴的。看這個……告訴我:你曾經看過這東西嗎?」

珊迦絞盡腦汁去想。他們站在一片全是石頭的平原上。天空蒼藍無云,頭上白色的太陽放射出強烈的光線,她以為應該會熱得流汗的。然而平原上卻是寒冷的,吹過來的風更冷。她聽見風聲呼嘯,塵土飛揚。珊迦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感覺冷。克撒的護甲已經包在她身上,她卻感覺不到它的存在。這種感覺,或者該說是無感覺,讓她如墜入五里云中,直到克撒刻意清了兩次喉嚨才讓她回神過來注意到那隻龍的存在。

「這樣的話,」克撒似乎很得意地說,「我是應該毀掉非瑞克西亞。」

那隻龍在陽光下是死黑色的。珊迦走近它,發現它是金屬做成的,不過當她摸著它柱子般的後腿時,又覺得那不像金屬。結構上它屬於兩足動物,她的頭只到它彎曲的膝蓋。它的身體似乎還未完成,看上去是一堆錯綜複雜的箱子和管線。

「揮發油,」克撒在她還未開口發問前就解釋道。「非瑞克西亞人,我所要毀掉的非瑞克西亞人渾身都是油,它們會燒起來。」

珊迦點點頭,回想起四重天那些充滿了礦渣、揮發油以及尖叫聲的湖泊。那龍的尾巴上昂然伸出一些刺骨。她抓住其中一個。克撤提醒她要小心;她並不想變成別的東西,

而他會問她一些她得誠實回答的問題。

胞囊生出的盔甲隨著珊迦的一舉一動自在移動,即使是她單腳跪著好仔細觀察龍的爪子和短短的腿。它的腿短,牙齒卻長而種類各異:有銳利如釘的。有像刀鋒邊緣的、粗鈍的、碎鐵鑽一樣的,全都有巧妙機關控制,只要有人坐在它肩頭操控,就能發射各種精銳武器攻擊敵人——假使燃燒的油塊無法摧毀它們的話。

龍的肩後還突出著更多的未完成的骨刺:可以用來自衛,她這麼建議克撒,但也許他是想將它們造成翅膀。她想它已經接近完成階段了,且已經比她在一重天看過的任何東西都還要重。也許他會調配出一種比爍油還強力的燃料。珊迦觀察完畢,不過尚未發現這機器獸的任何動力來源。

在機器龍的手臂上吊掛著,珊迦高高地躍了下來,她還缺乏練習,因此落地時撞到了她的下巴和膝蓋,要是以前她早就滿身是血了。她很高興克撒送了她這個禮物,但至於這只龍嘛……

「如果你有一百隻這樣的東西——」她的聲音透過盔甲保護住的耳朵聽來變得較為厚實、深沉。「你可以攻下一座聖殿並抵抗惡魔們,但對地是無效的。」

「你不懂的,珊迦。我造出了一隻比兄弟之戰時的米斯拉或我都還要強十倍的龍,等它真的完成時,整個索藍族也無法與之抗衡。」

「你曾經被矇蔽,珊迦,被他們所告訴你的、被你所遺忘的矇蔽了,其實他們沒有它們所聲稱的那麼厲害。等我的龍完工——等我找到其他我所需要的東西——」

「找?」她的好奇心被喚起了。「這是你找到的?你不是像造出面包或工具一樣製造出她來的嗎?」

「我找來了材料,珊迦,然後照我所需建造它。要造出這麼一隻龍,就像我替你造出麵包……即使對我而言也是很耗神的,而最後——」克撒放低了聲音——「還是不怎麼像真的。」

珊迦抬起她的頭。

「那種麵包可以填飽你的肚子,而且也有營養。它可以維持你的生命,但無法真的養壯你——至少,我想你不會。當我還是人類時,它就無法養壯我。造出來的東西,無論是無中生有或從別的東西轉化而來,也不論它們被造得有多好,還是不算真的。比較好也比較容易的方式是找一個跟你所要的東西相近的加以轉換,一點一點地轉變它。」

「完化?」

「對——」克撒說,突然又停下來嚴厲地看著她,目光如刀。

「不,完化是非瑞克西亞人的垃圾。不准再用那個字眼。只有神器是可以去造出來的。其他的一切都必須是被生出來的,是活的而且會生長。」

珊迦也犀利地凝視著他,只是她的雙眼當然不會發光。「我們所知道的是機械之父製造了非瑞克西亞。」

「那是謊言,珊迦,它們告訴你的是謊言。」

「我聽到太多謊言了。」她辯解。

克撒又抓住她的手腕。

「之前我和我偉大的神器住在這兒,而現在我必須照顧你,找必須找到一個比較方便的地方。這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在每一個方便的時空附近都會有幾個像這樣道世獨立的地方。這些平原已經提供了許多我造龍骨所需要的礦石,但這兒卻找不到任何的動力石。」

珊迦問克撒什麼是動力石,而在火辣的陽光照射下,她的護甲開始令她刺痛,克撒也開始變得透明。珊邊還沒來得及問要去哪裡,他們就已經上路了。她已經猜到克撒所謂的時空就是世界的意思,她就被他緊抓著手腕,從一個世界拖到下一個世界,那過程比之前在時空轉換器往下沉還要糟糕。

不論她的眼睛是開是固,珊邊都可以感覺到有許多七彩的迅光在她身邊打轉。每一種感官都往相對的另一個極端延伸,那些感覺停留的時間短則一刻,長則永恆。死寂、酷寒,她很怕自己就將這麼融化其中,而那緊錯不放的壓力更逼得她瀕臨崩潰邊緣。當克撒終於鬆手,緊附在她身上的護甲,竟跟著突然變形為一層層的白色糊狀物。

一切都已超過她的極限,珊達陷入一片驚慌和恐懼之中,她自克撒身邊狂奔出去,伸手去抓那些殘餘的碎片。她無可避免地跌跌撞撞,而且跌得很重,克撒跪下來摸她,護甲的殘餘碎片瞬間就消失了。

「我曾經自己親身實驗過。」他解釋。他扶她站起來,並將手放在她身上擦傷和淤青處散發溫熱替她療傷。

珊迦之前也吃過許多苦,沒有一項稱得上是溫和的。等她清醒過來時,發現他已經把她帶回到當初她被鞭打的地方。她張開嘴嘗嘗空氣;爍油的強烈氣味已經談去了。

「它們走了。」她說。

「在我救了你之後不久離開的。當地的人不會知道非瑞克西亞人曾經來過這兒。如果我不是先看到他們的話我也不會發現。就是這個地方,就是它們帶你來、也是它們離開前最後待的地方。」

克撒用靴子磨磨地面。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同,但這動作讓爍油的氣味飄散了開來。

「這是你熟悉的地方,不是嗎?你曾住在這兒,在這兒覓食。忘掉你的惡夢,珊迦,非瑞克西亞人不會再回來了。它們是膽小鬼。它們抓走了我弟弟,但卻絕不敢來找我。它們瞭解我,珊迦,所以它們不會回來。在我繼續造龍的時候你就住在這裡吧,你也可以順便在此地喚出那些不幸的回憶讓我瞭解。」

珊迦實在無法理解她的新同伴。他錯了,完全錯了,雖然他有在不同世界之間穿梭的能力。沒有一個非瑞克西亞人能那麼做,即使是像基克斯那樣的惡魔。克撒不會下命令,不像非瑞克西亞人那樣,但珊迦除了服從外還是沒有別的選擇,就像她服從克撒一樣,默默地卻不太情願地,她走上通往山洞的路。

「你要去哪裡?」

讓他把她抱回來吧,他有這個本事的。或是讓他自己跟過來,結果他跟上來了。

當然,山洞已經被封了起來,用石頭、泥土和植物小心地封了起來。當地的人不可能知道非瑞克西亞人把東西藏在這兒,但是她知道。珊迦開始用手去挖開那些土石。

克撒問她:「孩子,你在作什麼?」

「我不是孩子,」她提醒他。「它們帶我來這兒是要找出一個部隊。如果它們不在了,那可能正如你所說,非瑞克西亞人不會再回來了。如果還在的話……」珊迦回身繼續挖。

「你這樣永遠也挖不完,」克撒把她拉開。「應該有更好的辦法。」

克撒閉著眼,站立不動了好一會兒。當他睜開眼時,眼中火光灼灼。一陣有他兩倍高的卷云在山洞的封口前轟然出現,他念了一個珊迦聽不懂的字,那陣云便鑽進了剛才珊迎挖掘之處。

太神奇了,珊迎忍不住把手伸進那小而明亮的風暴中。克撒碰了她的手臂,之後她就動不了了。

「我們明天再回來看看。還有我們該去找東西吃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吃一頓了——你就一邊開始告訴我你記得的事吧。」

克撒抓住珊迦的手腕,在她還來不及為護甲唸咒語前就帶著她進入了時空交界。這趟旅程只花了幾乎不到一秒的時間,然後他們便出現在克撒稱之為城鎮的地方,那兒到處都是人類,都是像她一樣的血肉之軀,也都各自不同,他們以她聽不懂的語言交談。他把她帶進一間小酒館,用人類的語言點了菜,並叫她和他一樣坐在椅子上,用林子喝飲料,用刀叉而非雙手吃飯。

那對她而言是很困難的,但克撒很堅持。珊迦吃著吃著,好不容易習慣了手中的刀叉。

之後有音樂響起了,完全和珊迦夢到的一樣,並且有人跟著跳起舞來,要不是克撒拉住了她,她差點也要下去跳。

「太快了,孩子。你才剛開了眼界,但其實你並沒有真的看見。」

歌舞結束之後,克撒帶她走出酒館,然後穿過時空交界,回到森林中。珊迦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那時已經天亮很久了。爍油的味道從洞中飄出來,越來越強烈。她想起了那把刀,她真希望她手中還有刀,儘管那可能不足以對付一個非瑞克西亞人……或克撒。

克撒在洞中,還有那些神器。躡手躡腳地走到壕溝的邊緣,珊迦看到克撒正在分解其中一隻蟲兵。他的動作比較快也比較有力。

蟲兵的鉗子碰到他的腳踝就闔了起來,觸角碰到他的臉就開始燃燒融化。

也許一隻龍就夠了,如果那是克撒的龍,並且讓克撒坐在它肩上操控。

珊迦清了清喉嚨。「它們會回來。他們不會把這些東西都留在這裡。不浪費,不奢求,這就是我們的命運。」

克撒跳到她面前。「非瑞克西亞人的方式不是你的方式,不再是了。不過另一方面我也相信你所說的。我已經為他們明天回來做好了準備,但願不會那麼快,好讓我有足夠的時間研究這些機器,到時我就會更不怕它們了,珊迦。這些很可能是索藍族的設計,是純粹的神器,完全沒有情緒知覺,但又非常好用,看!」他拿起一個似貝殼的質料做的戒指。「這是一個不是動力石的動力五。裡面有水,很輕,充滿魔力。我會稱它為熱燃石,因為它可以燃燒卻不消耗它本身。這可以作為我的龍的動力!比我想像的還要強的動力!我得來設計!」

「復仇啊,珊迦。我將為你和我復仇。等到非瑞克西亞人回來,我會將它們趕盡殺絕。」





第十章

克撒的希望成真了。非瑞克西亞人並沒有馬上回到這山洞來。

時間不知不覺經年累月地過去。克撒拆解了那些機器蟲兵,將零件分別裝在他重新設計的龍身上,將它們環狀的心都連接至唯一的大型動力能源上。

十年過去了,十個多明納里亞年,因為克撒說他和他降生的世界仍有強烈的依存關聯,所以在這他稱之為「喀洛斯——秘密之心」的洞穴上方,他隨時都可以正確觀測出太陽的角度以及月亮的盈虧,以此推算年月。

「來,」某個冬日早晨,當珊迦還了心只想賴在溫暖的被窩中時,克撒對她說,「完成了。」他伸出他的手,一邊唸著咒語一邊張開嘴,珊迦握住他的手。她經過時空交界時不再尖叫了。她已經學會如何控制自己的恐懼和腹中的胞囊。她一直住在這個曾為非瑞克西亞人所出入的森林中,他們所住的房舍有著雞舍和花園,而現在克撒就站在花園中,堅持要她一塊兒去看每個他所發現的新世界。雖然如此,她對非瑞克西亞人的嗅覺還是絕對比克撒的要靈敏得多。

在這個克撒將他的龍改了又改的世界裡,已經沒有非瑞克西亞人的足跡了。這裡沒有任何生命而且從來也沒有過。克撒改造過的龍比起原來的並沒有高多少,只是他借助了一些機器蟲兵身上的東西。這只龍像蜘蛛一樣有八條腿,其中任何兩隻都可以作為前腿,而即使毀了其中三隻腿它也不會站不穩。

它的頭部和之前一樣有著許多牙齒,但是手臂加長了,身體可以配合在前的那一雙腳自由轉動。除了會噴出燃燒的揮發油之外,改造後的龍還可以吐出亮光閃電和爆裂火球。

「熱燃石,」克撒一面說一面摩擦雙手。「無所不能的力量!」

克撒展示了每一種武器。雖然珊迦還是覺得把一百種次等的武器加起來會更厲害,然而眼看著克撒這條新的機器龍對這貧瘠不毛之地所造成的破壞力,她也不得不歎為觀止。空中佈滿煙塵,熔岩湖中的琥珀及深紅色漿液噴滿了大地,萬物若非銷融就是被烤焦。這景象多少讓她想起非瑞克西亞的四重天,它不知道有哪一種惡魔受得了這種攻擊。

不過她卻發現有一個不算小的問題。

「太大了,沒辦法通過時空傳送器。」

「不需要時空傳送器啊。我可以直接穿越時空。就連你也可以安全地帶領它。」

珊迦已經克服了她的恐懼,但不論她怎麼努力,她還是無法適應時空交界中的空虛世界——時空——呼喚珊迦的方式和它呼喚克撒的方式不同。如果她沒有抓緊克撒的手,她就會像一顆石頭一樣墜落任何一個世界中。失誤接二連三發生,每次都是克撒的護甲救了她,最後克撒不得不承認她是無法自己走過各個時空的。

「你什麼都不必做,」克撒這麼安慰她。「我先自己用過一次那個時空傳送器,就會知道到哪裡去找非瑞克西亞人,然後我會再直接把機器龍帶去。你就在這等著,溫暖而安全,直到我回來。現在你看!」

 一眨眼,克撒已經從珊迦身邊變到龍身上的鞍椅上了。龍活起來了。不,不是活的,珊迦提醒自己,它們絕對沒有生命。那條龍是一個神器,是克撒用來向非瑞克西亞人復仇的工具。別被它著火般的眼睛或發射雷電時的震天咆嘯給騙了,它只不過是一個可以在比她吃一頓早餐還短的瞬間就把附近的黑色山丘夷為平地的工具。

「你還有其他疑問嗎?」克撒回到她身邊並問她。

「山是沒有防禦能力的。」

克撒以為她只是說笑。他們一邊走回森林中的小屋,他的笑聲在時空交界間迴蕩著。

龍已經完成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非瑞克西亞人來了。對克撒來說,等待是難受的。

儘管他早就問遍珊迦所記得的每一件事,他還是不斷地再問她。一重天的山有多高?神殿和其他的活動場所都在哪裡?哪些祭司是最危險的?它們平常住在哪哩?鐵蜿龍習慣獨行還是群體行動?在四重天中,火爐是分開放還是堆在一起放的?還有火山口是否大到足夠讓他的龍直接衝進核心?或者他是不是需要將非瑞克西亞分解成片片?

比這些無止境的問題還要糟糕的就是夜晚的來臨,克撒做的夢太龐大了,他的幽靈會在他睡著時穿梭在林中,上演著一場場以苦痛和背叛為主題的默劇。珊迦希望小屋可以阻擋他的夢侵入,然而沒有一扇牆厚到足以將他的苦痛隔絕在外。

克撒報仇的慾望是非瑞克西亞人也能理解的。珊迦的生命始終充滿了威脅、仇恨、背信和羞辱,但克撒需要的不只是復仇。當他的夢質將近尾聲時,他會哭喊告饒並求一個叫作米斯拉的人原諒他。

克撒不願意談他的夢魘,然而當龍完成後這樣的情形變得更嚴重。她不願回答珊迦對幽靈及它們世界的疑問,尤其是關於米斯拉的事,他只肯說非瑞克西亞人得為它們對米斯拉,或透過米斯拉——珊迦無法確定,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每次只要她敢提起他惡夢中的名字,克撒就會陷入陰冷的憤怒中,他會連續十幾天都不發一言,一動也不動地。直到他忽然自己從恍惚中醒轉,然後又開始問她問題。

珊迦開始期待克撒不眠不休的日子,他會到時空交界中去,希望能碰到非瑞克西亞,或是碰到帶著它們寶貝的時空傳送器的挖掘隊。

他會去一個月或一季,而她的日子就會變得自由自在。

早在機器龍尚未完成之前,珊迦就已經學會如何操控她體內的胞囊,讓它釋放出可以擴大成浮球的東西,而非變成克撒原本設計的主要功能——護甲。她會坐在浮球上四處隨意兜風,飛到森林附近的小村落或農場去,學習當地的方言,並與當地的婦女們交易,她告訴她們自己和一個老人一起住在森林中。

她一直都會去造訪那些婦女,不管必須很小心地不讓她們發覺她不會像她們一樣變老,而隨著克撒越去越久,她漸漸擴大了旅行的範圍。她終於算是聽了克撒的話,他說他不希望她在他不在時一直待在這山洞的附近。克撒推斷非瑞克西亞人有可能會突然出現,吸走她腦中的秘密;然後埋伏在附近等待他回來。他設計了一件與他雙眼連線感應的神器,小得可以拿來當項鏈墜子,這神器可以在世界間傳送信號。

「要常常回來,」他一邊把墜子戴到她脖子上,一邊對她說。「萬一它們回來了,你就躲得遠遠的,遠離這兒,打破水晶,然後我就會回到這兒為我——我們——報仇。最重要的是,只要你看到一個非瑞克西亞人,就遠離森林直到我回來。別讓好奇心壞了事。要是讓他們發現你,它們會再給你洗腦,讓你背叛我,這不會是你願意見到的事。」

十二載的冬去春來,克撒還是不斷告訴著她同樣的話,好像以為她不會自己想或是深怕她以為他在說謊。她發誓她會照他所說的去做。不論是什麼理由,她都不願跟任何與非瑞克西亞有關的東西打交道,即使她懷疑克撒一旦自己跟非瑞克西亞人接觸過之後就不會回來找她了。

克撒的要求並不是一種負擔。人類社會的擾嚷複雜吸引著她。

她乘著風,任好奇心帶著她四處去探險,只要那裡聞不到非瑞克西亞的爍油味。她學會了人類的語言、文字。在那戰士洞穴中有上百個不同的名字,都是古老的文字,都是些詛咒。在世界上一些較大的城市中,有較多的人類知道他們的歷史,她覺得還是為自己捏造一段假身世,最好不要承認自己有個窩在戰士洞穴的附近。

經過幾次有驚無險的逃亡經驗之後,珊迦決定還是將自己變裝。

在人類社會中,男女清楚有別,像她這樣的中性外表是很奇怪的。把自己扮成一個不羈的少年或小混混是要比扮成年輕女子來得容易。

如果她穿上女裝,運氣好則是有人想把她帶回家,運氣不好的話……,她驚險地撿回一條命。總之珊迦熬過來了,拜非瑞克西亞人之賜,人類世界中已經沒有什麼是能夠嚇得了她的了。

森林中的世界有一個月亮,其盈虧變化是以三十六天為週期。

和人類一樣,珊迦以月的盈虧來計算時間。她每個月回洞穴兩次。

有時候那已荒廢的小屋中會有克撒留下的訊息。有時候他就親自在那兒等她,迫不及待地把她帶到時空交界中去看他的最新成就或發現。

克撒沒有別人可以找了;雖然他說有一些人是可以和他一起通過時空的,但他也會像躲避人類一樣儘量躲開他們。如果沒有珊迦,就只剩下鬼可以打破他身邊的寂寞。珊迦希望克撒會因為他感到寂寞而回來。

她同情克撒;看來他被惡夢奪走的,其實比他以為珊迦被非瑞克西亞人剝奪的還要多。他的神器墜子是她最珍貴的東西,永遠不會從脖子上拿下來。不過每次她發現森林空無一人時都還是會覺得鬆了一口氣,除了有一點小小的憂慮,否則她可能不會因為克撒不再回來而難過。

那憂慮是關於她的心,當她剛被槽祭司從桶中倒出來的那一到她還將心握在手上,之後他們就從每一個組特的手中把它們的心拿走了。那記憶在她成為斥候之後漸漸被遺忘了,但當她遇見特萊人之後又再度鮮明了起來。

特萊人相信他們的心在犯了一定數目的錯誤之後就會爆裂並帶他們下地獄。為了免受永恆酷刑折磨之苦,特萊人以放血和跳脫罪之舞來清洗他們有污點的心。克撤雖然不像非瑞克西亞人那樣完化,體內的血卻也所剩無幾,但她覺得脫罪之舞應該會幫助她不再那麼常做惡夢,為了證明這個理論,她和特萊人一起跳舞,在一陣歇斯底里和恍惚入神中記起她自己的心。

珊迦告訴自己,槽祭司告訴她的也是他們千百個謊言中的一部份。她的心並不大,而且不論是誰在計算——她自己或地——她已經犯過那麼多的錯,卻還活得好好的。但是珊跡其實並沒有辦法真的說服自己或克撒。珊迦的夢中也開始充滿了她自己的鬼魅:紐特、祭司、一堆發出音樂的美麗風之水晶、有著可怕眼睛的機器蟲兵,甚至還有被其他惡魔推入四重天火山口的基克斯。

比夢還糟糕的是,珊迦開始擔憂萬一克撒成功的話,所有的非瑞克西亞人,還有那在血肉之殿附近的心之庫,全都會被毀掉。

她還是克服了自己的夢廈和憂慮;佔有慾並非她天性的一部份。

然而該來的還是會來,經過了兩百個寒暑的等待,珊迦發現挖掘者、搬運工,還有一群小妖精斥候,都齊聚在森林中的洞穴中,她沒有逃走,直到她打破了克撒的水晶神器。

克撒和他的龍不到一天就趕到了,非瑞克西亞人都吃了一驚。

從她在洞穴上方山中的避難所中,珊迦聽著小妖精們的尖叫聲,數著每一個挖掘者及搬運工爆炸時發出的閃光。

一群挖掘者們站在洞口。克撒戲弄著它們,在捏碎他們之前先把他們一個一個丟著玩。對於殘酷、頭腦簡單又自大的非瑞克西亞人來說,這不算過分。珊迦不敢看。她轉過頭卻發現她真正恐懼的——一個搜索祭司就站在離她不到十步之遙處。她想它是在躲藏,雖然很難想像一個完化的非瑞克西亞人會在活生生的樹和動物之間找地方躲。

然後她突然想到,這個搜索者是在履行它的天職,它正看著那非瑞克西亞人夢寐以求的神器。珊迦不知道這個祭司是否見過她,不一會它開始跑向時空傳送器,它可以——如果它有足夠時間且腦筋動得夠快得話——可以拉開時空傳送器,然後被時空傳送器後面的非瑞克西亞吸進去。

珊迦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警告克撒他可能會因此而找不到通往非瑞克西亞的路,但即使她可以在那個搜索祭司跑到時空傳送器之前抓住它,她也想不出什麼理由阻止它,不過如果它停下來想要拉開時空傳送器,那她希望她可以設法拖住它直到克撒趕到。張大了嘴並默唸咒語,她離開了避難處。

那個搜索祭司並無意要拉開時空傳送器的尾端,速度也絲毫沒有放慢。它大步跑過珊迦身邊,銅製的腳碰到了那黑色的圓盤。它接下來的一步跨越了中點,就這麼沉進時空交界中了。太快了,太快了,珊迦記憶深處曾聽過這樣的警告;祭司曾告訴他們進入時空傳送器時要慢慢來,以免掉進時空交界中。

珊迦以為會發生爆炸,她連跑帶滑到附近最大的一顆樹後面躲起來。但是並沒有爆炸,不過當她從樹幹後伸出頭來探望時,時空傳送器開口還是爆出了火花。她不知道那個祭司死了沒,她也很懷疑時空傳送器是否也已經跟著毀了。

克撒看到她可能不會太高興,因為她沒有照他的指示躲到別處去,但珊迦決定還是應該要警告他。她跑到龍的前面,此時龍正在樹叢間燒出一條路來。克撒將火射向她左邊,又射向她右邊。珊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然後那圓盤又出現了。機器龍就坐在時空傳送器旁邊,而它肩上的鞍椅座位已經空無一人。

克撤自己一個人到非瑞克西亞去了。

珊迦坐下來等。她從早上等到下午,然後天漸漸地黑了,龍的眼睛閃耀著火紅的光芒。

克撒回來了,他不是經由時空傳送器而是從一陣閃電的火光中出現的。珊迦沒有做什麼引起他注意的動作,他又騎上了那條龍,不一會兒他們就消失了。

風暴很快地結束了。那圓盤在向她召喚著,它並沒有被損壞。

珊迦最後一次問自己:「她的心真的重要到值得不顧一切去找回來嗎?」

祭司們所說的有許多都不是真的;只有傻瓜才會相信它們對於紐特的心所做的解釋。

珊迦努力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的心長得是什麼樣子;也許是在斑駁的琥珀色中還夾雜著一些七彩的顏色吧。

只有傻子……

而她就是一個傻子。

珊迦匍伏前進爬到時空傳送器的旁邊,驚訝地發現那個搜索祭司竟然將主端的出口留在森林中。她開始拉開它,並小心地不去碰到那塊以七顆黑寶石鑲於銀盤的硬板。時空傳送器開始鬆開並捲動,珊迦張大嘴巴,然後胞囊開始在地腹中收縮,引起一陣尖銳的痛楚——一天之中將護甲叫出來兩次是克撒當初在設計時所沒有想過的,但是其實她至少可以做到五次。半液體似的東西在她衣服邊流動著。

她走進鬆開了的時空傳送器,它繞著她打轉。等她碰到中心點,那黑色圓盤就縮小一半並向上升到她的腰部。珊迦壓抑著她對時空傳送器的憎惡。那種下沉和窒息的感覺比隨著克撤到時空交界間還要難受,而胞囊更讓痛苦加倍,它在地腹中漲大了起來,她覺得自己恐怕在還沒到非瑞克西亞前就要爆炸了。

因為她拉開了在森林中的主端入口,因此留在非瑞克西亞的另一端在珊迦到達時也鬆開並縮小了。任何一個非瑞克西亞人看到一個捲著時空傳送器出現的紐特都會覺得很奇怪。她看見許多定了錨的時空傳送器,通常這附近會有一些復仇者在守衛著四重天,他們若是看到了她,一定會馬上將她消滅。看來克撒一來到這兒就把它們都剷除了,至少已經有某人這麼做了。

不浪費,不奢求,四重天比地印象中還要醜惡,充滿著苦辣的空氣以及從空中的煤煙云層降下的油膩灰塵。雖有上千個火爐卻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她全身緊繃。放置那些時空傳送器的坑中看過去是一片膽黃慘綠,以及代表疾病的虹光紫色。沒有一樣東西是活的,除了臭氣衝天的油,只剩下一堆堆連火爐部用不上的碎岩石。

看不見任何一個活著的非瑞克西亞人或是紐特,什麼都沒有。

珊迦對這樣的好運半喜半疑,珊迦把那發亮的時空傳送器從腳邊撿起來。拿著它可彎曲的邊緣,她把它往反方向卷。圓盤捲起並漸漸縮小到只比她的手掌大一點點,寶石則分別突出在兩端。

把時空傳送器收進她的腰帶和護甲間,珊達慢慢抬起她的記憶。

非瑞克西亞是沒有太陽的,尤其是在這裡——四重天。遠離火爐,這裡的光特別刺灼,持續照射而且連影子都沒有。然而此處還是她的家,或者說曾經是;記憶慢慢湧回。

在滑溜溜的斜面上走著走著,地平面慢慢擴張,此時珊迦眼中所見的正可解釋為何她能這麼順利地回到非瑞克西亞來:正前方,就在通往血肉之殿的方向,空中的煤煙雲已染成紅色,火從天而降。

「克撒?」珊迦疑惑著,繼而又推翻了這個可能性,克撒不可能是一路燒到非瑞克西亞的。時空傳送器可以在任何地方定錨,一旦被打開了,它們就成了隧道,是從一地到另一特定地的直接通路,中間沒有別的岔路,但是旅法師是可以任意穿行任何路線的。克撒可以在時空交界之中改變他的心意,但不知何時何地,他結束了他的行程,他站在某個世界的表面。在非瑞克西亞,這表面指的就是一重天。

當她住在非瑞克西亞時,在她懂得寂靜是什麼之前,珊迦其實是可以不受那些火爐干擾的。她努力回想,卻發現她離開非瑞克西亞的時間已經此她待在這兒的時間還要久了。但回憶仍在。珊邊對那些隆隆噪音和叮噹叫的警報器已經麻木了。

她笑了。當火爐要響起時警鈴就會響起。每一個非瑞克西亞人都有警急避難所,對紐特而言那就是血肉之殿,那也就是她現在要去的地方。當然,它們的避難所不是火爐,而她越靠近火爐、血肉之殿,以及妖精的小屋,就越確定她應該不太需要擔心了,因為到處已是一團混亂。

祭司和一些珊迦連看都沒看過、或就算看過也忘記了的其他完化怪物,競相向妖精鎮趕去。一片刺耳喧囂。他們前行的路上沒什麼障礙;許多小妖精們已經不支了。

保護著珊迦的是克撒的護甲,外加上她自己的意志力。血肉之殿並非四重天最壯觀的建築物,然而它聳立在那噴出藍白火焰的爍油之泉旁。

在珊迦穿越火爐迷宮之時,一群惡魔出現了。從他們的身上,一道道橙琥珀色的細長光束向極紅的云端發射出去。克撒以閃電回應。在四重天污穢的天空中,空氣燒了起來,向四方射出的火線交織成網。珊迦透過護甲都感受得到那灼熱。她直覺地想跑,然而繼火焰之後,天空降下了灰,整個四重天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一時之間,血肉之軀似乎比金屬佔優勢,至少她的身體是被克撒的護甲所保護著的。

發或煙都尚未能讓珊迦的眼睛刺痛,近距離的事物都還能勉強看得見。同時在妖精鎮的小巷中,從天而降的災難、混亂使得入人自危,就算看得到她,也沒有人會去管一個離群獨行的紐特。

惡魔們重新聚集起來。一陣低沉的嗡嗡聲響起之後,寒風呼嘯而過。珊迦抬頭一看,看見了三重天的底部,那是她之前從未見過的景象。她也看見了火焰,那是克撒從外層讓它燒進來的。一會兒之後,珊迦開始跑向血肉之殿。

珊迦走進廣場,位於爍油噴泉另一端那扇生鏽的大門敞開著。

她全速奔向殿內,此時一片巨大的陰影自她頭頂掠過。上一次珊迎見到克撒改造的龍時,並沒有注意到它昂揚的翅膀,以為它一定笨重得飛幣起來。她猜錯了。龍八條腿中的六條腿支撐著翅膀,使得整個身體顯得矮小,但卻有著很好的柔軟度且易於操縱。

它會一邊吐著火舌,一邊往左右猛撲,以閃避惡魔擲出的閃電。

一個火爐爆炸了。爆裂的金屬碎片和礦渣在三重天的天際劃出燦爛的弧線,珊迦一面為令人驚駭的致命美感所震懾,一面想到了克撒可能會獲勝。接著一塊樹木大小的著火岩塊轟然墜入了廣場中央。爍油噴泉劈啪燃燒起來,並在一旁的噴火口中飄出一陣黃煙之後熄滅。除非珊迦想跟非瑞克西亞人同歸於盡,否則她就得找出她的心,然後趁還找得到一塊完整的地面前拉開時空傳送器。

珊迦毫不猶豫地繼續向前奔跑。

「下去!快下去!」,當她打開門時,一個神經兮兮的槽祭司正在發號施令,「紐特下去好了!」它身上的鉤刀和鐵板互相拍打,一邊指著一個空曠的走廊。

祭司們雖非血肉之軀,但它們也不是不會思考的神器。它們或許缺乏了不起的想像力以違抗成命,但它們也絕對知道恐懼。

「我去。」珊迦回答,幾個世紀以來她第一次說非瑞克西亞語,她連音都沒發準,祭司顯然沒有聽見。

她已經忘了這個殿有多大。或許她從未注意過吧;除了跟成群的紐特或祭司們一起,她從來不曾獨自在其中行走。她也不知道她的心可能被收在哪裡,因此哪一條走廊看起來都是一樣的,而這個槽祭司指出的這條走廊看起來似乎是最寬敞明亮的。她讀著牆上的文字,希望找出一絲線索,然而一切卻都是八股的說教、謊言,以及空無的承諾,就像非瑞克西亞的其他事物一樣。

血肉之段比起周圍且一他地方要來得更安靜、乾淨,並且目前為止它的牆壁還未受到外面的大火波及。不過它仍有些受損,轉了個彎,珊迦看見一堆天花板傾頹墜地的碎石堆,以及一具精祭司的屍體。她從那祭司的肩膀上拆下一隻長長的鉤子手,繼續向前走。

一個教養祭司站在另一個角落,它平板而古銅色的肉眼,圓睜睜地盯著珊邊的臉、靴子、皮帶,以及她拿著的鉤子手。「紐特?」它問道。

珊迦是將鉤子拿來當武器的,然而那祭司以為那是她身上的一部份,再加上她皮革的衣裝,看起來她就像是一個正開始完化的紐特。

「那些心。那些心在哪裡?我是被派來保護那些心的。」

它的肉眼笨拙地眨了眨,「心?那些心怎麼了?」

「我們被攻擊了;那些心是我們的命脈。因此我被派來保護它們。」

「誰派你來的?」它又猶豫了一下之後問道。

「一位惡魔,」珊迦回答。對她而言,撒個小謊是毫不費力的。

「心放在哪裡?」

教養祭司繼續眨著眼。珊迦很怕它其實也不知道心在哪裡,沒有祭司會願意主動示弱的,尤其當命令是來自惡魔。它問:「哪一位惡魔?」此時電流一波波襲向血肉之殿,鏽雨自天花板降下。

珊迦已經沒有時間去想這閃電衝著克撒而來還是克撤所發射的。基克斯已死,早已在幾世紀前就被推下了火山口,不過,有答案總比一個答案都沒有好吧。

「偉大的基克斯派我來的。」

她的胡謅竟然奏效。它需要的只是一個名字。它搖搖晃晃地一邊指引她怎麼到那四重天盡頭——幾乎可算是五重天的庫穴。更多爆炸搖撼著血肉之殿。她原本要走的一個樓梯上也被破瓦碎礫所阻斷,空氣中瀰漫著煙火味。

「我一定要告訴克撒他錯了,」珊珊一邊把手放在腰間的時空傳送器出口上一邊抱怨著。「如果我腦中完全沒有這些愚蠢、無用的可惡想像力的話,我現在就不會站在這兒等死了。」

她可以出得去的。這走廊寬敞得足以展開時空傳送器的入口。

然後她就可以安全地,或是危險地回到森林中,時空傳送器只能從主瑞打開,如果她將主端留在這個走廊而整個殿卻倒塌了,那所有的破瓦碎礫都可能會跟著她一起滾到森林去……或許整個非瑞克西亞都會一起過去。

不浪費,不奢求!我怎麼從來沒想到這一點。

因此當她要用時空傳送器逃命的時候,應該要照這三個步驟:首先到森林吉安置好尾端,再回到非瑞克西亞來打開主瑞,然後才能借此通到森林去。這麼一來時間就更緊迫了。

珊迦四處找尋完好的樓梯。她找到了一個同時也找到了那庫穴。以她之前待過的世界的時間標準來衡量,珊迦猜她已經在非瑞克西亞待了一個上午。往下看著那一大堆柔軟髮光的心,她想就算花上一輩子也很難在這兒找到她的心。

她對非瑞克西亞人所做的計劃是精確、嚴謹的,然而這計劃也並沒有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估算過去。槽祭司只是盡職地將每一個紐特的心給帶到這兒來,然後將它們一起安置在一個坑中。那坑大約是展開的時空傳送器的兩倍大。

沸騰的坑中,無數個拳頭大小、發著光的琥珀色的心,以及少數顏色較暗沉的心,全都活生生地、挨在一起跳動著。她跪下來,可以聽見一陣陣規律的嘆息與喘氣聲在一起重疊合唱著。她正對那些較暗沉的心感到疑惑,這時忽然砰的一聲,她眼前的那顆心問了一下,然後整個暗了下去。

死亡?

非瑞克西亞人正在克撒的攻擊下一個個死去。那麼它們的心,已經離開完化身體那麼久的心,是不是也會隨著它們的死去而變黑呢?珊迦用祭司的鉤子撿起了那顆心,表面有幾條小小的刮痕:是因為和旁邊的心摩擦而致,還是地對這顆心主人犯錯次數所做的紀錄?

她讀著牆上的文字,它們照例重複著教養祭司所說的那些謊言。

珊迦拾起一顆發著光的心,透過克撒的護甲她一樣能夠感受到它的溫暖精巧。她再抬起另一顆發光的心,發現它雖然也一樣溫暖精巧,但感覺卻還是和上一個有些許差異。

不過至於那些暗沉的心,就都是同樣地缺乏生氣。

教導祭司或許沒有吐露全盤的事實,但它們說的其實也不少了。

在非瑞克西亞人和他們被分開了的心之間仍有著某種聯繫。因此她並不算真的那麼傻,把她的心從這兒救出去還是一件絕對應該做的事。

她仍抱著大海撈針的心情,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心。

挫折的淚水沿著她包覆著護甲的臉頰滴下。那些發光的心被她的眼淚滴到便冒出一陣煙。血肉之殿又是一陣猛烈的搖晃,搖晃停止時,許多心都發出砰的一聲並暗了下來。

克撤殺死了更多非瑞克西亞人,她想像著若是克撒帶著他的武器來到這兒會怎麼樣,也想像著她可以怎麼做。打碎那些心並非難事,眼淚可以讓它們冒煙,那麼若是她選擇犧牲自己來復仇,並在這兒灑下鮮血呢?

在克撒救她之前她並不在乎死去,但今天她之所以會來到血肉之殿是因為她想活下去。在這池邊,抉擇和質疑交相折磨著珊迦,直到她聽見那笑聲。她掙紮著站起來,手中的心散落了一地,近乎瘋狂的她魯莽地打碎了它們。並沒有人在她後面。那笑聲並非來自走廊,而是來自內在,來自她的腦中以及她的心中。

把鉤子丟在一分,珊迦走進坑中,雙手在其中摸索著,朝著笑聲發出的地方前行。

她發現她要找的東西就在最上層,離她不遠。看起來這顆心和之前她摸過的心沒有什麼不同,也有一些刮痕,但和其他或光亮或暗沉的心都差不多。但這是她的心,這一定是她的:她把它放在手中,克撒的護甲馬上把它吸了進去。

又有一些心砰地爆炸了,打斷了珊迦的想像。從她進入這庫穴到現在,一百個,或許數百個非瑞克西亞人死去,這室內和她剛進來時一樣亮。珊迦試著數坑中還剩下多少發光的心。她數了一會兒就放棄了,因為她決定了唯有告訴克撤這心之庫穴,否則是很難叫他停止他手中的復仇行動。

她的心沒有小到可以一口吞下,捧在手中又大冒險。珊迦把它小心翼翼地塞在靴子中然後離開。

找出離開這血肉之殿的路比找到克撒還難。到處瀰漫著煙霧和火焰,還有佔據了約四分之一通往四重天頂的魔法荊棘。就在她找尋她的心之時,惡魔們已經發動了反攻。

克撒那條笨重的龍已經被一些非瑞克西亞的小型戰士所包圍了:龍、蜿龍,以及那些通過克撒鑿穿的洞,來自一重天的其他怪物。

就像她警告過他的,分開來的非瑞克西亞人沒有一個能與他超強的武器匹敵,然而在非瑞克西亞,分開的個體卻是無足輕重。每一個完化的祭司,甚至每一個拼貼而成的挖掘者和搬運工,都各帶著二十個無血肉、絕對服從且無情的戰土。惡魔們命令戰士攻擊克撒的龍,它們一群群地陣亡,但也偶爾能達到傷害敵人的目的。

機器龍的翅膀已經殘破無用武之地,其中兩隻腳也廢了;當冊邊望向非瑞克西亞人群時,它又另外有一隻腳爆炸著火。克撒目前還能自保,但若是龍失去了第四條腿,恐怕非瑞克西亞人就要準備慶功了。

你走錯路了!珊迦發出無聲的吶喊,並一邊傳送著心之庫穴的景象給他,還有更好的方法啊!「快離開這兒!」然而儘管克撒能輕易地讀她的心,但由她主動傳輸自己的想法給他卻不是那麼容易。

戰場上有數百個非瑞克西亞人以及一些小妖精。它們也都冒著被無情戰士殺傷的危險。然而它們就像橫跨戰場的一堵厚牆,提供珊迦絕佳的掩護。

託克撒的護甲之功,珊迦一路穿越非瑞克西亞人的人牆,都未被火、閃電或其他法術所燒傷。接著她來到一個惡魔的背後,他的身軀又黑又不對稱,一隻手上長著鉗子,另一手則有六根指頭,它身上多處都生有眼睛,包括它的頭和背部。它並不像基克斯,除了兇殘和發自它血紅雙眼中的聰明。它從頭到腳打量她。珊迦知道它一定會看出她的偽裝,也知道它若是發了怒,可能連克撒的護甲都抵擋不了它的。

此時一隻蜿龍尖叫了起來,惡魔轉過頭去。

一道有棱有角的黃色有毒水晶之牆從珊迦和惡魔的中間升起。

她搖晃著後退,並看著惡魔像一隻生氣的蛇一般展開身軀,繞著龍打轉。克撒的護甲保地免受火焰及腐蝕的氣體。她跟著那橫跨非瑞克西亞四重天,朝向克撒和他的龍的方向走。如果克撒將牆推倒,珊迦就成肉醬;若是克撒沒有成功,則龍會失去第四隻腿。

她必須在這一切發生之前趕緊爬上龍腿。

珊迦在龍的背上奔跑,不過沒有人攻擊她。非瑞克西亞人沒有發現到她其實是敵人,而克撒集中全力在對付那道毒牆。龍的腿還是斷了,珊迦重重地摔了一下,可怕的是,當她把自己撐起來時竟發現手上有血。她身上的護甲力量減弱了,克撒也是。

她懸蕩在龍的肩膀之間,可以想像將有更糟的狀況發生。

克撒靠在鐵絲包覆的座椅上,他的褲子已燒焦了並冒著煙。龍所受的傷也反映在他的身體上。他的首和臉上到處都是淤青、挫傷——留著血的傷口。

珊迦從來沒看過克撒受傷。她從來沒想像過他也會受傷。她困惑且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好一會兒之後她才敢伸出手去碰他的肩膀。

「克撒?克撒,我們得離開這裡,如果你起得來的話。」

沒有反應。

「克撒?克撒,你聽得見我嗎?是我,珊迦。」她手上稍微使了勁。

座椅也跟著搖晃,但克撒還是沒有反應。他仍然在操控著龍,仍在奮戰。但他就像那些不會思考的蜿龍一樣,克撒失去了知覺情感,變成了工具。「聽我說,克撒!復仇計劃不能再繼續了。你必須馬上離開!」

克撒睜開了眼,直盯盯且駭人的眼神。接下來他說出的話比他的眼神還要可怕,只不過他沒有說完那個字,「約格……」

那是它,它不可說的名諱。珊迦知道,它們都知道。在槽中這名字就和他們在一起。

但克撒不應該知道的。他還不曾從珊迦的腦中取得任何她不想讓他知道的事,而她是絕不會讓他知道這個的。

她的直覺告訴她快跑,立刻一個人逃走。珊迦不願這麼做。克撒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救了她,她不願意將他拋下。

珊迦拉起充撒的手,就像他以前常常拉她的手一樣。她大起膽子來瞪著他那火也似的眼睛。

「現在,克撒,我們必須馬上離開。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就到你當初帶走我的地方吧。忘了……忘了那個名字吧。」

「約格……」

「珊迦!」她對著他的臉大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抓住她的手,然後她的眼前就一片漆黑了。


 


 

 


第十一章


補給品都囤積好了,不論是霧、老鼠還是其他任何會從歐藍山脊上掉下來的東西,都不能威脅到他們。長夜漫漫,珊迦已經爬起來檢查了兩次了。她還給自己泡了一壺茶,全都喝了下去。她以為茶中的藥草應該能幫助放鬆,但是顯然沒什麼作用。清晨燦爛的金光斜斜照在床腳邊,她一夜不成眠。

她的房門沒有關,門投下了影子。克撒的門是關著的,雖然上面並沒有用「請勿打擾」的法術檢著,但裡頭卻鴉雀無聲。午夜過後至今,牆後不再傳出任何聲音。瑞特比,珊迦告訴自己,可能已經睡了,而克撒獨處時本來就是很安靜的。沒有什麼異樣。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既然如此她又為何要把門打開呢?為何她要在潮濕的下半夜獨自發著抖?

瑞特比不是已經證明了他有能力好好照顧自己了嗎?他甚至常常還不需要她的勸告呢。

而克撒不也是比她原本敢奢望的還要熱情地歡迎瑞特比了嗎?

不管隔壁再怎麼安靜,絕對不可能是謀殺。不論瑞特比有多討厭,他應該都會活下來的。

珊迦掀開棉被,她的骨頭嘎嘎作響。非瑞克西亞對血肉之軀來說,似乎是個比歐藍山脊更合適的地方。她打碎洗手台上的冰塊,用水洗了把臉,然後走出去聽聽門後的動靜。她決定等到中午,如果到時候瑞特比還不出現的話,珊迦打算拿鑿刀去砍那道堵。

不過在那之前,她還有別的法子可以一試,她拿起鑿刀到屋外的爐架去。

火生好了,珊迦拿一個鐵網架上去,再放上一些培根。一陣微風很合作地將香味吹進屋內。她永遠搞不清楚克撒什麼時候會想吃東西,但只要瑞特比還活著,他一定會在肉烤焦之前迫不及待地跑出來的。

果然瑞特比如她預期地出現在門口。「天哪!好香喔!」他臉上並沒有剛甦醒倦怠的神情,然後他又說了些珊迦聽不清楚的話,他關上門走出來,又說:「我餓死了。」

「你還活著嘛!」珊迦說完話才發現自己有多生氣。「哪!吃啊!明天開始你就自己煮吧!「用他自己的爐子。珊迦不願意跟他分享,至少在她平靜下來之前。

瑞特比很識相地小心問她:「你在為昨天晚上生氣?」

珊迦把一片又熱又脆的培根甩到木盤上,然後推給他。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煩躁,

而且也什麼都不想說。

「我想是因為一切發展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吧。當我見到他——克撒。他是克撒,那個充撒,神器師克撒。你沒騙我。你知道嗎?在伊芬賓卡的時候我本來不相信。我以為只是認為他是克撒,但我不相信他真的會是那個克撒,真的是聖書上所說的那位神器師!」

瑞特比停下來吞了一塊培根。「在遇到你之前,我以為我已經生活在最大的恐懼中了,可是直到他碰了我,亞佛神啊!我發誓今後將不會有別的事能令我害怕了。」

「話別說得太早。」

「不可能會有更可怕的事了。」瑞特比一邊搖頭,一邊把另一片培根塞進嘴裡。

這次他咀嚼了一下才吞下去。她正想批評他的吃相,他先搶了話:「他是克撒。就是克撒,真正的克撒。而我是米斯拉。我在跟一則傳奇說話,我看見並聽見超乎我所能想像的事物,只因為克撒——神器師克撒從古文明之戰的傳奇中走出來了,他相信我就是他的弟弟,神通廣大的米斯拉,破壞之王米斯拉,而我們將共同攜手撥亂反正。」

他又停了下來,他一繼續吃培根,吃相一樣難看,不過反正他也從來不曾彬彬有禮遇。他的神情亢奮,眼珠子轉個不停。

「我是米斯拉。亞佛神啊!我是米斯拉……他有時會騙我,說一些地其實不相信、而我也不應該相信的事。我必須很仔細地看著他!仔細地看著他。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嗎,珊迦?你不覺得他真的有一點感動嗎?不過應該還是我佔了上風,我一定得佔上風,我是萬能的米斯拉啊!」

珊迦受夠了瑞特比的喋喋不休。她沒有克撒那麼快,但她還是可以很利落地抓住這個准米斯拉的衣領,然後把他推到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去。屋頂上潮濕的瓦礫同時落在他們倆的身上。

「你不是米斯拉,你只是裝成米斯拉罷了。你是瑞特比,是米帝亞的兒子,你要是忘了這個事實就死定了,因為他是克撒,你不要妄想超越他。聽懂了嗎?」

瑞特比睜大眼睛看著她,並沒有立刻回答,珊迦手下繼續施勁,他的脊骨在柱子上被壓得嘎嘎作響。他的下巴抖動著。她放下他的衣領並後退一步。她的氣幾乎已消了大半。

「我知道我是誰,珊迦,」瑞特比堅稱,聽起來比較像他自己的口氣,像那個珊迦認為她比較認識的小夥子。「我是老鼠,只是老鼠而已。但我若不試著多少忽略這個事實——當他看著我時,珊迦——當神器師克撒看著我時,如果我無法說服自己我就是那個他所以為的我——那個你希望我成為的我——這時……」他盯著那扇關著的門。「我還得看著他的眼睛。以前我不相信這些,珊迦,這些並沒有記載在《古文明之戰》中。凱拉寫到達格上告訴她他看到克撤將弱能石及強能石一起嵌進頭顱的情景。她以為那不是真的,以為那只是達路上不願讓她知道真相而編出的謊言。有關克撒靠著弱能石及強能石而活下來的事,連加塞洛都沒有記載。唯一有關克撒的雙眼因皿器動能而發光的資料來源是四小片不小心裝訂在提米爾古籍後面的羊皮紙。那應該是達硌士死前告解的一部份。我父親說那絕對是偽造的。其實不是!克撒的雙眼已經由強能石和弱能石所取代了,不是嗎?也就是它們讓克撒繼續活下來的,假如克撒還是活的,假如他不是由石頭變出來的話。」

不浪費,不奢求,珊迦找到的不是破壞之王米斯拉,她找來的是~個長舌大師米斯拉!她丟給他一個不相信的白眼。

「別問我,昨天晚上不是你說弱能石會對你唱歌嗎廠瑞特比沒有回答,轉身走過火爐,這次他沒拿培根。

「兩隻眼睛,兩顆石頭,」珊迦繼續說,「你運氣真好。」

「我聽到一些什麼,並非經由我的耳朵,而是在我的腦中響起。」他停下來並轉向她,臉上寫滿了困惑與苦惱。「我稱之為歌聲,那是我找得出最貼切的字眼。它來自他的左眼。」他在裝煤灰的桶子上坐下,看著自己的腳尖。

「你知道我是怎麼知道哪一隻眼是哪一顆五頭嗎?」

從他的表情看起來,那不會是個令人愉快的答案,不過,「說吧,讓我開開眼界。」

「那聲音告訴我它是什麼,而且它一直在等待有人能聽得見它。

克撒說哈賓不是他的兒子時,它……它……「瑞特比做了一個很無助的動作,最後他的手指壓在太陽穴上。」那也不是痛苦,比較像是痛苦過後的那種感覺。「他又打住了,然後閉上雙眼。

「珊迦,我聽到了米斯拉。嗯,也不完全算是聽到他,它就在那裡,在我心裡,打從石頭而來。我知道米斯拉在想什麼,也知道他會說些什麼。只是用的是我自己的話。」

他睜開眼看著珊迦,往常的自負已收斂了大半。「我知道我是誰,珊迦。我是瑞特比,米布亞之子,或者該叫我老鼠吧,因為我在成為奴隸之後已一無所有。我差不多在十八年前生於賓卡市,那是塔巴那統轄的第六年,水果狂歡節的第六天。我就是我。但是珊迦,假扮米斯拉這件事,照你所要求的——」他不再凝視著她,「已經不是假扮了。我可能會迷失我自己,可能戲還沒演完,我已經真的以為自己是米斯拉了。」

珊迦咬著嘴唇,嘆了一口氣。瑞特比沒看見,好像也沒聽見。

「現在,你坐在那兒,你聽得見弱能石在對你的心唱著米斯拉之歌嗎?」

他搖搖頭。「只有當我看著克撒的眼睛時,或著是他看著我的時候。」

她又嘆了口氣,不過這次是因為鬆了一口氣,但她似乎放心得太早了。

「我好擔心,珊迦。它是如此真實,這麼容易就可以想像他的存在,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夕之間。不知道明年我何時該回伊芬賓卡……?你應該早點警告我的。」

她懷著罪惡感相信了老鼠——或瑞特比——或米斯拉——還是任何他希望的稱呼,「我不知道什麼歌聲的事。但我知道克撒的眼睛,它們可能來自任何地方,我可的確警告過你了。但是至於歌聲和米斯拉?(古文明之戰)之外的事,若非克撒告訴我,我一無所知,我想他應該有很多事都沒有告訴我。」

珊迦其餘的怒氣都因為想到這一點而消散了。她靠在柱子上,很高興沒有人在看著她。每一次克撒對她怒目而視,雙目如火燃燒——那時米斯拉弱能石的聲音是否也曾經試著向她內心喊話?不然為何她要去找一個假的米斯拉回來?是什麼力量讓她找到瑞特比的?她可能在還沒好好看清楚地之前就已經知道他就是那個能助她完成計劃的入了。

「我能相信我自己嗎?」

珊迦沒有自信,無論是對她自己或對他。「我不知道。」

瑞特比緊緊地將雙手抱在胸前,身體蟋縮成一團。珊迦一輩子不是跟非瑞克西亞人

就是跟克撒在一起,她不太習慣表達自己的情緒,對於這種和瑞特比同病相憐的感覺更是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於是她轉換話題並試著說笑。

「昨天夜裡你們三個人都聊了些什麼啊?」

瑞特比意興闌珊。「一年之後還會有哪些屬於我的東西剩下呢?我還會是我嗎?」

「我就沒變啊!」珊迦回答。

「對了。我們聊天時有提到你。」

她早該想到的,但她卻沒有。「我並沒有騙你,瑞特比,至少重要的事我不曾對你說謊。非瑞克西亞人是真的,而克撒是唯一有力量擊敗它們的人。」

「但是克撒的頭腦有些不清,不是嗎?而你認為只要能弄到一個讓他想到他弟弟的人就可以幫助他恢復正常,你認為你可以幫助他不要再活在過去。」

「我在離開梅德朗之前就告訴過你了。」

「你的年紀和他一樣大嗎?」

珊迦驚訝地發現這個問題是如此難以回答。「我比他年輕,一點點吧……我想。你並不是唯—一個不知底細的人。他告訴了你我以前是非瑞克西亞人嗎?」

「說了不只一次。不過因為他竟然真的相信我是米斯拉,所以他說的話也不一定全都是對的。」

培根烤焦了。珊迦刮下焦掉的部分,弄出一盤可供一人吃的份量,她磨著時間,想著該怎麼回答。

「你可以相信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陳述——用她所記得的非瑞克西亞人的那種吱嘎作響的尖銳語調——她從槽祭司那兒學到的第一課,「你們是紐特,永遠是紐特,你們要聽命行事、認真學習、專心做事,並且不可出錯。」

瑞特比瞠目結舌。「那天,在浮球裡,你拿刀割自己——如果我把刀搶過來的話——」

「不管你割哪裡我都一樣會流血的。那是會痛的,你也可以殺得了我,你是在浮球裡。我不是克撒。我不認為克撒會死。我也不認為他是活的,至少不是像你我這樣地活著。」

「你和我?珊迦,我之前從來不知道有誰可以活三千年的。」

「我想是將近三千四百年吧。克撒認為我是誕生在別的世界,還是小孩子時就被非瑞克西亞人偷走,然後把我完化,就像他們將米斯拉完化一樣。但那不是事實。我不知道米斯拉到底怎麼了,不過紐特是必須在還很新的時候就被完化。克撒總是不相信我當初是從血肉之殿的大槽中被倒到這個世界來的。」

「所以,非瑞克西亞人是不會死的?」

「要能經歷完化的過程還不死,紐特必須十分有韌性。不過非瑞克西亞人還是會死的,特別是紐特,只是活得比正常人類要久得多。」

「已經活了三千四百年,克撒還是不相信你嗎?」

「克撒瘋了,瑞特比。他所知道和他所相信的不一定一致。通常是沒什麼大礙,只要他真的動手去打非瑞克西亞人,不要再一天到晚只在桌上演練、緬懷過去。」

瑞特比點點頭,「他有給我看他的作品。」

「又來了?」珊迦無奈地說,這已經激發不了她任何驚訝或氣憤的情緒了。

「對啊,就像你說的。有趣的是,從弱能石我可以感應到發生在米斯拉身上的一切。」他停下不說,直到冊逸再看著他。『你說的對了一半,克撒的說法也對了一半。非瑞克西亞人想要弱能石,米斯拉不從,它們就要殺了他。弱能石讓他活了下來,甚至一直到它們後來把他分解了他也沒死,只是不太正常了。「瑞特比差點笑了出來,」或許燒掉他自己的心是他所作的最後一件正常的事。之後就只剩下一些意象了,就像掛在牆上的畫,等待著,永無止境地等待著克撒哪一天可以聽見它。

「所以現在米斯拉,或者該說弱能石,或是兩者~起要你幫它們發言。」

「目前為止,我只聽,但是我自己決定要說什麼。」

「什麼意思?」

瑞特比開始踱步。他用右拳擊著他的左掌。「意思就是我會盡我所能地把我自己找回來。我希望我從來不曾遇到你,我但願我仍只是梅德朗當地的一個奴隸。托嘉和蓋法只擁有我的身體,我的腦子是自由的。直到凝視過克撒的眼睛我才知道什麼是無力感。

我現在就像他、就像米斯拉、就像你一樣,差不多是個死人。」

這個自稱死人的傢伙在火爐分停了一下,吃下一塊燻肉。

「我沒有死。」

「對,你是非瑞克西亞人,」瑞特比邊吃邊回嘴,「你不是被生下來的,你被倒出來時就成了不朽之身。你怎麼可能會死?」

珊迦不理他。「一年,瑞特比,或者更短,只要克撒從過去醒過來,我就帶你回伊芬賓卡。我向你保證。」

一片沉默,接著他說:「克撒不相信你。」

這句話刺痛著她,儘管瑞特比只是在引述珊迦已經聽過千百次的話。「我永遠不會背叛他……或是你。」

「但你是非瑞克西亞人,如果你剛剛訴我的是真的,你就永遠只能是個非瑞克西亞人。它們是你的同胞,我爸爸曾告訴我不能相信會背叛自己同胞的人。背叛是一種染上了就去不掉的惡習。」

「你爸爸倒是已經死了。」說到惡毒,珊迦可是師承名家。

瑞特比愣住了。留下盤中最後一片培根,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珊迦沒有去攔他。她熄了火,吃掉最後一片爛爛的培根,然後窩回她自己的房間。

她最寶貝的《古文明之戰》也無法安慰她,無法幫助她排解這~切自尋的煩惱。儘管睡不著,珊迦還是縮進了被窩。

她一直醒著,獨自徘徊在無邊的痛苦回憶中,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隱約意識到身邊的黑暗以及輕輕的敲門聲。

「你睡了嗎?」

如果珊迦真的睡著了,她就不會聽見瑞特比的話。如果她神智夠清楚的話,她會保持沉默讓他自己默默離去。然而已經不知多久沒有人來敲過珊迦的門了,她驚訝地忘了一切而去開了門。

瑞特比走進來,自己就在她的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那是房間裡唯—一把凳子。

珊迦只好坐在床上。瑞特比顯得有些僵硬,他似乎有點不確定自己是否該來,不過他還是輕輕地汗了口。

「對不起。我生氣、我害怕,而且我很蠢。你是我現在所擁有的最親近的朋友,我不應該說那些話的,對不起。」他向她伸出一隻手。

珊迦知道這個動作的意義。在那些有男有女的世界裡這是極其普遍的一個動作。他們高興時就微笑,不高興就皺眉。生氣就揮拳,向你伸出手就代表信任。

她的雙手仍然緊緊抱著枕頭。「因為真理而背叛?」

他放下手,「也不是什麼真理,只是一些我知道應該會傷人的話。你也說了一些。就算扯平了好吧?」

「好啊!」

珊迦也伸出了手,瑞特比大力地握了握才放開,好像對這樣的儀式很滿意。接著他報告了另一個狀況。

「克撒走了。我去敲了他的門,希望和他聊聊,看看能否得到一些忠告。我知道那其實也是滿蠢的。然而,門是開著的,而他不在那兒。」

珊迦很快地跳下床走到門邊。「他去時空旅行了。」

「我沒有看到他離開,珊迦,我應該會看到的。我沒有走遠,沒有走到看不到的範圍去。他消失了。」

「時空間的行走,」她解釋,一邊走向玄關以及克撤住的房門。

「多明納里亞是一個時空,莫格、瓦特拉奎茲、伊奎拉、撒拉,甚至非瑞克西亞,這些都是不同的時空,也就是不同的世界,而克撒能夠在它們之間自由行走。別問我怎麼走,我也不知道。每次我都只是閉上眼然後覺得快死了,我載你來的那個浮球也可以變成一層護甲,因此才能在被他拉去時空旅行時保我不死。」

「但是,你是非瑞克西亞人,非瑞克西亞人……都是怎麼過去的啊?」

「用時空轉換器……一種神器。」

珊迦用了好大的力氣,門猛然被推開。毫無疑問克撒不在,但她很驚訝地發現桌子是空的。

「你說你看過他在桌上工作?」

瑞特比差點撞到她,他得抓住她的肩膀才保持平衡,他們還是碰到了對方,他很快鬆開了手。「那是一個戰場,」是「戰火之旭」,「你能看得出他去哪裡了嗎?」

珊迦聳聳肩,很快地跑向桌邊。沒有灰塵,沒有掉落的銀片,也沒有那些嵌在木頭裡或成群掉落地面的蚊蟲。她試著回想上一次克撒在走後把桌子清得那麼幹淨是什麼時候,她想不起來。

「非瑞克西亞?」瑞特比問,他又站在她旁邊了。

「他還沒有準備好要作戰,而一旦他去了非瑞克西亞,就絕對是大戰的開始。不對,我想他應該還在這兒,還在多明納里亞境內。」

「但你剛剛說他在『世界和世界之間』。」

「從多明納里亞的這裡到多明納里亞的另一處,最快的方法是走世界夾縫。他有提到巴斯拉特或墨爾文嗎?」

瑞特比做了一個不屑的表情。「沒有,為什麼有人會去提巴斯拉特和墨爾文?」

「因為非瑞克西亞人在那裡啊,兩邊都有。我告訴過他叫他自己去看看。昨晚情緒太激動了,我忘了問他有什麼新收穫。」

「巴斯拉特都是豬,墨爾文都是羊,不是嗎?」

這麼多年來的流浪,走過了這麼多世界,珊跡已經習慣用很超然的眼光看世界。瑞特比的邏輯還是屬於單一世界的,珊邊試著讓他改觀,「它們也一樣被圍困、一樣無法自保。非瑞克西亞人是大家的敵人,這才是重點。我就是在巴斯拉特和墨爾文嗅到了非瑞克西亞人的氣味,才決定是該去找到像你這麼一個人的時候了。克撒必須到巴斯拉特和墨爾文去把關,不然就太遲了。」

瑞特比悅悅不樂,「為什麼不到伊芬賓卡去把關?那兒也有非瑞克西亞人啊,不是嗎?」

「我還沒有跟他提過伊芬賓卡。」

「我提了。」他看到她喘了一口氣——他又接著說:「你沒告訴我不能說啊。」

珊迦當初計劃要把克撒的弟弟帶到他面前看能不能治好他,她應該更仔細、一步一步安排好細節的。現在她對於她的計劃已經完全失去掌控,幾乎從一開始,至少是從那著火的村莊就開始失控了。瑞特比打破沉默。

「他似乎對我們兩個之前的事一無所知,我就從我們落地之後開始講,他好像很感興趣。他問我就答。他似乎滿驚訝我能回答那些問題,因為他說我的腦子已經是空的了。

不過當我敘述席拉塔教和赤紋軍的事時,他從頭到尾都聽得很專心,尤其是有關席拉塔教和我們的聖書。我告訴他我的家並不信教,如果他真想瞭解,他應該親自到賓卡市的聖殿去聽那些修士講道。我想在賓卡市應該還有一些有智慧的修土,席拉塔教不可能把他們全部都捉走了吧。」

「夠了,瑞特比,」珊迦邊說邊嘆了口氣,並且將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唇邊。他又往後縮了一下。他們倆個都各自後退了一步。增加的距離讓他們的對話更容易進行,還有目光的交錯也有些幫助,如果他願意看著她的眼睛的話。

「那不是你的錯。」

「我不該告訴他那些聖殿嗎?」

珊迦揚起眉毛。

瑞特比修正他的話。「我不該告訴他那些非瑞克西亞人的,我應該先問你的吧?」

「我應該告訴你等一等的,雖然我最希望看到的事就是克撒採取行動。你做了你認為對的事,那也的確沒錯。那不是我會做的事。我必須要習慣,我可以先告訴你,這絕不容易。」

「他還會回來,是吧?克撒不會真的在伊芬賓卡殺盡所有窩藏在赤紋軍的非瑞克西亞人吧!」

珊迦看了桌子最後一眼。「毫無疑問的,因為他是神器師克撒,瑞特比——但是就算他做了,也不是件壞事吧?」

「殺盡所有赤紋軍人會讓席拉塔教有恃無恐。」

珊迦在門邊停頓了一下,「你是假定席拉塔教裡就沒有任何非瑞克西亞人。記得我告訴你有關巴斯拉特和墨爾文——那些羊和豬嗎?我可不敢這麼肯定。」

她把瑞特比獨自留在空房間裡,自己一直走到比火爐還要遠的水井邊,他追了過來。

「我們現在怎麼辦?」瑞特比的臉頰泛紅,兩天沒刮鬍子,長出了黑黑的鬍渣。

「跟蹤地嗎?」

「我們在這兒等。」珊迦解開絞繩好讓水桶降下。

「有可能會發生意外。」

「在這等比較妥當。」她變得有些彆扭起來。「我們只會越幫越忙。」

「克撒以前連伊芬賓卡這地方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它在哪兒,也不懂我們的語言。」

珊迦放下絞繩。「你以為你和他之前是用什麼語言交談的?」瑞特比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於是她繼續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說我們的腦子是空的,當他在我們腦中發現對他有用的想法,他還是很樂意掠奪的。你知道嗎?克撤並非無所不知,你還是可以保有自己的秘密,只要你刻意不去想它,或者想像出一道牆將它隔絕起來,不過在一開始——也許應該說大部分時候——最好還是把克撒當作是無所不知的。」

瑞特比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然而他的呼吸卻聽得出困驚駭而變得急促;臉上的紅光也轉為蠟般的蒼白。珊迦將水桶慢慢拉上來,用勺子舀了一些甘甜的泉水給他,他喝時從嘴邊漏掉了大半,不過至少有聲音說話了。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弱能石和米斯拉?我怎麼敢以為我能騙得過神器師克撒?亞佛神呀……」

珊迦又舀了一勺自己喝。「也許吧。克撒瘋了,瑞特比,不論是你說的話還是你腦中的思想,他只聽得兒他想聽的,有可能他什麼都聽不見——但他不是辦不到。這是你必須銘記在心的,我真應該早點告訴你。」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只有當你張開嘴的時候。」

他趕快把嘴巴團上,珊迦竊笑著走開。走了十步左右,瑞特比追了上來,擋在她面前。

「好吧,我受夠了……你是非瑞克西亞人。你不是被生下來的,你是從一個槽中爬出來的。雖然你看起來好像只有十二歲,但其實你已經三千多歲了。你穿著打扮像個男人——像個男孩,你講起話來也像個男人,但伊凡語本來就是種曖昧的語言,在我們的語言中,有些事物是有性別之分的——好比狗是男的、貓是女的。然而當我們說『我做了這個』、『我做了那個』,男女的說法聽起來又都是一樣的。通常,男女的分別應該是很清楚的。」他停下來,顯得有些難以啟齒,珊迦在他還沒繼續之前就已經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昨天晚上,當克撒提到你時,他總是說『她』。你到底,珊迦,到底是男還是女?」

「這很重要嗎?」

「是的,很重要。」

「都不是。」

她走開,他一把把她拉回來,臉向著他。

「這不算回答!」

「這只是不是你希望聽到的答案。」她甩開他。

「但是,克撒他……?為什麼?」

「非瑞克西亞語一點都不曖昧。那裡沒有家庭,也不需要有男女的分別,它們沒有這樣的說法——除了在夢中。在遇到那個惡魔之前,男女之別的說法對我不具任何意義,但是他強行侵犯了我的心,之後,我開始把自己當作是個『她』。」

「克撒?」瑞特比粗著嗓子說,他似乎十分憤慨。

珊迦笑了,「不,不是克撒,早在遇到他之前。」

「所以,你跟克撒……?」

「克撒?你讀過《古文明之戰》吧?克撒連對凱拉。賓。庫格都沒興趣呢!」

她走出去,關上門,留下目瞪口呆的瑞特比。

 




第十二章

克撒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也是一個誠實正直的人。然而即使在他還是個普通人時——假如「普通」這個字眼可以適用在神器師克撒身上的話——愛情或感情這類的事物對他的意義也並不大,不過他還可以接受友情,一次只交一個朋友。

在珊迦把他拉出非瑞克西平之後,他就開始把她當朋友了。

自此之後的三千年,珊迦也一直適切地拿捏著這個分寸,不奢求也不自貶。

在克撒騎著他的龍來到非瑞克西亞的同一天之內,他們顛簸經過了三個時空。珊迦看起來比克撒還要狼狽,她丟了她的防護衣,他們倆個只好相依為命。夜空裡,陌生的星星和三顆藍白色的月亮在迷霧中隱約可見。

「已經夠遠了,」她微弱低語著,四個不同時空的壞空氣已經將她的聲音折磨得支離破碎。「我得休息一下了。」

「還是很危險!我聽得到它,約格……」

每次克撒一提到這個名字珊迦就全身打顫。她抓住他已經殘破不堪的護甲,說:「你叫的是它的名字!千萬不要再說出來了。每一次你說出它的名諱,它都會聽得見你。他們在血肉之殿教我的事情,這是我願意真心相信的一件。如果你再不把那個名字從你的記憶中永遠消除,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火光在克撒的眼中跳躍,自從他從非瑞克西亞出來之後,他的雙眼就一直是黯淡的黑色。珊迦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只知道那讓他像中了邪一樣,而任何會讓克微不安的事對她而言是更無法忍受。

克撒真的把她的話聽進去了。他的臉發著熱。不浪費,不奢求,如果他真能燒掉腦中的某些記憶的話,他可能可以得救。她走在前頭,拉著他的手腕到一塊岩石邊讓他坐下。

「水,珊迦,你可以幫我找些水來嗎?」

他瞎了,至少對真實的事物。他說他的視線中都是斑斑點點,就好像瞪著太陽看了太久一樣。四重天的天空是沒有太陽的,但是那條龍是惡魔們可以用所有武器、法術、以及自然力量加以攻擊的目標。

「你會待在這兒吧?」

「我儘量。」

對珊迦而言,他有些答非所問。走過那麼多不同的世界,她已經培養出敏銳的直覺,知道哪些地方是她能夠生存、哪些地方不行。非瑞克西亞以及之後走過的三個時空都太荒涼不毛,但這個有著三顆月亮的世界倒還不錯。她身上有胞囊、藏在衣服裡的那顆心,還有一個時空傳送器。因此就算克撒在她離開時不見了,她也應該還活得下去。

最近剛下過大雨。珊迦在他們從世界夾縫中出來之處曾看到山腳下有水,不過把水帶回去就沒那麼容易了。她捧起水來喝,止了渴,然後她撕下衣服的一角在水裡浸濕,

然後一路滴滴答答他把它捧回山上。

克撒果然還安然地坐在石塊上面,在明亮的夜空下現出剪影,他的肩膀向前傾斜,

下巴理在衣領的陰影之後。它的雙手無精打采地放在大腿上。

「克撒?」

他抬起頭來。

「我帶水來給你了,不過恐怕不是很完美。」

「只要是濕的就好了。」

她把他的手拉到濕布上。「很濕。」

克撒拿起濕布,吮吸上面的水分,然後再拿起來擦擦臉。一切妥當後,他讓護甲落下,珊迦在他腳邊坐下來。

「我還可以為你做些什麼嗎?你想吃東西嗎?吃點東西可能比較好。我聞到梅子的味道,這兒現在是夏天。」

他搖搖頭,「坐在我身邊就好了,睡一下吧,如果你睡得著的話,孩子,我們可以休息到清晨,夏天的清晨。」

珊迦縮在她的護甲裡,夜晚是涼爽的,不算冷。除了這衣料不是很舒服之外,其他都沒什麼不好。她舒適地靠在岩石上。克撒撫摸著她的頭。

「我不是叫你躲遠一點嗎?」

「我有啊,只躲了一下。」

「你可能會受傷的,搞不好我就乾脆把你留在非瑞克西亞了。」

克撒就是克撒,總是要做一切的主宰。在他們才剛死裡逃生之後的這樣一個夜晚,

他的霸氣聽起來特別令人安心,珊迦覺得好放鬆。

「你也差一點就會喪命的,克撒,或是掉到七重天去,這還得要靠運氣呢。」

「七重天就是……」他遲疑著,「就是地懲罰那些惡魔的地方嗎?」

「沒錯。」

「那麼我應該感謝你羅。」

「沒錯,」珊迦說。「而且當初我說非瑞克西亞很危險時,你就應該聽我的勸告的。」

「我會再製造一隻更巨大、更厲害的龍。我現在知道非瑞克西亞在哪裡了,只要通過那個深深的夾縫。我現在是看不見,但我知道我一定會再回去的。它們活不長了,珊迦,我會將它們砍盡殺絕,替米斯拉報仇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珊迦打了一個呵欠,一般的呵欠。「你那時已經被團團包圍住了,克撒,我剛爬上龍身,那四條腿就斷了。雖然你已經殺了數以百計的非瑞克西亞人,然而那兒卻還是有那麼多殺也殺不完的非瑞克西亞人。」

「我會修改我的設計的。」

「一千條腿也是不夠的。你不能光憑武力來戰勝非瑞克西亞人,你最好能找到同仇敵汽的盟友以及至少比它們多三倍的軍容。重要的是計謀和戰略。」珊迦想到了心之庫穴。「或者,找到一個偷襲的絕佳目標。」

「你什麼時候變成我的軍師了?孩子?」

克撒可能頗為不屑,但是計謀和戰略的確是很重要的。關於心之庫穴的事她還是必須要小心。現在不但克撒眼睛看不見,她也很累了,今晚並不適合將她的這個大發現公開。她又打了一個呵欠,絕對普通的呵欠,沒有了記憶術,腦囊就只是躺在她腹中的一個團塊罷了。

「睡吧,孩子,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的確太低估我的對手了,但這會是最後一次。」

珊迦累得連為她這小小的勝利而高興的力氣都沒有,她睡著時心裡還想著醒來時可能會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猜得沒錯,不過克撒並沒有走遠。她的同伴用草、小樹枝和一些小石頭,在不到兩步見方的地上重建了四重天戰場的模樣。小樹枝和草交纏出的龍巍立在其他複製的模型旁邊,完全按照正確的比例精確地模擬縮小。她甚至覺得它們真的會動。

「我真不敢相信,」她的影子蓋在克撒做的這些神奇小玩意兒上,「你應該覺得好一點了吧?」

「好得像個傻子一樣。」

這個回答似乎話中有話,但珊逸已經習慣對困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你又能看得見了?」

「對,沒錯。」他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往上看。「你做得很對,珊迦,把那個名字從我腦中趕出。當我辦到了,我就開始找回了自己,回到那個自負而愚蠢的我。沒有人受傷,也沒有土地被破壞。」

「其實是有好幾層,那裡的祭司得要花很長的時間去修復被破壞的地方。而且你還毀了它們的許多龍和蜿龍。說實在的,戰果比我原先想的還要輝煌。」

「但是還不夠好。如果我先到這裡——」克撒一邊用手指著地上那石頭小火爐的後方之處,然後很快地移動那些精緻的小東西——「那道火牆就會在我身後,這樣一來它們就無法包圍我了。」

珊迦研究著這新的陣法,「這樣會比較好嗎?如果火爐在你後面,那麼你會從頭到尾都被困在同一個地方。」克撒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她轉移話題,「我們會待在這裡直到你造好第二隻龍嗎?」

「不,宇宙是真實的,珊迦,至少在昨天以前我曾走過的每一個時空都是真的,而在進出非瑞克西亞之後,我發現那是一條我之前從未走過的路。就好像我只繫著一條繩子就跳過巨大的深溝中。而我現在瞭解了,那個深溝是無所不在的,而非瑞克西亞就是它遙遠的一端。因此無論我們身在何處,我們和敵人之間其實都只有一線之隔。即使如此,我覺得還是在我走過的足跡上多留下幾個記號比較好。」

她沒有什麼意見。「然後呢?另一隻龍?軍隊?還是盟國?昨天我發現了一個地方,克撒,以前我以為那也是謊言之一。我找到我的心了。」

珊迦把手伸進靴子裡,那琥珀色的心仍在發著光。她把它拿給克撒看。

「那是——嗯,那並不是你的心,珊迦。」他沒有接過去。「你的心在你的胸中跳動著,孩子。非瑞克西亞人是騙你的,它們奪走了你的過去,連你的未來也不放過,但是它們並沒有拿走你的心。」克撒拉起她另一隻手放在她的胸口,「這兒,你感覺到了嗎?」

她點點頭。所有血肉之軀的胸中都有一顆跳動的心。血肉之殿裡的紐特在被完化之前也是有心的。「這不一樣,」她堅持著並向他描述無數的心在庫穴中閃閃發光的情景。

「我們和我們的心是相連的。我們知道的是,『它』會看守著我們的心,並在其上紀錄下我們所犯的錯。要是犯的錯太多了——」她在喉嚨上作勢畫了一刀。

克撒把那琥珀色的心拿到太陽下細看。珊迦看不到他的臉也看不到他的眼睛,只感覺全身彷彿有一種類似身處世界夾縫中時的緊繃感。她無法呼吸,甚至連喘氣的氣力和意願都沒有了,直到克撒把心放下來。當他轉過來再看著她時,臉色不太和悅。

「在所有可憎的事物之中,這是最糟的。」無視於她伸出的手,克撤一邊說一邊仍然握著心不放。「我不會將它稱之為心,而且它還比不上強能石。我想不出它有什麼功用,除了你剛剛說的以外。你知道那庫穴在哪兒嗎?」

珊迦察覺到克撒問了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她的回答恐怕是攸關生死的。她可以說謊,如果她確定那是他要的答案的話。「我只知道它在血肉之殿裡面。」

「而你沒有來告訴我?」

「我不想和其他的非瑞克西亞人一起死啊。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會嗤之以鼻,然後又說我是小孩子,那我就不好意思再跟著你了。」

這不算是回答,但也是事實,而且結果也頗令人滿意。克撒把心丟回她的手中。珊迦下意識地將它貼在自己跳動著的心上。

「我沒有——」克撒講到一半就停住了,看著地上他那隻用草和樹枝編成的龍,

「不,你的想法很有可能是合理的。我總是不願去想像那些可惜的事物,這阻礙了你。

我可以忘掉你的腦子是空的。非瑞克西亞人是沒有想像力的。」他用靴子將龍踩扁。

「又是一次失誤,另一個錯誤。原諒我,米斯拉,我在該看清楚的時候卻看不到,就這麼錯失了良機。要是我能讓昨天重新來過該多好。」

「等你力氣一恢復就隨時可以回去啊。要是我還能找得到那個庫穴的話……」

克撒打了個冷顫。「它們已經認得我了。你們的『它』已經知道我了,我不能回到非瑞克西亞去,在還沒有絕對的勝算以及無敵的力量前絕不能回去。為了復仇大計,我絕對不能大意,不能再犯錯了。我可能在還沒路進你們的一重天之前就會先被它們發現。」

珊迦沒開口。那才不是她的一重天。克撒的神能是非瑞克西亞人所覬覦的,但他竟然吝於使用它。他被眼前的一切給嚇到了,當他犯過一次錯,那錯誤就成了他退攻為守的理由。

「可以讓我去。我有時空傳送器。」她拉起衣角,露出塞在腰帶下的黑色圓盤。

「如果你可以做一隻小一點的龍,我可以在庫穴裡把它放出來。」

克撒笑了。「孩子,你的勇氣可嘉,但是成功的希望很渺茫。我們不要再談這件事了。」他伸手要去拿那時空傳送器,珊迦往後退,雙手防備地按在自己的腰上。「來吧,孩子,你不需要這種神器。你不瞭解它,讓我保管吧。」

「我才不是小孩子。」珊迦抗議,更挑釁的話差點衝口而出,她忍了下來。

「你要知道,把非瑞克西亞的神器放在身邊是會對你造成傷害的,就像昨天那個名字就對我造成了傷害。你沒有能力去和那種侵蝕力對抗。你開始變得有點任性。在這股力量和你那顆心的包圍之下,你已經無力抵抗,珊迦,為了你的安全,我應該把它們都收走,不過如果你把時空傳送器給我,我就讓你保留那顆心吧。」

「那是我的東西!」珊迦防衛地說,「是我把它收起來的。」

她在之前的旅途上也看過人類的小孩,現在她知道了,此時的她和他們竟然沒有什麼兩樣。沒有等克撒再開口,她就乖乖地把時空傳送器交出來了。

「謝謝你,珊迦。我會好好地研究它的。」

克撒將時空傳送器握在手中,然後它就消失了。或許他會研究它。或許他會想辦法

將它的功能加諸到她的胞囊上,無論如何,她想她都不會再看到它
了,不過至少她還保有她的心。克撒什麼都可以拿走,只有這個不行。

從那一天開始,他每天都要去兩個時空,並且在軌跡上留下記號。在連續走了二十天、四十個時空之後,珊迦發誓這次她不要再到別的時空去了,她鬆開他的手,讓自己落在後面。她想任何一個世界都至少會比這些時空之間的夾縫好。然而,接下來他們來到的這個世界到處都是黃色的瓦斯、風,以及特別會被她的護甲吸引過去的光,再下一個又竟然連空氣都沒有。於是克撒為她作了一個地下小室,在裡面珊迦可以不需罩上護甲而自由地呼吸、睡眠,同時也能一直跟隨著他而不會走丟。


他們接著來到一個沼澤,那裡到處都是和她手臂一樣長的錐形昆蟲和一大堆青蛙,珊迦不怎麼喜歡這種地方。這讓她想到非瑞克西亞的一重天,但是在這裡她至少能夠呼吸和進食,水雖然有鹹味,至少喝了還不會生病。

「對我來說,這裡已經夠遠了,」當克撒又拉起她的手時,她對他說。

「我不需要走遍每一個時空。」「再幾個就結束了。」克撒解釋。

他又開始踱步了。自從從非瑞克西亞回來後,他的焦躁不安~天比一天嚴重,現在他幾乎無法好好站定不動。他甚至不願意睡覺。

「我累了。」她告訴他。

「你昨天晚上睡過覺了。」

「昨晚!何時算是昨晚?哪裡算是昨晚?長著黃色樹木的世界還是有兩個太陽的那個世界?我多希望能在一個地方待得久一點,好讓我能看見那裡季節的變化。」

「鄉下佬。」克撒斥責她,這個用詞比起「孩子」進步了多,而且這也算是事實。


在非瑞克西亞那塊不毛之地活了太久,她一直無緣享受草木自然生長世界的美好。


「我想要一個家。」


「我也是啊。」這樣的正面回應著實出乎她意料之外。

「就是這裡,珊迦,多明納里亞……家。每次我們走過時我都感覺得到,但是踏出每一步時,又彷彿有黑暗阻礙著我。上次來的時候黑暗就在這兒了,在我找到你之前。那種感覺是我從來不曾經歷過的。我相信那黑暗終會過去,但是現在時候未到。此刻它就在這兒,而且力量比以前還要強大。」

「像一把刀子嗎?」她問他,腦中想到曾經聽過有紐特被困在毀壞掉的時空傳送器的通道之間。

「刀子?不,那就好像多重宇宙整個碎掉了似的,而多明納里亞以及所有其他的世界都隨之崩裂。我曾經繞過一圈,試著從每一個對立的角度接近,但結果卻都還是一樣。而同時還會伴隨著一種陰冷難受的的黑暗感。我一直試著在腦中繪出那無法言明之形狀的圖像。當那過程結束時,我會知道多明納里亞已經把我和非瑞克西亞人一併關在門外了。」

「這都是我的錯,你知道嗎?我並不只是要向非瑞克西亞單純地報仇而已,我要的是那些毀了我弟弟的非瑞克西亞人為此贖罪,那才是復仇。但是我們,我和我弟弟,在我們摧毀了索藍最後防線之時,也讓它們回到多明納里亞去了。那塊土地是不會原諒我的,除非我能毀掉非瑞克西亞來贖罪。多明納里亞把我鎖在門外,就像它將非瑞克西亞鎖在門外一樣。除非我能辦到索藍人也未能做到的事:摧毀非瑞克西亞,否則我就回不了家。」

「我想回家,珊迦。你並不記得你是在伺處出生,你不會瞭解真正的鄉愁是什麼。我從來不知道會這麼難。這塊土地不肯原諒我,它不讓我入境,但它也同樣地拒非瑞克西亞於千里之外,雖然我覺得心痛,但我不會去抱怨今日的放逐,因為我知道我的家鄉仍然安好。」

珊迦揉了揉太陽穴。在克撒自我中心的幻覺中還是有一些真實的。「那些搜索祭司是不走世界夾縫的,」她如履薄冰,很小心地這麼說。每當觸及和米斯拉、多明納里亞,或者神秘的京藍有關時,克撒的情緒就變得更是反覆無常。「它們使用時空傳送器,但是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設定錯點來找到新世界的。搞不好現在多明納里亞其實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安全?」

「我很確定。」他堅持。

她腦中忽然出現了一線光明,「你研究出如何替我的時空傳送器設定錨點了?」

「對,我將它設定傳送到多明納里亞,然後它就壞掉了。」

珊迦眼前一片黑暗,腦中千頭萬緒,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轉過身去,嘆了一口氣。
「既然多明納里亞如此難以接近,我會另外找一個比較好的時空。我的意思是我采納你的建議,珊迦。我會組一個比非瑞克西亞還壯盛三倍的軍隊,並準備一個大到可以將它們成群運送過去的時空傳送器!在你的那個時空傳送器壞掉之前我就已經將它徹底地研究過了。等我找到適合的材料時,我再幫你做一個更好的。」

克撒期待她欣喜的反應,因此她不敢讓他失望。她牽起他的手,繼續旅行了「幾個」時空——三十六個,在他確定多明納里亞是藏在多重宇宙的「外殼」而無法進入之後才停止。克撤堅稱,和多重宇宙比起來,一千個世界的確只能算是「幾個」而已。但是多重宇宙對她並不具什麼意義。克撤還告訴她多重宇宙是由許多時空和奈克西所組成的,她對此更加無動於衷。不過克撒願意這麼努力地去解釋倒是令她感動。

「我需要朋友,」有一次,他在某個老舊而死氣沉沉的世界的寂寞之夜裡對她這麼說。「我需要跟和我有著同樣見識的人聊天,至少他可以不致絕望或無感覺地聽我說話,而在我述說之餘,我也需要聽聽別人的聲音。」

「你從來不聽我說!」

「我都有在聽啊,珊迦,只是你說的很少是對的。我無法將非瑞克西亞人從你腦中奪走的東西還給你。你的腦子已經幾乎是空的了,剩下的只是一些非瑞克西亞的垃圾。你總是複述它們的那些謊言,因為你無法知道更多。你給的建議,孩子,是不太能相信的,但是你,你這個人,的確是我的朋友。」

自從他們離開多明納里亞之後,他就沒有再叫她作孩子了。然而過了這麼久,他竟然還是不相信她,珊迦實在不太能接受,不過,他畢竟還是對她付出了真心的友情,這也是很珍貴的。

「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珊迦輕聲說,一邊握住他的手。

就像一顆頑石慢慢地軟化了,溫熱了,然後竟活了起來。

「除了作你的朋友,我什麼也不要。」

他笑了,那是罕見的、屬於人類的表情。「我會帶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但是我希望在找到能令你我都滿意的時空之前,你能夠心甘情願地繼續跟著我。」

昨天深夜裡,當火熄了、克撒也一如往常在她人睡後去四處漫遊了,珊迦磨利了刀子,在她護甲的左側劃了一道缺口,就在胞囊所在的對面。她將她的那顆琥珀色的心塞入夾縫中,然後用一堆土泥蓋上去封住,再拿一些碎布片將它綁得緊緊的。

克撒馬上就知道了。她竟然傻到以為他不會知道。

「我用自己的方法吞下去了,」她這麼告訴他,懶得再多作其他解釋。「現在它已經成為我的一部份了,回到它原本所屬之處。不論你把我帶到哪裡,我都永遠都不會再失去它了。」  

珊迦理想中的世界是一個她可以偽裝成人類的地方,他們將怎麼也想不到她已經活了將近六百年,只比克撒年輕約七十歲而已。

克撒要的是一個他可以募集軍隊的世界,她覺得他們的願望並非無法共存,如果克撒能夠試著入睡的話,或許就有實現的可能。說實在的,其實克撒不是沒有努力過。他知道他需要做夢,然而每次當他試著墜入睡眠的崎嶇險坡,他就會做惡夢,那令人尖叫的夢廉散發出一種夏日腐魚般的惡臭,甚至連旁人都幾乎可以看到他夢中那些非瑞克西亞的火焰、金屬、皮革,以及一個克撒稱之為米斯拉的生魂。

人們不會歡迎他們太久。微募軍隊更是不可能。幸運的時候,珊迦能夠在一個定點耕種採收一次,然後就又趕著進行下一次的時空之旅。後來他們發現了一個條件良好、處處沃土的世界,那裡氣候宜人、文化蓬勃發展,珊迦建議克撒在那兒最大的海洋中最偏僻的孤島上建一座塔,他可以不費力地穿越各種時空到那兒去休眠,應該也不致吵到任何人。

克撒把那個世界稱作莫格,那裡也是珊迦夢寐以求的家園。他築了一座有著薄牆的塔,沒有門也沒有窗,裡面放滿了各種神器。不到十年,那裡的岩岸成了克撒散佈警告與預言之地,也是為將來可能募集成功的軍隊而準備的基地。

珊迦造了一個有花園的小屋,在不需照料作物的季節她就張嘴呼出浮球四處去遊歷。

克撤又為她造了一顆傳喚水晶,她將其規為友情的象徵而隨身佩帶著,不敢想像哪一天會真的派上用場。每到滿月時他們就一定會到他的小島上會合。他們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因為他們懂得去迴避不該碰觸的話題。

珊迦就這麼過了三十年她理想中的人類生活。直到某一個睛亮的秋日,她在莫格島南方的陸地上,意外地嗅到了那即使燒成了灰她也認得出來的爍油味。她循味追蹤,找到了來源:是一座以黃金與鮮血供奉火神的新神殿。

一個人類的新信徒坐在燃火的捐獻箱旁邊。他說這些是為窮人募捐,但是看起來卻又像是強取豪奪而來的,珊迦丟了一些銅幣到火中。進入神殿前她先張口呼出了護甲穿上身。然而該來的麻煩還是躲不過,在她走到神壇前,看到的全是一個又一個非瑞克西亞人。

它全身裹在長抱裡,只露出一張生著灰白鬍鬚的成熟男子的臉以及喉結,身上散發著完化後機體特有的臭味。它戴著手套的手中握著一把木製多節的傢伙,引起了珊迦的疑心。她在臀部也插了一把小刀。要是有一把釘頭錘可能會更好用,不過她那一身富家公子的裝扮就找不到地方藏它了。

「你到哪裡去了?」它用非瑞克西亞話向她低語道,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等待。」珊迦用紐特柔軟的變音回答。她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狀況發生得比她想得還要快。在這些以長袍偽裝的非瑞克西亞人中混有一個新品種的祭司,它的臉和手中的傢伙都是假的。一陣金光攻向她的護甲。然後那祭司吃了一驚,它以為她不過是個一般的紐特。珊迦往它的要害踢了一腳,第二腳踢斷了它的下巴,它的頭自頸部分離,只剩下一張肉做的臉。珊迦立刻明白克撒為何無法抹去對他弟弟最後的記憶。她伸手去拿那非木製的武器,為時已晚,她這才忽然意識到這一幕還有其他的目擊者。

非瑞克西亞的目擊者,四個人蜂擁而出,擋住了她的去路。它們都拿著傢伙,而她因為已被識破,不再能夠出奇制勝。神殿的天花板瀰漫著從神壇燒出的煙霧,珊迦抓起那祭司的頭而不拿它的武器,她忍住痛苦在護甲還未收起時就又從胞囊中將浮球擠出,浮球中有血,不過倒是抵擋住了非瑞克西亞人的攻勢而浮了起來,將珊迦帶離眼前的險境。

意志力支撐著冊迦繼續沉默地漂浮在天花板上方。然而卻無力將她舉到更高處好乘風遠走。胞囊無法長久同時支撐護甲和浮球。
刀傷已經開始在腹部隱隱作痛。

頭昏眼花又絕望的珊迦,在附近所能找得到最髒最臭的一處堆肥上降落了。當浮球在那堆堆肥上洩下來時,她以為自己也會跟著斷氣,然後她發現自己肩膀以下全部陷在穢物中。珊迦脫下護甲,一邊祈禱著胃中那一陣陣忍不住的嘔吐感不致阻礙胞囊的再生。

黃昏時,許多蟲子已經開始要誤把她當作晚餐了,珊迦準備要向任何一個敢伸手把她拖出這可怖藏身之地的非瑞克西亞人投降。她想到了神明,開始後悔自己一個也沒信奉,然後她努力張嘴吐出呵欠。一陣尖銳的痛楚傳來,幾乎要將她折成兩半,此時胞囊再生了。

珊巡邊喘氣邊施展能叫出浮球的記憶術,就在她以為自己無法再撐下去時,浮球漲大了起來。

她被看到了——當然也被聞到了——她從那混亂之地的屋頂升起,一開始很緩慢,然後一陣清風吹來倏地將她舉高。下方從火神殿屋頂傳來一陣陣的尖叫和叮噹作響聲,那兒還空懸著一團忽然失去攻擊目標的透明黑色魔法云塊。風向西方吹,向日落之處吹,珊迦就讓風載著她飄,直到月亮高高昇起,然後她慢慢找到了飛回克撒的孤塔之路。

五天後的夜裡,珊迦已經端坐在塔頂上,頭頂是一彎上了蠟似的新月。克撒沒有想到她這時會出現,也似乎不怎麼歡迎她來住在他的塔裡。珊迦丟掉了她的衣服,並且用沙子和水拚命擦洗身體,卻還是無法完全去除那一身來自堆肥的異味。然而最令克撒不悅的是那顆放在他工作台上的金屬頭顱。

「你在哪裡弄來的?」他紋風不動地質問珊迦,她正滔滔不絕地描述著她在南邊城市的不幸遭遇。

「你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它砍下來?然後再當作戰利品一樣帶回來?你到底在想什麼?」

克撒震怒的眼神燃亮了整個房間。他身邊甚至環繞著一種時空交界地帶才有的光暈。

珊迦心想還是穿上護甲比較好,然而她才一張嘴,克撒就施法讓她麻痺而無法動彈。在毫無防護的狀態下,她聽著他對她嚴厲的訓話,斥責她身為一個紐特,竟敢愚蠢地讓自己暴露在敵人面前,並因而危及他們現在居住的這片美好的時空。

「我聞到爍油的氣味,」天快亮時,克撒才為她解了咒,珊迦開始張口辯解,她十分生氣,不顧一切地說:「我很好奇,我沒有想到那兒真的有非瑞克西亞的祭司,也許那只是味道相似的烹飪調蓄而已啊!我並不是故意要殺那個非瑞克西亞人的,但是總比讓他先殺了我好吧?!至於那些目擊者,好吧,我很後悔,但等我注意到他們時已經來不及了。我拿走這顆頭是想有個證據比較好,否則你是不會相信我的。我應該讓自已被殺?被抓走嗎?他們很可能會把我的頭扔到屋頂上!這樣好嗎?這樣做比較明智嗎?」

克撒手中出現一顆銀球,他舉起了手。

「來啊,丟過來啊,然後呢?犯下另一樁會令你回後悔恨不已的錯誤?你永遠無法改變既成的事實,克撒。非瑞克西亞人在被我發現之前就早已經來到這兒了。我是個沒有腦子的傻瓜,我以為你會希望看到我至少學到了些東西。不浪費,不奢求,我還以為你會高興看到我逃過一劫呢!」

一陣明亮的紅色火花灑下,銀球消失了。「我是很高興看到你逃過一劫啊,真的,只是他們恐怕就快要找到我了。」

「非瑞克西亞人是在這兒沒錯,但是你擔心的事不一定會發生。你想它們是怎麼在一重天發現多明納里亞的?搜索祭司要找的不只是神器。那個東西——「珊迦指指那顆金屬頭顱——」有一張沒有人會想再多看一眼的臉。搜索者找到了這麼一個美好的小小世界,可以讓它們盡情採收。它們以拜火教的身份在這裡定下來,因為在神器之外,他們要的還包括能夠作為火爐動力的礦石,而莫格是一個金屬礦藏豐富的地方。」

「它們會毀了莫格的,珊迦。一切會再重演的。」

「嗯,那不正是你一直在期待的嗎?期待一個能討回公道的機會!」

「不,不,這代價太高了。」

「克撒!」珊迦開始對他失去耐性了。「你不必聽我說,仔細聽聽你自己心裡的聲音吧。」

他瞪著她,以一種人類的眼神,彷彿她是個陌生人,而不是和他共同度過好幾個世紀的夥伴。「你去吧,珊迦,我需要想一想,滿月時我會去找你。」

「要是我不想走呢?要是我也想報仇呢?」

「去吧,孩子!你在這兒讓我無法思考。等我做了決定之後自然會告訴你。」

他又開始叫她孩子了,而且他已經做了決定。珊迦和克撒在一起太久了,她太瞭解他了。他曾在屋頂上開了一個洞,她可以利用它。她將自己剩下的一些武器及旅行途中收集來的金銀財寶全裝在一個袋子裡,它們都還完好,不過袋子已經不能用了,她偷偷把它和克撒的一個袋子換了過來,最後她張口呼出浮球。她才飛出屋頂,洞口就自動合起來了。

天亮了,那是一個美麗的早晨,天上魚鱗片般的云向北北東飄去,如果珊迦要回到她的小屋,這個方向就沒錯了,但是一瞬間她改變了心意,她決定向南方飛,到那火神的城市去。

如果克撒要離開莫格,把一切都拋在腦後,珊迦可能也會跟隨他去,而此時他們可能已經在作時空旅行了。他們會走得更瀟灑,不對,克撒應該另有計劃,珊迦一定要看看那是什麼。

珊迦一到了海岸就見到了一座華麗的別墅,她趁著月光溜了進去。她留下兩枚銀幣以及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石榴胸針作為交換,拿走了一些年輕屋主的衣物,雖然褲子有點太緊,靴子又太大,但整體而言這還算是樁公平的交易。她在屋內晃蕩,不到天亮就已經摸清楚屋主的喜好脾性了。

珊迦把這些精緻的衣物故意磨得舊舊的,來到那南方的城市,她找到一間藥房,店內的窗戶有著觀察火神之殿的絕佳視野,她編了一段坎坷的遭遇,不過那精明的藥劑商可不相信,只是她能讀、會算、會抄寫,比他店裡原本那兩個小廝都還要能幹,因此他答應讓她留下來,每天供她兩餐,晚上在玄關處打個地鋪,而這正合她意。

一切就緒,她開始等待:一天、兩天、三天。四天,第五天克撒出現了。事實上是第五天的夜裡一顆火球從星空降下。火球以異力撞上了神殿,五塊和著火的樹木四處橫飛,打碎了門窗和牆壁。珊迦拿出她藏好的劍,向老闆無聲地道了再會,衝向那陣煙霧去尋找非瑞克西亞人。  

珊迦發現一些非瑞克西亞人,當爍油隨著一陣藍白色的火焰越燒越旺時,他們已經嚇得在地上爬了。珊迦替他們解決了生不如死的痛苦,並一路靠著護甲的保護躲過火焰和煙火衝進神殿中。看門的小嘍嘍在她的逼問下招出了火神祭司的房間。珊迦希望在那兒可以再找到——偷到——一個時空傳送器。

珊迦發現一個可以通往非瑞克西亞的通道,不過卻和其他的時空傳送器不太一樣,它屬於那些生著人面的祭司,這種傳送圓盤看起來很堅實,不同於其他傳送器有著看不見底的黑色深淵,它是直接從石頭地板的邊緣冒出來。光看表面的話,這玩意兒倒是和珊迦之前所熟悉的時空傳送器一樣漆黑,再看看它的後面,卻竟然好像不存在似的。同樣的是他們都有一個鑲了七顆黑色寶石的手掌大的控制面板,直接從地面冒出來。珊迦既然無法將它捲起來並帶走,就乾脆用刻搗壞了那面板。

黑色圓盤在毀壞之前進出一陣煙霧和嘰嘎聲,珊迦心想還好及時把它關上。煙幕消散後,石頭地面上只留下兩條刮痕。珊迦繼續翻箱倒櫃,希望能找出一個她熟悉的時空傳送器,此時空氣凝重了起來,另外一種時空通道——克撒的那一種時空旅行通道——打開了。

「是我!」當她看到他時馬上大聲叫了出來。

「珊迦!你在這裡作什麼?你差點就死在我手上了。」

他們並不確定克撒造出的護甲,是否也能保護她不受克撒自己的暴行或失誤所害。

「我是來找時空傳送器的。我知道它們一定有一個,我不確定作會不會想要用它。」

當初他騎著龍去非瑞克西亞時的確沒想過用這玩意兒。「這一種是新型的,我不會用它。」她承認。

克撒看著地上留下的刻痕,「不對,這是一種非常老舊的機型,你弄壞它了嗎?」

他看起來非常平靜且理性,這反倒令她不安起來,「對,我弄壞了上面的寶石。它發出嘰嘎的怪聲,然後就不見了。」

「好吧,這樣應該就夠了,如果不夠的話,我會在這兒留下記號,然後一路留下足跡。你準備好一起去時空旅行了嗎?還是你想留在這兒?」

「你希望非瑞克西亞人跟在我們後面一起來?」

克撒點點頭,微笑著伸出他的手,「我希望他們盡全力來追殺我們,不要破壞莫格這片淨土。」

珊迦牽起他的手一邊說:「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話還沒說完,他們就已經身在時空交界了。

珊迦一直不知道克撒計劃中的第二部分是否有結果,不過第一部份倒是比他想的還要成功。他在離開莫格之後的第四個世界就不再刻意留下足跡了,不過這對搜索祭司和復仇者隊伍倒是不造成影響。

她和克撒有時會在戰爭問獲得一年的喘息時間,這是最多的了。

克撒常借由一些他稱之為仿天神將的模型來回憶往事,隨著他們待的世界不同,這些模型由各種不同材質作成,泥土、石頭、木頭或是冰。

他以前曾帶她旅行到結冰的世界去。那些都是一些黑暗且沒什麼空氣的地方,太陽總是隱沒在星星和如鋼鐵般堅硬的冰之間。除了連完整的地面都幾乎沒有的瓦斯世界之外,冰世界應該算是多重宇宙裡環境最惡劣的一個地方了。他們從來不會在冰上久待,不論敵軍追得多緊。

離開莫格之後的好多年之後——根據克撒的推算,他找到一個世界,那裡的冰正在慢慢融化,空氣雖然寒冷,卻也還可以呼吸。那裡也曾經是個像莫格一樣的地方,當光線照射的角度對了,還可以透過冰瞥見整個森林和城市。現在這兒卻已經成了蠻荒之地,住著一些對城市文明已不復記憶的人類。

珊迦覺得這和其他沒有空氣的世界一樣糟,但是克撒不這麼想,她也不願多做爭辯。

從離開莫格之後他就不曾好好睡過覺了,光是把眼睛閉上就可能足以喚出惡夢——來自過去、和『它』有關的夢魔。

那禁忌的名諱又回到克撒的記憶中了,在他和惡夢交戰之際一再侵襲著他,珊迦也因而一直生活在恐懼中。

多年來的夜無好眠讓他們元氣大傷。克撒的不安已經轉為狂亂,他永遠靜不下來,不是在踱步就是絞著雙手。他口中總是唸唸有詞,珊迦設計了一對蠟做的耳塞好讓自己能睡得著。非瑞克西亞人一直追隨著他們的足跡,他們總是在不遠之處。

克撒是需要她的。沒有了她,克撒會搞不清楚什麼才是真實的。

少了她溫和的呼叨,他甚至會忘記去雕刻那些佑天神將或是把它們排好。而若是她不適時將他從幻覺中敲醒,他搞不好會誤將自己眼窩中的動能石挖出來,真正就這麼結束了自己悲慘的生命。

珊迦坐在火堆對面,一排冰制的仿天神將在這寒冷的夜裡叮噹作響地遊行著,她懷疑著他是否還有活下去的必要。他們倆個都已經有八百多歲了,雖然她還能扮成一個嘴上無毛的少年,然而克撒看起來就像他的年紀那麼老了,可能還更老吧。他以前能隨心所欲變化容貌的能力已經不靈光了。今夜他們坐在這兒,雖然克撒其實並沒有陷入幻覺中,但他周身卻似乎被一種時空交界處才有的毒氣環繞著。從某些角度看來,他似乎已經沒有實體,只剩下一團沸騰刺眼的光。

「你想吃東西嗎?你能吃嗎?」珊迦輕輕問他,一邊儘量不去注意那透過他的長袍依然可見的灶火。

食物雖然無法代替睡眠和夢,但至少能讓克撒看起來還像個人樣。她曾經在燉鍋裡放了芳香四溢的香料來引誘他,但是這次這也不管用了。

「我是空心的,」他說,這樣的敘述精確得令人不安,「食物是無法填滿我的空虛的,珊迦,你儘量吃吧,然後把剩下的打包起來,我可以感覺到多重宇宙的眼睛在上面看著我們。」

珊迦食慾全消。通常當克撒感覺到多重宇宙在注視他時,非瑞克西亞人大概離他們也不遠了。她只勉強吃了一點點——在時空交界處最好是空腹——然後再用皮囊裝了一點。冰制的那些佑天神將好像也像克撒一樣不安。珊迦背上裝食物的皮囊和一些隨身物品,並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武器。對付非瑞克西亞人第二有效的辦法就是用力將他們敲碎。

她早就不用在莫格時的那種劍了,後來她喜歡用的是一隻前端以鋸齒狀厚鐵為刃的短棒。

不過對付非瑞克西亞復仇者最好的方法還是躲起來,讓克撒用法術和神器去消滅它們,然後等待他恢復人形。等待也是最難熬的。

經年累月走過了那麼多世界,歷經那麼多次的突擊,克撒其實可以毫不費力地打敗那些復仇者,但他卻越來越容易在每一次戰後迷失自己。上上次的突擊之後,他竟然讓自己轉化成彩虹的一道光柱,在天上整整閃爍了三天之後,才再化回他自己原本的形體。

面對這些殘酷而充滿逆境的世界,珊迦真的很需要時空傳送器和操作方法,好讓她能正確地設定黑色錨點,隨時可通往另一個宜人的世界去。

她常常會壯起膽子提出這個計劃,不過今晚,在這冰制佑天神將們像水晶般鏘榔不安地作響的夜裡,她沒有提。

突擊在黎明時分開始,由一陣又熱又酸的非瑞克西亞風揭開序幕。它們共有十幾個,還不包括蹲坐在黑色時空傳送器旁的兩名搜索祭司。這次復仇者們偽裝成有著碗狀龜殼的巨龜,有著四隻又寬又像鏟子的腳,十分適合在冰雪中行走。沒有利爪尖齒,它們的武器是從一般烏龜伸頭之處發射暗色的雷射光。

珊迦把烏龜留給克撒和佐天神將們。她安全地包在護甲裡一邊大喊一邊開始對付那些搜索祭司,希望能從他們身上弄到時空傳送器。它們看了她一眼之後,馬上退回過傳送器裡並迅速捲起逃走,留下那些復仇者。她咒罵著它們的膽小,不過搜索者的確是很難消滅的,以非瑞克西亞人來說,它們算是很敏感的,比起那些攻擊火力強卻沒什麼大腦的復仇者要狡猾多了。

她猜那些搜索者說不定會去搬救兵來,雖然到目前為止,它們總是走了就不再回頭。

而其他的一些零星戰局竟然也很快就結束了。

當復仇者的武器是熱力時,冰並非最理想的防衛。因此佑天神將們都在尚未擊倒任何一個非瑞克西亞人之前就措手不及地被解決了,這表示克撒得要以一擋百,孤軍奮戰。

他懂得勇謀齊下,然而烏龜們似乎一次比一次強韌凶悍,好像非瑞克西亞人是會從錯誤中學習的,這一點倒是令人害怕。

只剩下八個復仇者了。

克撒已經使用動能石雙眼放射出的攝人神力殺了兩個。沒有人能比克撒學得更快。他永遠不知疲累,能源也不會減弱。只要腳下還有東西或是天上掛著繁星,神器師克撒就有辦法施展他獨特且力量無窮的魔法。

然而突然間,他的攻勢遲疑了下來。

一隻烏龜突然跑出來,並從背後敲了克撒一樣;珊迦之前從未看過克撒在戰役中被動過一分一毫。它們向他噴出雷射光,然後他才用一陣大火殲滅了那第一隻。

珊迦期待克撒趕快把這些敵人解決掉,然而他卻忽然轉為霧狀,變成一個由光和影組成的人形。烏龜的爪子可以直接穿過他的身體。珊迦以為這又是克撒另一項出人意料的小把戲,直到她看到他的反擊竟然也能穿越烏龜的身體。

珊迦想像過她的末日許多次了,但是她從來不曾想過竟然會是在一個冰凍世界裡被一群烏龜給了結。

也許她的護甲能保護她嗎……也許。她的短律對這些能摧毀神器師克撒的復仇者大概一點用也沒有,但珊迦難道真的就要在此時此地葬身?或是被抓回非瑞克西亞去——更糟的是被永遠留在這冰凍世界裡?她索性冒險一試,她縱身跳上最近的一隻烏龜背上,並扶住它殼上前方的一道溝。

這龜還滿敏捷的,像一位被馴化的野馬一樣努力要把珊迦甩下來。她撐住,直到另外兩隻烏龜也開始把目標從克撒身上移到她身上來。護甲快要撐不住了。珊迦感覺到那黑魔法從四面八方而來,她的肋骨在壓力下開始一點一點地碎裂。珊迦最後看見的一幕就是克撒,明亮勝過白晝……帶著這樣的記憶進入黑暗應該還算不錯。


 


 


第十三章

 約莫在瑞特比到達的兩個月之後,夏天已經來到歐藍山脊。像藍色水晶一般的天空下,如茵綠地中的草兒隨風起伏。珊迦的浮球輕易地升起,順著西向的微風,開始了前往伊芬賓卡的旅程。

「你認為這行得通嗎?」瑞特比問道,看著木屋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山脈中。

她並沒有回答。瑞特比微溫地瞪了她一眼,但她仍然不予理會。瑞特比生著悶氣,開始重新整理他們的行李箱。珊邊的頭剛好可以靠著浮球內部的弧度,而瑞特比由於較珊迦高了一個頭,吃虧很多。瑞特比露出一臉堅決的表情,把最大、最重的箱子推到他們後面,然後用食物袋把它撐高起來。雖然他的努力使得浮球較易操控,但如果他再不安靜下來,珊迦覺得自己可能得獨自完成這趟旅程。

「我想我從來沒有在這麼高的地方有過靠墊。」她說道,試圖表現得較和顏悅色,並希望如此足以安撫她的旅伴。

「我只是做我能做到的事。」他答道,仍在生悶氣。

瑞特比對於解決問題有其天賦獨到之處,而這些並非憑藉著先前他由克撒的弱能正之眼處所得的影像而來。即便充撒已注意到此點,並認為與瑞特比討論事情是有助益的,但他卻從未向珊迦提過。而珊迦告訴自己這就是自己所要的——一個會注意週遭世界的克撒。當然,克撒認為他是在和他死去已久的弟弟說話,而瑞特比雖然把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做得不錯,但他要的不只是尋常的對話而已。

這些日子以來,瑞特比老是沉溺在那個曾是克撒神器師生涯的夥伴的記憶之中。他該吸收所有的神器技巧,但即使他在處理袋子和箱子上很有一套,他在神器工作台上卻很笨拙。或許他會願意從簡單的事物先開始……但是,倘若瑞特比的天性真的肯從簡單的地方開始,弱能石當初可能就會忽視掉他,就像它總是忽視掉珊迦一樣。

他願意試一些珊迦認為他應該會成功的納法術。克撒總是說魔法根植於大地。瑞特比對伊並賓卡的忠貞奉獻是他生命的試金石,通常魔法降臨到凡人身上時會是既遲而又突然,但不管他有多麼誠心地邀請,魔法就是不肯降臨到瑞特比身上。然而,打擊卻在他纏著克撒調製另一個胞囊後到來。

瑞特比毫不遲疑地便一口把胞囊吞下,然後在他肯讓克撤消除法術之前,整整在劇烈的痛苦中翻滾了兩天。然而一個魔法的毒藥還不足以使他放棄,他又試了兩個,直到克撒拒絕再為他調製另一個為止。而克撒也在深不可測的內心某處知覺到瑞特比不過是個尋常的年輕人。並不是他的弟弟。

「我並不在意做粗活。」珊迦說道。浮球順利地自行移動著。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我喜歡有人做伴……有朋友。」

瑞特比可不只是個朋友而已,僅管兩人都很小心不要把兩人性別上的差異在言語中表達出來。但小屋中只有兩間房間,而她的房間裡又只有一張床,所以差異忽然變得明顯起來。前一刻他們還各自獨處,試圖以忽視彼此來渡過又一個下著雨的夜晚;而下一刻兩人卻都到了床上,挨著對方坐著,然後開始互相碰觸起來。他說,這是為了取暖,而她也同意了,就彷彿好奇心從未為她惹過任何麻煩,也彷彿她早已知道好奇心和需要之間的差異,並且冷靜地願意好好地利用它。

一開始情況很彆扭。就如同她曾警告過的,珊迦是個非瑞克西亞紐特,一種生存目的並非為了愛別人以及生育小孩的槽制生物。

但是瑞特比是個除了在面對挑戰的時候能夠堅忍不拔之外便一無可取的人。因此雖然有些不方便,但這項問題不須用神器或是法術便被克服了。瑞特比很滿足。珊迦則非常驚訝,震驚的程度遠超出她所知道的所有語言的所有字江所能形容,她驚訝地發現原來愛情和物種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

瑞特比將手指與她的交纏。

「我可以做更多的事。你從未成功地要挾我去煮自己的食物。」

「這裡只有一個火爐,而我沒有時間再做另一個。」

「我的意思就是那樣。」瑞特比將他的手收緊。

「什麼事都是你做的。克撤並未注意到,但我注意到了。你才是做決定的那個人。」

珊迦大笑:「看來你不大瞭解克撒。」

「如果不是你決定要帶我來這裡,我根本不會認識他。我早上起來,有好一陣子我以為我又回到了伊芬賓卡、回到家人身邊,而這些全都是夢。我正想著要告訴我弟弟這一切,然後我就看到了你。」

她對浮球做了一個無意義的調整,以把自己的手收回來。

「克撒已經恢復正常,並放棄他的執念。那是你的功勞。」

瑞特比嘆了口氣:「我沒注意到。」

瑞特比就像米斯拉一樣,非常容易悶悶不樂。珊迦重讀了一遍《古文明之戰》,尋找能夠激勵他精神的方法。她甚至問過克撒有什麼方法能夠停止瑞特比或米斯拉這種灰暗、自我打擊的情緒。

克撤回答說,「沉默」,一直是用來應付他的兄弟鬱悶的最好方法。米斯拉無法忍受被忽略。要有耐心,讓他忍耐不住,他那閃爍不定的脾氣會尋找下一個目標。

珊迦學會了忍受,但是卻沒什麼耐心。

「兩個半世紀以來的第一次,克撒的神器桌並未被高山所覆蓋。

他又在製造神器了。

珊迦重重地拍打了一下身後的箱子:「新的神器,不是以前那些小玩意。當你和他說話時,他會注意聽。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要去伊芬賓卡?」

「為了要安撫我?把我放回到我原來該去的地方?」

珊迦的火氣提了起來:「你別胡鬧了。」

「不是嗎?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他要把我當成米斯拉而我也接受了。我傾聽弱能石並記住一些我從未遭遇過的事情,沒有人該經歷過那些事。當你或他說我有多像米斯拉……套句阿佛神書中的話,我真想走出去然後拿塊石頭砸爛自己的腦袋。和一個冷血的殺手相提並論沒什麼值得驕傲的,而那便是他們兩人的樣子,珊迦。他們一直都是那樣。他們對事物的關心遠超過對人。但我不是如此,因為能拿來彌補我所失去的一切的只有你而已。你要我成為米斯拉,我照做了。我對克撒所要求的僅是他能好心一點,送幾個他珍貴的神器給伊芬賓卡。」

「她是如此。我們正把這些送往賓卡市,不是嗎?」

「承認吧,你們兩個都寧願在貝色瑞城或墨文城定下來。你們去過那裡,幾次?七、八次?」

「六次,而且依本來也可以來的。那裡的戰線比較清楚。克撒認出了所用的策略。那又是一次你們的戰爭,只是規模小了點。」

「不是我的戰爭,可惡!如果我要打仗,也不會是在貝色瑞城或墨文城!」

珊迦忽然讓浮球旋轉晃動,但是這些把戲不再有用。瑞特比已經克服了他對高空的恐懼。他現在能夠像她一樣地保持平衡,而且他也非常清楚她絕不會讓他們掉落地面。

「你在浪費時間。別管那些在貝色瑞城和墨文城的非瑞克西亞人,他們只會不斷地彼此爭鬥。那就是他們唯一會做的。」

「所以伊芬人就比貝色瑞豬玀或是墨文羊頭來得好多了?我有沒有說反?貝色瑞人是豬玀還是羊頭?」

「他們都是群養豬的!」

珊迦咬著牙不再回話,不過已經太遲了。她應該聽從克撒的建議的,但是當她和瑞特比只隔著不到巴掌大的空間時,是很難去忽視他的存在的。浮球就這樣繞了兩大圈,直到他找到時機再度開口為止。

「你認為這行得通嗎?」當他們剛從村落升起時,他問過同樣的問題,而這時他語調中已無抱怨之意。珊迦冒險地誠實回答了他。

「或許吧!神器會有所幫助。它們將是我們在牆中的眼、耳、鼻。我們會找出非瑞克西亞人所在的地方,而如果我們知道了他們的位置,或許我們就能知道他們正從事著什麼活動,也會知道如何去遏止他們。」

「我們知道他們在赤紋軍那兒,而且我們也知道那些赤紋軍在從事席拉塔的惡劣勾當,如果還有任何席拉塔人留著的話。所以我要前往集卡市,並設法把依弄進阿佛神殿。我要知道你在那裡會聞到什麼樣的油味。我要你前往宮殿,這樣我就能知道塔巴那發生了什麼事。是否他已變成了另一個米斯拉?外表是個普通人,而內在是個非瑞克西亞人?看在阿佛神的思德上,我很確定如果我對克撒說:「哥哥,別讓非瑞克西亞人再對另一個人做他們對我做過的事!『他肯定會聽進去。然後他的反應會是什麼呢?探測石!我們將會去撒下一些探測石然後再回來,誰知道什麼時候,然後我們就等著看會不會有哪個探測石開始變顏色!」

瑞特比換了口氣,然後開始用死氣沉沉的聲調模仿起克撒說話的聲音:「這樣一來我就能確知我的敵人是否已來到伊芬賓卡……」

「有的時候我不大確定他就是克撒。或許他也曾經是個像我一樣的普通人,然後強能五奪走了他的生命。阿佛神啊!如果某人已是個兇手,那又要良心何用?在戰爭期間,真正的克撒和米斯拉都是獵人殺手,沒有這些什麼『路途上的探測石』還是『等看看』這種無意義的話。他們緊緊追殺著每一個人。」

「克撒不願重複他自己的錯誤。」「不浪費,不奢求」——她試圖用這個令她惱怒了千年的說法來為克撒辯護。

「伊芬賓卡的情況不同。他不大確定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他一直很小心。」

「然後卻把真正的力氣用在貝色瑞和墨文上!阿佛神啊!還要再燒燬幾座伊芬人的村莊才能讓它們在克撒心中變得重要?」

「我不知道!」珊迦咆哮著說道。「除了多明納里亞之外,他從不會再回到哪個地方;他只是抽身離開並將它交由它自身的命運。

克撒做的事可能並不是你所希望他去做的,但是他至少做了些事。

他聽你的話呀,瑞特比。他以前從來沒有真正聽進過誰的話。你應該要很滿足了。

「當我的族人正在死亡邊緣掙扎時,我是不可能會滿足的。克撒他有解救的力量,粉邊,而且他也有義務去使用它。」

珊迦正想接著抱怨那些只會說不會做的人,但是她忍住了這個衝動。於是一陣令人難受的沉默持續了整個下午。隨著日落,珊迦把浮球降下地面。瑞特比試圖要幫忙搭建帳篷但卻被拒絕了,而他們也尚未準備好要平和有禮地與對方說話。於是珊迦在升火之前,把他趕到附近的林子裡。

在她去尋找她那個人頭痛的旅伴之時,天空呈現出漸層的淡紫色。瑞特比坐在一棵頹倒樹木西面的樹幹上。隨著珊迦的靠近,他並沒有什麼反應;而當她發現他的兩顆是濕的時候,她心中的不耐又再次被點燃。一個完化的非瑞克西亞人是不會流淚的,但是紐特有時會,直到他們發現哭泣是無用的為止。

「晚餐在火堆上。」瑞特比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在流淚,於是用袖子隨便地擦了擦臉才迎向珊迦的雙眼。

「我不餓。」

「還在生我的氣?」

他再度把頭轉向西邊,說道:「海星在太陽的上方。水果狂歡節已經結束了。」

一顆黃色的星星在淡紫色的天空中閃爍著。

「貝魯努。」她說道,用克撒使用的古老阿基夫語中的名稱來稱呼它。再一個星期它就會升高到村莊看得見的地方了。

「我十八歲了。」

尋常之人,有著會凋零的生命以及雙親,而且通常一輩子都居住在單一的世界中,所以總是會牢牢記著自己的年紀。

「這個年齡有很重要的意義嗎?」她禮貌性地問道。有些年歲比其他的來得重要。

瑞特比嚥了口口水然後嘎聲答道:「你和克撒沒有照任何年曆來過日子。每天對你們來說都是一樣。這也沒什麼理由……我、我竟忘了自己的生日。一定有三年、或者四年了。去年、去年我們在一起。我的母親烤了隻鴨,我的弟弟給我一個用沙子做成的起士蛋糕。我父親給了我一本書——(蘇普蘭的哲學)。但是席拉塔人把它燒掉了。對他們來說,不能有別的書存在。或許其實並不是席拉塔人燒的,而是從事席拉塔人勾當的赤紋軍燒的。反正它就是被燒了。燒掉不見了。」瑞特比把他的瞼埋在手掌中,過去的記憶逐漸填滿了他。

「走開。」「你在想他們?」

「走開。」他重複說道,然後加了一句:「拜託你。」

克撒的悲傷已經增強成為執念。珊迦瞭解執念。瑞特比現在任由真情流露,而這困惑了珊迦。

「如果我找得到的話,我可以烤隻鴨給你。這會對你有所幫助嗎?」

「不要現在,珊迦。我知道你關心我,但是不要現在。不管你現在說什麼,都只會讓我想起我所失去的。」

她開始撤退。「我會呆在火堆旁,直到鴨子完全烤好。然後我會再過來,如果你不願意過去那裡。這裡是個野蠻的地方,瑞特比,而且你不……」珊迦想不出一個不會傷害到他的合適字眼。

「我不怎樣?不夠聰明到可以照顧自己?不夠強壯?不會永生不死也不是非瑞克西亞人?雖然現在你叫我瑞特比,而且說你愛我,但我仍然是個奴隸,仍然是老鼠!」

如果同意他的話,那將開啟另一場爭吵。「回來火堆旁,我保證我什麼都不會再多說。」

珊迦做到了她的承諾。那並不難。瑞特比將自己裹在毯子裡然後背對著她蟋躺著。她很難算得清自己過了多少個沉默而孤單的夜晚。但是相比之下那些個夜晚似乎一點都不長。日出後他伸著懶腰醒過來,珊迦等著他先開口說話。

「當我們到達賓卡城時我要進人宮殿。」她原本希望這一天能有個火藥味較淡的開始。「不,那是不可能的。你同意當我在宮殿裡散佈克撒的探測石時,你要待在旅店裡看顧我們的行李,我們並不希望在那裡找到任何非瑞克西亞人。你的任務是當我將整個城市都撒完後,要幫助我在城郊找到席拉塔人的根據地。我們得知道是否真的有席拉塔人的餘孽留存著。」

「我知道,但是我還是要進入宮殿。我要直接去找塔巴那,如果他在那兒的話,不管他是否還是個人或是已變成別的東西了。每個伊芬人都有權利向國王請願。如果他還是個普通人的話,我將告訴他事實的真相。」

珊迦一邊將冷掉的茶移到一旁,一邊思索著她該如何回答。

「那如果他已經不是普通人了呢?」她從克撒處學到,真理和邏輯對瘋狂狀態下的人是無效的。最好的方法是就讓他們狂奔直到他們力竭跌倒為止。

「那他們就會殺了我,然後你必須告訴克撒發生了什麼事,而或許他會因此而做些什麼。」

她偷偷地對著茶做了個鬼臉。「那是個我不想負擔的責任。所以,我們假設你能活著,假設你能夠和塔巴那面對面,你要告訴你的國工什麼樣的事實真相?」

「我會告訴他伊芬人應該停止互相殘殺了。我會告訴塔巴那赤紋軍做了些什麼事。」

「非常魯莽。不過不管有沒有非瑞克西亞人,你的國王早就知道赤紋軍藉者席拉塔人之名做了些什麼。」

「他不能……」瑞特比的語音中斷。他這短暫的生命中雖已經看過很多事,卻都不足以反駁她。

「他必須要。」

「塔巴那不可能。他也不會這樣做。如果他還在賓卡市,如果他還是個普通人,那他就會想到我想過的,他會以為那全是席拉塔人幹的。他不知道事實為何。他無法知道。」

珊迦啜了口茶,「好吧,老鼠,假設你是對的。伊芬賓卡的國王,一個和你一樣的人,仍然安坐在他的王位上。他不知道有非瑞克西亞人混進他的赤紋軍守衛之中。他也不知道那些赤紋軍惡棍做了些什麼。他什麼都不知道,於是考慮過所有可能性,席拉塔人便成為首要的殲滅對象。但如果塔巴那對這些一點都不知情的話,那伊芬賓卡還有那個人會知道?而那個藉藉無名、面貌模糊的人又是如何讓你的國王在這麼多年來都一無所知?」

瑞特比的臉在不安的沉默中緊繃。「不,」這並不是聲否認,而是祈禱,「不會是塔巴那。」

「你最好希望塔巴那是個包了人皮的機器人。那麼當時機來臨時,你知道你並不是在和一個把靈魂出賣給非瑞克西亞的人作對,你受的傷害會少一點。在此同時,直到我確知那些非瑞克西亞人在那裡、並確知他們是誰以前,我們必須依靠克撒的探測石,而你得避開所有的麻煩和危險。」

瑞特比不大高興。但他也並不笨。微微地點個頭後,他讓自己專注在招毯子上。

那一天的旅程順暢多了,也安靜多了。瑞特比大部分的時間是在桅杆上注視著地平線,但是他沒有再掉過淚。而珊迦也由得他去。她以往大部分的旅程都是在沉默中渡過的,即使她很快習慣了瑞特比的陪伴和對話,以往的舊習慣很快就恢復了。

六天之後,她在月落回升之間的黑暗中帶著他們通過賓卡市的城牆。天空十分晴朗,街道則是一片荒廢的景象。而他們能看到的警衛對於能在交班前保持清醒,遠比通過黑暗天空中的一個小黑點來得有興趣多了。珊迦決定冒險通過宮殿上空。很少事情能夠比先鳥瞰一遍自己不熟悉的地區來得有用。

一些緩慢移動的僕役在庭園中工作,企圖能在太陽升起之前多做些活。海風和經常性的陣雨讓這個海岸城市在夏日中仍能保持活力。但是空氣總是悶濕難耐,因此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在日出前工作會比在正午來得容易得多。

珊迦正在腦中建構有關直居、僕役房、行政大廳的地圖,此時瑞特比用力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並把她的注意力轉到馬廄上。當他低語的時候,他的唇輕觸著她的秀髮。

「有麻煩。」

六個人,除了從頭到腳都遮蓋起來外,並沒有其他的特徵,他們正牽著馬走向後門——皇宮專用的門。有可能這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皇宮內到處都有這種類似的後門,因為皇家的事務有時會需要審慎隱密,雖然這同時也可稱做欺瞞。因為天色仍暗,他們並沒有被看見的危險。珊迦揮了輝指頭,浮球尾隨著那些人而行。


此時潮汐已退,露出海洋和港口之間一條塊長的礫石地。並不會令人不快的海草和鹽水濕泥的氣味充滿了整個浮球。珊迦深吸了口氣。沒有爍油的味道。不管這六個喬裝之人是誰,他們並不是非瑞克西亞人。

「信差。」她輕聲地下了斷語,然後浮球開始隨著海風向後飄。

「跟著他們。」

「他們不是什麼要緊的人,老鼠。」

「他們是麻煩。我可以聞得出來。」

他知道她惜由氣味來偵測非瑞克西亞人。而她知道他的鼻子並不靈敏。「你沒辦法聞出麻煩來,你也看不到它。我們必須找個能降落且不會引起一大群人圍觀的巷道。」

「珊迦,拜託。我真的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什麼。我要知道他們要前往那裡。我到時候會留在旅店裡。我不會再跟你爭吵。就跟著他們好嗎?」

「如果我們直到太陽下山以前都得躲在水溝裡也不抱怨?」

「一個字都不抱怨。」

「也不會發怪聲音或做怪姿勢?」她埋怨道。不過她已經轉換手勢,他們開始快速通過宮殿的圍牆。

兩人的爭辯聲伴隨著他們飄過海岸線上空,賓卡市城牆上的守衛們並無法看到他們。

瑞特比這次很可能是對的。那些人並不像是要去做什麼好事,而那意味著許多可能性,甚至可能是去會見席拉塔人。若真是這樣就會對他們很有幫助,但是珊迦尚未準備好要正式面對這些敵人。

「不要把我們牽扯進去。」珊迦警告著。

他們已經落後那六個人許多,因此珊迦並不擔心被聽到。但她卻擔心著即將升起的太陽。多明納里亞並不是個常有大型人造飛行體飛越上空的世界。克撒的撲翼機,就像他本人一樣,大部分是因其導向錯誤而被記得。她可以跟蹤人們數天而不被發覺,但是那些被稱為「麻煩」的人們,就如同瑞特比所咬定的,通常都會不斷抬頭四望,也因此可能會注意到天空中一個不該會有的陰影。

「除非必要,否則我們不會涉入。」

「沒有除非必要,老鼠。我們將不會和他們有所牽扯。」

「當你把我送進一個燃燒著的村莊之後,我們就已經牽扯得夠多了。」

這倒是真的。因為她知道伊芬賓卡有些逃竄的非瑞克西亞人,所以珊迦用許多架具有爆炸性的神器以及一組發射器來擴充他們的軍械庫。但是擁有防衛武力和去使用它是兩碼子事。這麼多年來她並不是靠攪進他人的麻煩而存活下來的。

「我們會跟蹤他們,但僅此而已。況且他們很有可能是要去會見一個非瑞克西亞惡魔,關於這點我得好好斟酌一番。」她一邊想一邊旋轉並推動浮球,這花了她很大的力氣才能把浮球駛向相反的方向。

雖然珊迎和瑞特比仍然看得見城牆,但那六個騎士已經走出賓卡城守衛的視線之外。

因此,他們騎上馬並開始向南疾馳。

「他們在趕路。」瑞特比說道,而珊達正試圖把滿載的浮球推到它速度的極限。

「我在想他們要去那裡。」

「以那種速度看來,不會太遠。」

載滿物品的浮球沒辦法保持速度。他們失去那些騎士的蹤跡,但是仍看得見他們的馬所掀起的沙塵。當他們再度追上時,珊迦抓住機會一方面釘住他們,另一方面將浮球帶往太陽所在的東方。

「你說過你要跟著他們的!」當浮球駛向太陽時,瑞特比如此說道。

「你說過不抱怨的。」

「但那是在我們有跟上他們的情況下。」

「我們是在他們向陽的這一側,這樣比較安全。相信我。」

正如珊迦所預期的,他們慢了下來,按塵也逐漸消退,浮球載著珊迦和瑞特比行至看得見那些人的距離,他們在一處廢棄果園的邊界勒住座騎並從馬上下來。

「這很奇怪。」珊迦喃喃說道。是戰士們的某種日出儀式嗎?她曾經看過更奇特的傳統祭禮。

瑞特比沒有任河想法或是評論。或許他覺得自己很蠢,或許他是想到接下來的漫長一天都得蹲在溝渠裡,還必須壓制名己的榮譽而不能抱怨。此時珊邊輕輕拍了他的肩膀。

「你看到草裡的那個黑點了嗎?」她指著西邊草地上的一個污點。瑞特比點了點頭。

「那是我們的影子。我要你看著那個黑點,如果我沒注意而使我們太靠近那些人,或者,特別是那些馬,我要你馬上告訴我。我們要進去看仔細一點。」

「我承認你剛剛是對的,而我是個傻瓜。我們找個遮蔽點吧。太陽才剛出來,而我已經開始在流汗了。」

「好好看住我們的影子。」

在他們逐漸靠近的過程中,珊迦讓太陽保持在他們身後四分之一處的距離。其實他們並沒有實質的危險。她曾經在別的地方被瞧見過,甚至曾經被用弓箭和矛攻擊過,但是那些武器都無法穿透浮球。魔法師反倒是較令人擔心的。但是那些魔法師——特別是有能力傷害克撒所製造的神器的魔法師——和非瑞克西亞人一樣容易被偵測出來,而且比非瑞克西亞人更不可能出現在伊芬賓卡。

當他們靠到可以被聽得見的距離時,珊迦提醒瑞特比要保持安靜,並把浮球駛進最靠近那六個人的果園之中,那六人正在把地上的草踩成一個直徑約十步長的圓圈。珊迦並不喜歡她所看到的。

「如果你真的誠心相信你的神,」珊迦柔聲說道,「你最好開始祈禱希望我是錯的。」

「什麼?」

她舉起一隻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保持安靜。

瑞特比的祈禱沒有成功,或者說是阿佛神——這位全能的伊芬神,那天早上正好沒有聽到他的祈禱。他們並沒有在樹林間盤旋太久,六人中的一人隨即從他的鞍袋中拿出某種黑色發亮、像盤子狀的物體。

珊迦用她沒在操作浮球的那隻手握緊了拳,並且用另一個有著粉紅色天空、把咒語當成藝術的世界的語言咒罵起來。

「有麻煩?」瑞特比問道。

那六個人全都抓緊了那個盤狀物,並開始把它拉開罩在被踏出形狀的草地上。這並不像她曾學過的打開時空轉換器的方法,但是離她最後一次看見這個法術也已經有將近兩千年了。毫無疑問地這項法術已經有所改變了。

「大麻煩。我們會被牽扯進去。他們正在打開的東西是可以通往非瑞克西亞的通道。或許他們是要去拜訪它,但是更可能的是將會有眠者進入這個世界,而我們得阻止他們,也或許我們會因此而失敗身亡。你知道我在說些什麼嗎?」珊迦抓住瑞特比的肩膀並強迫他看著她。「我們要不就能成功地阻止他們,要不然你可以很確定你不會活下來。因為不會只有眠者過來而已,而其他穿越時空轉換器來的東西將會是你絕對不想見到的。」


他滿身大汗且面無血色,既沒點頭也沒有說話。

「懂了嗎?」

「我、我能做些什麼?」

「他們並沒有注意他們的身後。如果我們運氣好的話,我們可以把發射器架設起來,然後你開始不斷向他們丟擲克撒製造的小玩意,一個接著一個地丟。」

瑞特比點頭,珊迦把指頭彎起,稍微把浮球升高了一些,然後往後駛向果園最遠的邊界,如此便可脫離那六人的視線距離但仍然在發射器的射程之內。她接著小心翼翼地把浮球降下一些。當浮球降落時,他們的補給品撞Ă